生(九)
()許是被厲嘯聲驚醒,那邊劉岱宗總算現情形不對,連著幾招搶攻逼退對手,急著甩脫路溫二人,想要過來相助。但剛剛踏出兩步,忽覺腿上一麻,下半身頓時沒了感覺,收不住衝力一頭栽倒在地。他那裡忽然摔倒,路樹森驚詫莫名,正要向四周查看,驀地里,自己雙腳也瞬間知覺全無,支撐不住坐倒地面。眨眼間便毫無徵兆莫名其妙中招,劉岱宗心急如焚,他雙掌拍地撐坐起來,正要大聲喝問,眼角瞥見溫世賢呆立當場,也不知看到什麼駭人的物事,嚇得面無人色,牙齒得得作響,渾身篩糠般瑟瑟抖。
王家那幾人見林希聲著了道,顧不得細究突如其來的弩箭和厲嘯,也顧不上查看身周異常,只管個個雀躍歡呼。王孝和滿面喜色,幾步衝到仍是獃獃站立的兩個堂弟身邊,卻不是替他們解穴,反而伸手抽出王禮和腰間佩劍,轉身便要向林希聲撲去。剛剛踏出一步,眼前白光閃動,竟是王敏和提劍攻到,他舉劍招架怒喝:「敏和!你做什麼!?」
「大哥想做什麼,我就做什麼!」王敏和咬牙搶攻,手上一招不停,「當初家裡不服你做家主,大伙兒在祠堂爹爹靈位前約法三章,誰要殺了這姓林的,誰便統領王家,大哥難道忘了?!」
「好!好!好!」王孝和怒恨至極,嘿嘿冷笑,「我費盡心思,布下這個局,反倒讓你們來撿現成便宜,真是打得好算盤!」他這些年雖聲色犬馬,但畢竟武功底子還在,比起王敏和尚勝一籌,倒是不怕這個庶出的弟弟造反。交手騰挪間,眼角瞥見自己二叔王彥哲慢慢拔出長劍,目光炯炯盯著林希聲,緩步走上前去,連自己兒子的穴道都顧不上解,想必也是對家主之位勢在必得。這位二叔不比眼前這不成器的弟弟,武功厲害心機深沉,自己無論如何不是他對手。如若被他拿到林希聲人頭,這家主之位恐怕再也保不住了,該想個什麼法子,讓他辦不成這事?
林希聲對四周情形彷彿渾然不覺,只是注視著莫笙毫無生氣的雙眼,神色黯然。他暗嘆一聲,伸手拔去鋼針,點了臂彎處幾個穴道,捋起衣袖細看。小臂上針刺處呈現極詭異的墨藍色,一條條藍黑細線如同藤蔓蛛網,迅向四周伸展蔓延,眨眼布滿胳膊手掌。這針毒作極快,點穴已不能阻止毒素行進,不過片刻功夫,半邊身子俱都酸麻,絲絲陰寒之氣通過血脈直衝心肺,整個人猶如醉酒一般,搖搖晃晃站立不穩。
王彥哲見狀狂喜,表面上卻穩住聲音肅容道:「林大俠,你我其實並無冤讎,怎奈家兄被你假手他人所傷,也因此鬱郁得病謝世……」
「要殺便殺,哪來這許多廢話!」林希聲抬頭冷笑打斷,右手已完全麻木,長劍的劍身再也夾持不住,嗆啷掉在地下,他卻只是一笑,深吸口氣傲然而立,眼中滿是不屑神色。
他話語神情俱皆輕視,惹得王彥哲惱羞成怒,持劍當胸便要刺出。剛和林希聲四目相對,忽覺眼前景物扭曲旋轉,目標消失不見,身周色彩斑斕,光芒跳動,腦中一陣暈眩,漸漸整個身體都不像是自己的,手腳也開始不聽使喚起來。
王孝和見二叔王彥哲已準備出手,忙對王敏和喝道:「敏和!你在和我斗什麼?!這家主之位,要被二叔拿去了!」王敏和這才醒覺,急收招前去阻攔。
將這庶出的弟弟支走,王孝和收劍調息,正想著該如何伺機而動,忽聽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慘叫,這才想到射殺莫笙的那一箭,心中驚駭,急轉頭去看。只見一個瘦小的人影,正被自己帶來的十多名王家子弟圍在當中。那是個十多歲的孩子,原本拿在手裡的弩弓早已被他丟在一旁,雙手各持一根箭枝當做武器,眼露寒光,渾身殺意如火般熾烈,直看得自己脊背冷。此時已有一人倒地,手腳在一陣陣抽搐,喉間一個血淋淋深洞,應是被箭枝所傷,鮮血泊泊往外流,眼見是不活了。外圍的王家子弟有些憷,也不知是太過害怕還是太過震驚,他們的兵器早已被林希聲繳去毀損,只有解下腰間的刀殼劍鞘聊作抵擋。少年目光凌厲,一擊得手並不停頓,抓緊箭枝腳步交錯,合身向餘下的其他子弟撲去。王孝和心念電轉,幾步趕到兩個堂弟身邊,拍開穴道,不待二人回應,已使力托在肋下,將他們往圈中一推,自己卻縱身上樹隱匿起來。
平日聽人講訴武林故事,說到招式極快,總用疾若流星、快如閃電來形容,王孝和現在才知道,這話完全不對,因為招式快到了極致,是看不見的。
少年殺的第一個人,或許是兵器不趁手,所以那人還有餘暇出慘叫,而剩下的這些,卻是連驚呼都只有半聲。王禮和與王義和兩兄弟,平時同自己拆過招,武功都在伯仲之間,江湖上也算勉強晉身一流,可如今,卻連這少年的一招都接不住。王禮和的長劍被自己所奪,只有一雙肉掌,所幸他還機靈,知道有樣學樣,解下劍鞘暫作武器。然而他剛把劍鞘舉到半途,喉頭就已被那少年洞穿。王義和倒是出了完整一招,只可惜這一劍同樣連少年的衣角都沒碰到,但總算是阻了他片刻,也出了王家眾人與這少年交手之後的第二聲慘叫。
那邊王敏和正衝到林希聲身邊,尋隙出招欲刺,卻見原本站在自己面前的二叔王彥哲忽然動了,側身跨步提劍斜削,竟一招劈向自己下盤。王敏和大驚失色,要知道王彥哲的武功高強,在王家僅次於父親王彥昌,自己絕不是對手。他匆忙招架,嘴裡叫道:「二叔!我來幫忙的!您這是做什麼!?」
王彥哲恍若未聞,一擊不中,手腕翻轉,長劍回收,舉劍直刺。王敏和躲過第一招時,便現二叔的招式威力大減,心中正感奇怪,見第二招遞來,依然大失平日水準,不免更是驚訝。他招架躲避間抽空細瞧,只見王彥哲眼神茫然,目光散亂,不知道看向哪裡,整個人如同一個木偶,手腳都像是被牽了細線,在別人操縱之下行動,只知一劍一劍朝對方招呼。然而即便如此,因雙方修為相差懸殊,王敏和也只是堪堪能夠抵擋,再沒有多餘的心思細想。
就在這時,王義和的慘呼聲傳來,王彥哲猛地一個激靈,像是忽然從夢中驚醒,急轉身尋找,嘴裡叫道:「義和!你怎麼了?!」他攻擊一停,王敏和這才緩過氣來,他以劍駐地大口喘息,眼睛餘光卻瞥見林希聲身子晃了一晃,吐出一口黑血。
王彥哲卻沒有看到,也顧不上看。他只瞧見不遠處,原本兩個兒子站立的地方,此刻卻是滿地的鮮血,滿地的屍體。王禮和、王義和倆兄弟全都仰天躺在地上,喉間鮮血淋漓,雙眼圓睜一動不動,一名十多歲的少年提了王義和的長劍,目如鬼火,向這邊猱身直撲過來。王彥哲目呲俱裂,又痛又怒,狂吼出聲揮劍迎上,心中只恨自己一時鬼迷心竅,不先把兒子的穴道解開,以至於遭此橫禍,白人送黑人。他卻全然不知,自己的兩個兒子,是被親侄子解了穴道,身獲自由之後,才死在少年手上的。
南昌王氏的二當家畢竟不是他那些膿包的子侄可比,這一劍刺出,全無花巧,卻隱隱有勁風在劍身迴旋。少年知道厲害,並不硬接,側身一讓,形同鬼魅,間不容避過,雙手持劍,向王彥哲下身橫削。這一招相比適才誅殺王家眾子弟稍慢了些,能瞧見一絲光影流轉,大概因為又換了兵器,暫時還不順手,以至度減緩。王彥哲疾步後退堪堪避開,但長衫下擺卻被劍鋒削破,半截布頭掉在地下,血跡頓時染紅長褲,想是雙腿也被劃破了皮肉。他交手經驗畢竟豐富,一招便知敵我雙方差距,忙壓下悲痛仇恨,收起輕敵之心,慎密防守嚴陣以待。少年未曾得手,閃身拉遠距離,調整了一下握劍的姿勢,依舊雙手持劍,劍尖指地,目光炯炯,尋找破綻時機。王孝和躲在樹上一動不動,直看得手心冒汗,也不知是盼自己二叔贏好,還是輸好。
他正緊張關注,忽聽林希聲所在之處傳來咕咚一聲,方才省起自己此行目的,頓時汗顏焦急,忙小心縱身越過幾株棗樹,藏在樹間去看。只見王敏和仰天躺在地上,長劍扔到一邊,閉著眼睛,呼吸均勻,竟是已經睡著,嘴角上彎臉帶笑意,似乎正做好夢。劉岱宗坐在不遠處的地上,兩腿動彈不得,一臉焦急,大呼小叫著要爬過來。卻被同樣坐在地下的路樹森尋機扯住雙腳,一時掙脫不得,怒極了撲過去廝打。兩名高手,竟象市井無賴一般,在土裡扭作一堆,拳拳到肉,翻翻滾滾。溫世賢站在一邊呆若木雞,渾身汗濕,看他站著一動不動,或許是被什麼人點了穴道。王孝和看在眼中肚裡暗諷,埋怨這位溫家人著實膿包,武功馬馬虎虎,也只有心計和毒藥能派點用場。
來不及細想劉路二人為何會不能行動,他急忙尋找此次的目標。就在前下方,王敏和腳邊,林希聲背靠棗樹站立,黑血從嘴角淋淋瀝瀝流下,臉色灰敗,雙目微闔,彷彿剛剛大戰了一場,神色疲倦得很。王孝和細看他身周再無其他閑人,心中大悅,輕輕跳下棗樹走了過去,提劍正欲刺出,林希聲忽地睜開雙眼,定定直視。王孝和觸到他眼光不由一怔,神情霎時恍惚起來,朦朧中,耳邊只聽有人怨聲說道:「孝和!你好!你好……」竟是自己父親的聲音。
四周的棗林轉眼不見,不知何時竟已身在父親房中。王孝和忽然記起,那日王家人都被他使計支了出去,只自己一人留著照顧病重的父親。原本父親只是受了輕微內傷,再加胸中有氣鬱結才會病倒,喝上幾幅葯就能痊癒,可二弟仁和越來越乖巧,越來越討父親的歡心,這上好的機會,他怎能不緊緊抓牢?父親身體不好,做兒子的自然應盡孝道,煎藥的差事仁和搶著去做,便也由他,自己只需管好私下開的藥店就成。事後如有好歹,追究的也是煎藥和伺候的人,算不到他王孝和頭上。大夫的方子寫得潦草,藥店自然難免抓錯,而很多葯若是分量有誤,救命方就會變成催魂符,於是父親的病越來越重,漸漸就再也下不了床。
王家家主之位原本就屬於他王孝和,眼見父親彌留,卻還是心心念念想換人,不由他不再作打算。還好他半年前結識了溫世賢,嶺南溫家擅長用藥,有的是讓人查不出蹊蹺來的好方子。父親的病本就極重,那天只來得及叫了聲自己的名字,隨即撒手人寰。可那眼睛,那眼睛卻一直都閉不上,就像現在這樣,直勾勾瞪著自己,事後用手撫了許久,始終徒勞。現如今,他又用這眼睛盯著自己,眨也不眨,直看得王孝和心如擂鼓,汗出如漿,忍不住揮劍大叫:「你已經死了!早就死了!別再來纏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