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十)

生(十)

()長劍交錯,電光火石,第二招!

雙方兵器都沒有相交,寒光一閃即沒,王彥哲側身疾退,卻覺左臂上一涼,隨即一陣火辣辣劇痛。他雖避開了當胸一劈,但這招委實太快,仍是從肩頭直劃到手肘。上臂的經絡怕是已全都被這刀斷開,左手頓時無力垂掛身側,再不能動。無法分神點穴止血,王彥哲只有咬牙忍住劇痛,強自鎮定持劍嚴守,可右手在遏制不住地抖,鮮血從左臂傷口處不斷地湧出,流在地下滲進土裡。他這大半輩子,並不是沒有遇到過生死交關的情形,然而這一次,卻由衷感到森森懼意從骨子裡直滲出來,讓他渾身冷。面前這孩子年紀雖小,人倒極其冷靜,那劍在他手中,靈活熟練如同手臂的延長。他用兵器的手法頗為古怪,非刀非劍,如匕似槍,不循常理,不按章法,反而刁鑽凌厲,加倍迅捷狠辣。

晚風吹拂,血腥於林中蔓延開來,夾雜在如蜜的棗花香里,甜膩咸鮮而又濃稠。少年鼻孔翕動,像是聞到了什麼熟悉的氣味,嘴角上翹,扯出一個詭異的笑容,面部神情興奮,目中全是嗜血的快感,一雙眼睛牢牢釘在王彥哲身上,像是孤狼在看著獵物。

這是地獄來的惡鬼么?!

王彥哲打了個寒顫,難掩心中后怕,狂吼一聲直撲過去,運起畢生功力,揮劍向那少年當胸直刺。他畢竟修鍊了幾十年正道內功,全力施為之下威力可算驚人,劍才到中途,地上塵土落花及落葉俱都被劍上的勁風捲起,繼而又刮向兩邊。少年眼中精芒大盛,居然一步不退,反而急衝上前,舉劍格擋。王彥哲見狀大喜,忙加緊催動內力,最初的兩招,他已探知這少年不會內功,只要兵器相交,他劍上的內力必能將此人五臟經絡震個粉碎。

然而兩把長劍剛剛似觸非觸,少年忽然鬆開劍柄矮身前沖,王彥哲尚未回過神來,已被他搶進懷中,只來得及瞥見一道黑芒在他手中閃動,接著心口猛地一緊,有銳物刺入,頓時心臟撕裂般疼痛。

第三招!!

少年一擊即退,撿起適才兵刃相交,被內力震斷掉落地上的半截斷劍,看也不看王彥哲,轉身向林希聲那邊奔去。王彥哲踉蹌後退幾步,茫然低頭,只見自己胸口處,一支弩箭幾乎扎至末尾,將心臟整個穿透,喉間腥甜噴涌擁堵,氣息再吸不進一絲,人也頹然倒地。

「別來找我!你早死了!別看我!別再看著我!……」

王孝和嘴裡不停大叫,長劍望虛空處胡亂劈刺,彷彿面前有一個無形的怪物,兩眼直滿臉驚恐,招式全然沒有章法。在他視野里,有無數的眼睛直視著他,瞳仁處泊泊流出黑血,殺之不盡,斬之不絕。父親叫他名字的聲音不停在耳邊迴響,讓他心驚膽戰,頭痛欲裂,只有不停揮劍亂砍,希望能將這糾纏不休的東西趕走。突然間,劍尖似乎刺到什麼,有人悶哼了一聲,數點帶鐵鏽味的水滴飛濺到臉上,王孝和腦中一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定睛細看,自己仍是在棗林中,林希聲依舊背靠前方棗樹站立,自己手裡長劍正刺在他肩頭。鮮血極快滲出,將衣裳染紅,想來是他針毒作移動不得,被自己亂揮的長劍刺中。王孝和搖頭驅走迷亂,這才猛然想起,「大音希聲」林希聲,最擅長的便是攝魂催眠之術,自己方才與他目光相接,必是著了道了。

「你知道了什麼?!怎麼知道的?!聽誰說的?!」終於傷了眼中釘,王孝和不喜反懼,手上加力,劍再刺深幾分,連聲喝問。

林希聲皺了皺眉,咬牙不答。王孝和瞥到地下熟睡的王敏和,忽然獰笑:「是不是他?是不是我弟弟說的?」他笑得面孔扭曲,忽然把劍抽出,回手向下,狠狠扎進王敏和胸膛。可憐王敏和仍在睡夢之中,全不知自己就這樣被兄長取了性命。

王孝和那劍幾乎將肩膀穿透,甫一離體,除了鮮血,林希聲覺得似乎連周身的力氣也一同噴濺出去,忙點了傷口附近幾個穴道止血,手捂肩頭靠著樹榦緩緩坐倒。

王孝和握緊劍柄,使力一拔,鮮血噴濺灑了滿身,他順手抹了把濺在臉上的血珠,轉頭提劍指著林希聲笑:「是了,還有你!把你除掉,這世上就再沒人知道……」這段話尚未說完,忽然卡在喉嚨里,口鼻處血如泉涌。他愕然低頭,看著突出胸口的一截參差鐵片怔怔出神。那是一把斷劍,從背後左側第五和第四根肋骨之間刺入,將他心臟洞穿。

夕陽總算落下,天色漸暗,林中群鳥受了驚擾,一直在天空盤旋,遲遲不肯歸巢。王孝和手捂胸口仆倒在地,鮮血從他身下迅擴散開來。少年默然站在他左側面,任由那一大灘紅色蔓延過自己雙腳,浸濕鞋面,將鞋底染得血紅。林希聲渾身陰冷,雙腿和右半身知覺全無,五臟六腑似有蟲蟻啃噬,眼前一陣陣黑,但仍強撐著坐直,看著少年神色擔憂。

「林大俠,你怎樣?」林希聲循音轉頭,卻是劉岱宗雙手撐地爬來,兩眼青紫,嘴唇破裂,腮幫高高種起,看上去有些滑稽。路樹森倒卧在不遠處,臉上也象開了個染房,衣服破爛骯髒,滿是塵土,也不知是死是活。溫世賢還是獃獃站在原地,象根木樁,憑血脈流動判斷,他不過雙手被點了穴道,又為何不敢動彈?聽他心跳極快,似乎懷有極大的恐懼,是什麼讓他如此害怕?

劉岱宗見林希聲看著路樹森那邊不說話,舉手撓頭哈哈一笑:「你放心,人沒死,被我打暈了。」

林希聲勉強抬了抬左手:「劉兄,你的腿……?」

「他奶奶的,也不知怎麼回事,連怎麼中招都不知道,真是見了鬼了!」劉岱宗狠狠掐自己雙腿一把,兩手一攤,顯然下半身至今沒有恢復知覺。他瞥了地上王孝和的屍體一眼,好奇道,「王家大公子莫不是失心瘋了,怎的連自己親兄弟都殺?」說罷又一指旁邊莫笙的屍體,「這人是誰?你怎會著了他的道?」

林希聲顧不上答他,只細瞧面前呆立不動的少年。那孩子起先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子怔怔出神,然後慢慢抬起雙手獃獃地看,忽然間整隻手掌起抖來。林希聲心中一沉,臉上卻淺淺微笑,開口柔聲喚道:「峻兒,你別怕,快過來。」

「我不怕,我開心得很。」少年看著自己不停抖的雙手,嘴裡喃喃道,「真是奇怪,我原以為我會痛恨殺人的,可到今天才現,我很喜歡聽皮肉被刀劍劃開的聲音,很喜歡看他們驚恐掙扎的神情,很喜歡聞這血腥味,很喜歡人命在我手上消失。」他抬頭看著林希聲,踉蹌後退一步,眼裡滿是絕望,「先生,我是不是已經瘋了。」

林希聲不答,只是艱難伸出左手,依舊柔聲呼喚:「峻兒,快過來,來我這裡。」

少年眼神一陣恍惚,猶猶豫豫踏出一步,又站住不動,神情掙扎,像是睡著的人在擺脫噩夢。

林希聲慢慢招了招手,繼續柔聲呼喚:「峻兒,快些來,你想知道什麼,我說給你聽。」

少年終於再次舉步,這次沒有遲疑,一直走到林希聲面前蹲下,兩人四目相對。林希聲抬手撫上他的臉,眼中光芒閃爍,聲音柔和似水,慢慢說道:「你沒瘋,你只是累了,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少年身子輕輕一晃,眼皮漸漸耷拉下來,強撐了幾下終於闔起,人也隨之緩緩歪倒。林希聲咬牙伸手一環,使力將他抱入懷中,低頭察看,少年眉心微皺,呼吸均勻,已然沉沉睡去。剛鬆一口氣,就聽身旁咕咚一響,轉頭去看,卻是因自己現在已沒有餘力控制好攝魂術的方向,竟連身旁的劉岱宗也一併催眠了。

所幸劉岱宗只是池魚之殃,頭一撞到地面,即刻清醒,手撐地面坐起,拍了拍前額:「乖乖,『大音希聲』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厲害!」暮色中見林希聲臉色慘白,肩頭血跡斑斑,忙邊從懷裡掏金創葯,邊關切問道,「是了,你適才中了那幫龜孫子的暗算,現在怎樣?」

「我沒事……」話未說完,林希聲便一口黑血吐在少年衣襟上,整個人都佝僂起來,冷汗滴滴落下。劉岱宗驚呼一聲,急伸掌貼在他背後,將內力輸入護住心脈,一眼瞥見他布滿藍黑色細線的右手,心裡又驚又怒。轉頭去看依舊呆立的溫世賢,邊輸內力邊想,該用個什麼法子,逼這人交出解藥才好。

他那裡正自忙亂,林中忽有人悠悠一嘆:「你中了劇毒,再不吃解藥就要死了,還說沒事?」

「什麼人?!」劉岱宗抄起身旁石塊,運勁向來聲處擲去,「裝神弄鬼!偷偷摸摸!還不出來!」石塊剛脫手而出,雙肩忽然一麻,兩條手臂立刻垂掛下來,和下半身一樣,知覺全無。

雖然現下全身動彈不得,劉岱宗倒是不懼,大聲怒喝道:「有本事出來明刀明槍比一場!靠暗箭傷人,算什麼好漢!」話一說完,忽然舌頭也麻了,不能說話不能動,如同泥雕木塑。即便如此,他仍不示弱,只管瞪大兩眼,惡狠狠看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眼睛眨也不眨。

「這可對不住,我們家向來喜歡暗箭傷人,都算不得什麼好漢。」來人依舊不緊不慢說著,從棗林深處緩步現身,衣袂飄動,袍帶當風,竟是個俊美出塵的秀麗男子。他負手踱到屍體前停步,瞧了瞧林希聲,斜睨不遠處的溫世賢,搖頭譏笑,「果然是個蠢人,放著自家好好的『見血封喉』不用,偏要使這軟綿綿的『須臾針』。」

溫世賢一見到這男子,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下,伏在地上渾身抖,顫聲道:「世賢……知錯,少主……饒命……」

那少主再不看他,只是仰頭輕笑:「你可知錯在哪裡?」

溫世賢遲疑道:「世賢……不該……擅自胡亂用藥……」

「蠢人就是蠢人。」那少主冷哼一聲,「居然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

「世賢……愚鈍……」溫世賢叩再拜。

「用藥哪還有該不該的?我們溫家最擅長的是什麼?不比用藥,難道還比拳腳?」那少主冷冷一笑,隨即柔聲道,「你錯在連用藥的本事都沒學會,便在江湖上炫耀。」說著一指地上王孝和的屍體,「你年前做的好事,自以為天衣無縫,其實那方子破綻百出,你還真把王家個個都當做蠢人?萬幸如今只有我現,日後若被人抓住把柄,追查到家裡去,可怎生是好?」

他聲音越是柔和,溫世賢越是害怕,整個人幾乎癱軟在地上,哀聲懇求:「世賢知錯……」

「知道錯也晚了。」那少主幽幽一嘆,「王家的事,遲早紙包不住火,與其等王仁和上門要人,丟盡溫家的臉,不如由我親自送你一程,也可免去許多痛苦,你看如何?」他那裡柔聲細語,竟不像是要取人性命,倒像在好言邀請去他家做客一般。

溫世賢哀號一聲,跳起來轉身就跑,剛剛跨出幾步,渾身骨骼咯啦啦一陣脆響,整個人如同被抽了筋骨,像個破皮囊一般軟塌下去,噗地摔在地上,就此一動不動。從始至終,劉岱宗一直盯緊那位少主不放,見他人未動手沒抬,溫世賢也不知怎的就中了招,一雙銅鈴般的眼睛不由瞪得更大。

林希聲雖針毒攻心,苦痛難當,正運功抵擋,一時說不出話,但聽力知覺仍在,兩人的交談句句入耳。面前這位年輕公子雖著一身男裝,胸口平板,看起來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卻俊美異常,嫵媚又英朗,有些雌雄莫辯。耳聽溫世賢叫他少主,再結合外貌,心中有數,遂勉力壓下痛楚,慢慢坐直,抬眼低聲問道:「嶺南溫家……溫靜侯?」

「大音希聲,林希聲?」溫靜侯長眉一挑,默認反問。他方才無聲無息殺了一人,既不愧疚,也無得色,面容平靜無波,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生,只是側頭注視,語帶惋惜道,「你我江湖齊名,今日難得一見,卻不能一決高下,實是憾事。」

林希聲笑道:「若論用藥,不比也罷,林某……甘拜下風。」

「你這人倒也有趣。」溫靜侯莞爾,抬手指了指他懷中的少年,「我喜歡這孩子,能給我帶走嗎?」

林希聲深吸一口氣,搖頭道:「怕是……不能!」

「你現在針毒攻心,不可輕動,我便是當面把這孩子帶走,你又能耐我何?」溫靜侯露牙淺笑,潔白貝齒在暮色中閃著微光,說話的語氣怎麼聽都像在耍賴。

「你且試試。」林希聲目光凜然,眼中異彩閃爍。

溫靜侯急忙閉眼轉頭後退一步,皺眉道:「你不想要解藥了?」

「悉聽尊便。」

「你這人真是有趣得緊。」

「過獎。」

溫靜侯噗的一笑,又後退一步,拈了兩根細針分別扎在雙耳「聽宮穴」上,負手站著不走,抬頭閑看棗花。見他自動封住聽覺,林希聲不免苦笑,想再用攝魂術的計謀就此落空,唯有咬牙將懷中少年抱緊,運內功抵禦針毒。劉岱宗木然呆坐,只一雙眼睛能動,什麼忙也幫不上,急得眼珠骨碌碌亂轉。

棗林寂寂無聲,時間緩緩流逝,林希聲只覺左手也冰冷麻木,眼前景象漸漸透明模糊起來。「須臾針」毒素已擴散到全身血脈,他渾身輕飄飄的,再無一絲力氣。迷迷糊糊中,似乎聽見溫靜侯輕笑著自言自語:「有趣的人不多見,就這麼死了,好像有點可惜……」聲音越飄越遠,眼前忽地一團漆黑,就此知覺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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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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