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取捨(二)
()老四最早醒覺,立即查探屋內情形,燈火搖曳中,見那兩名男子倒在地上,心臟位置俱插著一支弩箭,胸口沒有起伏,顯然已經斃命,心下稍定。他朝李玉略一點頭,放下駱少川,拿著煙火便要去院中施放,忽聽不遠處腳步聲再次響起,圍著莊院的那群人似乎轉身漸漸遠離。正感詫異,不遠處忽又閃現一團白光,遠比前次耀眼刺目且持久,映得周遭一片明亮,隨後樓頂有人高叫:「咦?走了?人全走了,蟲子也飛了,全他娘扯呼!」
駱少川已然醒轉,靠牆坐在地下動彈不得,乍見那兩具屍體,忙轉睛在房中掃視,尋不著許策蹤跡,又聽到庄外動靜和樓頂報訊,雖驚疑不定,卻也暗自鬆一口氣。
門外趙梁氏和王姨娘早搶進屋來,徑直奔到架子床前,一個扶起趙淑貞焦急詢問:「三姐兒,你怎樣?」一個抱起兩名嬰孩痛惜呵護:「這兩個娃娃,還沒滿月就遭此大罪,可憐見兒的!」小嬰孩剛剛醒轉,懵懂無知,猶自咿呀呢喃。
外間情形到底蹊蹺,老四也不和人招呼,管自步出檐廊,躍上園中樟樹眺望。此時那白光已漸漸昏暗,但四周屋舍輪廓仍清晰可辨,借著那殘餘光亮,果見牆外包圍圈慢慢散去。他在樹上等了一會兒,探得四周再無其它動靜,這才返回暖閣,拿出磁石,將諸僕婦所中的軟麻針一一吸出,又上前替趙淑貞把脈。趙梁氏等人雖不曾瞧見龍峻如何動作,但眼前敵情已除,兩名嬰孩俱都得救,心下便是再有懷疑,面上也不宜透露,忙連聲道謝。
屋外群雄見危機得解,稍許安心,俱都暫且放鬆,各自找地方避雨。潘浩然往前沖了幾步,眼瞧妻子已有人照顧,硬生生頓住身形,深吸口氣定一定神,招呼銳刀門弟子到內宅各要緊處仔細防守。
屋內趙淑貞解了麻藥之後,急伸手把兩個嬰孩抱在懷裡,淚水漣漣,好一番親熱。老四冷眼旁觀,一時也分辨不出,到底哪個是她親骨肉。想必那孩子雖非趙淑貞所生,但rìrì吃她的nǎi*水,心裡情意已非比尋常。
姜華跟在趙辛氏身後進屋,卻瞧不見龍峻蹤影,不由焦急問道:「龍大哥呢?他在哪裡?」
李玉也不答話,指了指地面坑洞,依舊伏在洞口,持劍細聽jǐng戒。老四正想問她可要下去幫忙,忽聽屋外呼地風響,有人縱身越過圍牆落在院內。驚詫聲里,老四趕出暖閣查看,卻見唐穩扶著小十三被眾人圍在當中,臉上捎帶被煙火熏灼的痕迹,外衣有不少小洞,像是被什麼東西啃噬了一般,神sè憂慮,略帶狼狽。而小十三右手袖子被刀劍劃開,肘關節處扎著布條,小臂連同指掌都呈現極詭異的青綠sè,臉sè白里透青,搖搖yù墜。老四大驚,忙上前細瞧,這才看清他小臂上叮著一條兩寸長的青sè線蟲,那蟲子頭部已鑽入皮肉中,露在外面的蟲身上撒著點點藍綠sè粉末,現暫時伏著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老四瞪著那青sè線蟲,瞠目道:「這,這是什麼?」
唐穩扶著小十三走到檐廊下,伸指又彈了些粉末在蟲身上,皺眉道:「苗疆的蠱蟲——傀儡絲,還好我發現得快,用毒藥暫且壓制,不然被這蟲子鑽進體內,隨血行入腦,可就……麻煩了。」
老四焦急追問:「如何麻煩?」邊上趙懷義等人業已發現異常,俱都圍將上來詢問,有些已在大聲招呼擅使毒物的行家。
「會寄居在人腦中,使人變成行屍走肉。」唐穩咬了咬牙,「和方才那群死士一般模樣。」四周人聽了,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這時蔣十朋帶領一名丐幫弟子走上前來,抱拳道:「三位朋友,這是鄙人的小徒弟,武功雖然差點,但是最會玩毒蟲,可否讓他瞧瞧,興許能有法子。」
那丐幫弟子匆匆行禮,低頭就著廊下松明火光細看一會兒,眉頭大皺,掏出一把匕首,一雙細小玲瓏的竹筷,正準備割開皮肉夾取那線蟲,唐穩連忙阻止:「使不得!這傀儡絲口器既長又多,且深入筋骨,一旦夾斷,立刻毒素入體,到時候,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救治了!」
那弟子一愣,似乎想起了什麼:「是了,我四年前去過苗疆,雖不曾深入蠱苗地界,但聽到過很多說法。傳聞說,上等蠱蟲俱用毒藥餵養,臨死之時會噴齣劇毒,除非能用蠱母收回,否則……」他搖了搖頭,擺手示意自己也無法可想,收起匕首竹筷退後。院中群雄有些比這丐幫弟子更擅長cāo控毒物,但對苗疆蠱蟲都不甚了了,個個束手無策,空自喟嘆。
老四臉sè白了白,瞪著唐穩急急問道:「你這葯能壓制多久?」
「半個時辰。」
唐穩此言一出,老四瞬間滿頭冷汗,喃喃道:「這,這如何是好?」
邊上的群雄和銳刀門弟子面面相覷,或暗自唏噓,或咒罵敵方手段歹毒。趙懷義深感愧疚,上前朝著小十三深深一揖,面向眾人抱拳啞聲道:「趙某實在對不住各位助陣的朋友,也低估了那位貴人的手段。今夜兇險,再這麼對抗下去,只怕後果不堪設想。不如,大家就此散去,萬事由趙某一人承擔……」
「趙老弟!」他話未說完,就被蔣十朋出言打斷,「哥幾個是貪生怕死的人嗎?我們既然敢來,就已經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了!你就這麼放棄,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各路朋友?如何對得起六斤那幫孩子?」在場群雄皆都點頭,大聲附和。
老四恍若未聞,只是盯著那蟲子發獃,小十三一直不曾說話,此刻咬牙道:「四哥,你把我這手,砍了罷!」
******************
暖閣地面那坑洞尚算寬大,垂直處能讓兩人zìyóu上下,到了地下大約兩丈光景,通道橫了過來,也可供兩人並肩彎腰前行。龍峻拿出火摺子,提著許策俯身進入橫道。昏暗光線下隱約可見,地道四面洞壁挖掘痕迹雖倉促,但尚算平整,想必費了不少功夫,只不知許策是何時開始準備的。
龍峻走了一段,估算著聲音傳不到洞外,才將人放下,把「醒醉散」藥丸捏碎,吐出一口濁氣。許策瞬間蘇醒,眨了眨眼,目中迷茫消失,背靠洞壁坐在地上,只是默然不語。
龍峻屈膝半蹲,聽了一會兒外間動靜,輕哼道:「你那主子,倒還知道顧及下屬xìng命。」
許策不搭腔,半晌之後幽幽問道:「你不怕這地道里有埋伏?」
龍峻不說話,只是輕輕一笑。
許策隨即明白,低頭苦笑:「是了,峻哥哥你耳力超群,地道裡面有沒有人,自然一聽就知道。」
龍峻邊側耳傾聽地道外動靜,邊詢問道:「你怎知道汪廣洋家眷位置所在,可是在趙家安了釘……」說到這裡念頭頓轉,輕一撫掌,「是了,我怎會沒想到,那些郎中可未必都是鋸了嘴的葫蘆。」
許策點頭低聲道:「趙三小姐雖說也難產,可據第一位郎中所說,只要吃幾貼葯,好好調理便可恢復,何至於接二連三請上那些位婦科大夫去看病?所以我只需找到下面幾名郎中好好盤問,自能明白事情究竟。」
龍峻笑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讚賞,接著道:「那名女子的病情如何,你已經知曉。她xìng命危在旦夕,必然無法餵養親生骨肉,而趙三小姐也剛剛生產,便是現成的rǔ母。你只想帶走那名嬰兒,自不須探得那女子身在何方,只需打通前往趙三小姐卧房的地道,守株待兔即可。」
微弱火光中,許策笑得有些傲然:「小妹愚鈍,只能想到這個笨法子。」
「阿策,這裡沒有外人,說話也傳不到外面。」龍峻聽她口氣鬆動,盯著她的眼,慢慢問道,「你有什麼要說的?」
許策斂起笑容,慢慢起身,曲一條腿半跪在地上,接著嗤啦一聲裂帛響,卻是她撕下了一塊所穿道袍的下擺,一語不發,塞到龍峻手中。
龍峻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苦笑道:「卻又何必?」
許策深深看他一眼,並不回答,只是慘然一笑,抱拳道:「龍爺,保重。」說罷轉身而去,頭也不回,很快消失在地道中。
龍峻低頭看著手中布帛,屈指捏了捏,單手慢慢疊好收起,吹熄火摺子,仰頭往洞壁上一靠,在黑暗中靜默半晌,方才矮身走出橫道。在直道中雙臂舒展撐著洞壁,手腳並用,如同狸貓一般,幾步攀到洞口。李玉見他上來,忙伸手去拉,看他無甚不妥,這才略感放心。
踏足地面,龍峻輕吐一口氣,正要去檢驗那兩名男子的屍首,卻發現屋外檐廊圍了一堆人,或長吁短嘆,或小聲咒罵,氣氛很是不對,便轉向李玉眼帶詢問。李玉抬手一指屋外,輕聲答道:「是十三爺,在外面對敵時,小臂上中了苗疆的蠱蟲。」
龍峻心中一凜:「二公子呢?可有方法解救?」
李玉搖了搖頭:「他也無法可想,這會兒,十三爺要四爺砍他的手,四爺死活不願。」
龍峻眉心深皺,起步走到門外,眾人見他近前,忙讓出一條路來。人群中,老四正手持雁翎刀猶豫不決,聞聲轉過頭,雙眼微紅,剛要開口稟告,一旁姜華忽然輕呼:「動了!這蟲子動了!」果然見小十三向前伸直的手臂上,那青sè線蟲尾巴一收,弓起身子,似乎要再往皮肉里鑽。
老四臉sè頓時慘白,舉起鋼刀正要斬下,唐穩連忙喝止:「且慢!」
龍峻眼疾手快,一招刁住老四手腕,定睛看時,卻見小十三臂上的青綠sè正慢慢減退,過了一盞茶功夫,膚sè終於恢復正常。又過片刻,那青sè線蟲抖抖顫顫,竟慢慢從皮肉里倒退出來。
事發突然,忽有轉機,眾人屏息觀看,連大氣都不敢出。也不知過了多久,那蟲子將頭部拔出抬起,口器上相連的近十條銀絲一般、近兩寸長的觸鬚一同離體,於身周舞動伸展,尾部勾吸在小十三臂上,似乎轉了個身,朝著龍峻所站立的方向停頓一瞬,忽然掉下地去,伏在青磚上一動不動。
小十三想必吃了這蠱蟲不少苦頭,如今蟲已離體,再無顧忌,狠狠一腳踏將上去,順勢碾了碾,那傀儡絲頓成一點綠泥。眼見強援夥伴得救,姜華歡呼雀躍,趙家人也放下心來,眾人皆喜笑顏開。唐穩有些意料不到,瞪著地上的綠泥發獃。老四噹啷一聲丟下鋼刀,方才發覺早已渾身汗濕,他雙手抖震,一把抓住唐穩肩膀,顫聲道:「是不是……是不是你那葯……起了作用……」
唐穩茫然搖頭,臉上滿是不解,轉眼瞥到龍峻,忽然想到了什麼,看著他若有所思。
龍峻見此情形,心中正有疑問,同時抬頭望向唐穩,見他也是深感迷惑,而如今場合實不宜深究,便抱拳對身旁趙懷義道:「趙老門主,如今雖危機暫解,但也不可掉以輕心。」他邊說邊轉身,指著暖閣地面那坑洞,「這地道便是個大隱患,究竟通往何處,還要派人下去查探,最好能想法子把洞口堵上。」再一指趙淑貞,「三小姐也不能在這屋裡住了,馬上挪個地方。」
趙懷義這時才有機會就近細瞧這位龍爺,隱隱覺得眼熟,卻偏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聽他提議,忙招手叫女婿潘浩然近前,讓他挑選幾名身手才智應對俱佳的弟子,下地道查探。趙辛氏也吩咐眾媳婦婆子,趕緊收拾另外的房間,讓趙淑貞快些搬過去。
趙家人頓時一通忙碌,群雄也在後院找地方避雨,老四扶著小十三去一旁診脈歇息,眾校尉各自散開,找位置jǐng戒。唐穩對那傀儡絲興趣頗濃,蹲在那點綠泥旁邊,從腰間皮囊里掏出一個瓷瓶一把小鏟,就著燈光火光,小心翼翼把那些綠泥一點一點鏟進瓷瓶里。
龍峻想著那兩具屍體,轉身正要進屋檢驗,蔣十朋跨前一步,將手一攔,抱拳問道:「龍爺,方才那女子呢?」他這話說得不甚客氣,語調也是咄咄逼人。姜華在旁聽了心中不悅,正要說些什麼,卻被包水生拉住,對她搖了搖頭。
龍峻停步看蔣十朋一眼,淡然回答:「她是我師妹,我放她走了。」
姜華吃驚不小,忍不住問道:「你……師妹?龍大哥,她真是……」
「是。」不等她說完,龍峻已坦然應了,「我幼年的啟蒙老師,便是她父親。」
「令師妹居然知道人就藏在後院,可真是消息靈通。」蔣十朋嘿嘿一笑,「怪不得那群死士什麼都沒做,只在牆外站一站,忽然就退了。」
趙懷義剛剛布置完畢迴轉,耳聽他越說越是不對,忙快步過來強笑道:「老蔣!晚飯喝的酒,怎地這會兒上頭了?還好在外面打金川三絕的時候,你這酒勁沒有發作。哈哈,哈哈。」他邊笑邊拉著蔣十朋往後院的廚房走,「來來來,趕緊跟我去喝一碗醒酒湯!」
蔣十朋那幾句話,院里眾人都聽得清楚,有些不以為然,有些重新質疑,望著龍峻的眼光便更加複雜。趙辛氏等自己丈夫拉著蔣十朋走遠,方才上前施禮歉然道:「龍爺,蔣長老為人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時常因為那張嘴得罪人,你大人大量,千萬別往心裡去。」
龍峻一笑不語,顧自進屋。趙辛氏忙朝姜華使了個眼sè,姜華會意,跟在他身後陪著小心問道:「龍大哥,那幫人現下暫時退了,後面還會不會捲土重來,我們該如何對付?」
龍峻默然不答腔,走到屍體旁屈膝半蹲,從頭到腳細細端詳。
兩具男屍已在李玉指示下被移到一處,蒙面巾和頭巾也都被扯去,她帶了雙鹿皮手套,正低著頭慢慢搜身。這兩名男子身材矮小,面相有異,不像中原人士,身上衣服遠看似乎是黑sè,近瞧卻是深紫sè的。屍體上衣俱已被解開,衣服內層縫了許多口袋,腰帶里也藏著不少古怪的物事。屍體身上鮮血淋漓,姜華不敢細瞧,目光一掃,瞥見被削斷手掌的那人,右手中的兵器有些古怪,前半段像是一個大號的菱形箭頭,正覺好奇,李玉已將兵器拿下交到龍峻手中。
潘浩然這時走進屋來,瞧到龍峻手中那枚兵器,忙上前解說道:「這是苦……」
「苦無。」他尚未說完,龍峻已乾脆回答。
潘浩然笑道:「龍爺原來知道。」
龍峻點頭,和李玉一同翻找這兩名男子身上攜帶的物事,漫不經心回答:「苦無是東瀛密探常用的兵器和工具,以前見過。」
姜華好奇問道:「東瀛密探?是倭寇么?」
「是倭寇的斥候。」潘浩然解說道,「這些密探,在東瀛扶桑有稱之為忍的,也有稱之為亂波的,專為各路大名刺探、偵查、暗殺、破壞所用。」他嘆一口氣,「汪廣洋的船隊養了許多yīn忍,我和你三姐姐在陳參將帳下,就遇到過好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