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解鈴(一)

第十七章 解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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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峻下了逐客令,路遠卻恍若未聞,只管瞪著雙眼端坐不動,大有不給答案就不離開的架勢。門外呼喚聲慢慢接近,正是路遙和衛曼殊,雖有跟隨的幾個趙家孫輩陪同安慰,但兩人音調都略帶顫抖,聽上去有些焦急。

路遠本不想開口,可聽那衛曼殊嗓門越發尖細,哭腔漸漸明顯,路遙雖還鎮定,但言辭間也開始急躁,沒奈何只得提聲回應:「不用找了,我在這裡!」接著不耐道,「都在外面候著,不許進來打擾!」

夥伴蹤跡確定,兩人都鬆一口氣,衛曼殊連忙答應,跑到書房門前站立不動。而那路遙謝過幾名帶路的少年,請他們回房之後,竟也在檐廊下安靜等候,不曾推門直闖。

這小鬼賴著不肯走,龍峻便也由他,管自繼續閉目休息。路遠見對方視自己如無物,臉sè不由越來越臭,想必自小到大,從沒人這般對他,一發使了xìng子,打定主意不挪窩。而在這時,原本尚算安靜的趙家莊第三進院小練武場,忽然開始喧鬧。細聽之下,庄丁並無示jǐng,動靜來自庄內,除去銳刀門門徒之間詢問招呼外,還有棍棒碰撞相叩聲和急促的腳步聲。龍峻閃念間便已明白,眼也不睜,勾唇一笑了之。

響動傳開,引得不少人循音而來探問究竟,卻是潘浩然剛剛學得積率五軍陣,此刻正將眾弟子中未受傷且武藝jīng湛的召集到一起,排在練武場兩側耳房檐廊下,由他仔細挑選。

按說這位三姑爺久不在家中,未必清楚門內弟子的身手到底如何,彼此配合是否默契,這時節臨陣選人也委實過於匆忙。但潘浩然急於要看陣法成效,而且紙上談兵遠不如實際cāo練來得印象深刻,也就顧不上太多。他在陳家軍時,曾多次領命前往各地招募兵丁,挑人自有一套,而這陣法,最注重相互配合,並不要求人人武藝拔尖,只需反應靈敏勇武直前,和募兵要求不謀而合,倒是不難挑選。不過一會兒功夫,他就定好了十二名弟子,再留四人備用,其餘的讓他們回去休息。

時辰已近亥初,夜雨未停,寒意襲人。那十二名後生也不管雨勢如何,只戴著斗笠,手持齊眉棍立於練武場上,聽從潘浩然指揮,在雨中跑動並無一句怨言,想必平rì也是練慣了的。留宿庄內的江湖同道探知究竟后,自律的各自進屋歇息絕不再瞧;好事且不知避嫌、又或關係不一般的,管自站在一旁看熱鬧。因他們是自家師長的同道好友,銳刀門弟子都不好落下臉來趕人,所幸這陣法另有口訣要義,只旁觀換位走步學不到多少,潘浩然也不怕有人藉機偷師,就按照自己所記所學,一一演練開來。

眾弟子呼喝跑動,外院動靜漸大,少兒心xìng到底浮躁,路遠聽著外頭熱鬧,漸漸有些坐不住,臉sè變了幾變,還是跳將起來開門,拉著兩個同伴往練武場而去。他那裡前腳剛走,門口影子一閃,李玉悄然進屋。龍峻睜眼細瞧,見她雖面帶笑容,但眉間微顰,心裡已知緣由,側耳聽了聽四周動靜,確定無人,方輕聲詢問:「有變化?」。

李玉點頭道:「趙淑貞要跟隨前往,此行還需帶上她的親生兒子。」

龍峻似對此已在意料之中,也不追詢事情是何結果,只問:「可有難處?」

「還好,尚能應付。」

「那就讓她跟著。」龍峻站起身,倒杯熱茶遞過去,「你多受累。」

李玉低低道了聲謝,伸手接過茶盞,淺淺抿上一口,軟語嗔怪:「爺這麼客氣,可是跟我生分了。」

龍峻負手而立,聞言微微一笑:「求人做事,理當客氣。」

李玉乜斜他輕笑道:「爺以前可不這樣,叫人做事從不用求,都是連蒙帶騙還加要挾的。」

龍峻輕咳一聲,抬眼望向門外:「今時不同往rì。」

李玉心中一跳,原本想追問往rì怎樣,今時又如何,可到底不好意思說出口,對自己究竟想藉此知道些什麼也頗感茫然。遂定了定神,轉問道:「莊裡產婦和兩個娃娃都走了,不管如何隱瞞,動靜必定會有所不同,爺可曾想好對策,該如何騙過莊裡庄外那些眼睛?」

「產婦好說,現成便有一個,至於nǎi娃娃……」龍峻眼中笑意一閃,「東明還有個絕技,平時不外露的。」

李玉愕然,隨即回過味來,不由莞爾。兩人會心而笑。

雨下了大半夜,這會兒正慢慢小去,練武場內的cāo練呼喝、棍棒叩擊越發清晰,想是那些瞧熱鬧的江湖同道也看得手癢,應邀下場陪練了。龍峻細聽門外動靜,低聲道:「庄內眾人的心思現下都被排演陣法吸引過去,庄外必定也會留意這場動靜,此刻正是送孩子出庄的上好時機。」

李玉放下茶盞,點頭稱是,轉念狐疑道:「爺,你每走一步,都是事先想好的么?」

龍峻眨了眨眼:「不,剛剛想到,碰巧而已。」

李玉含笑帶嗔瞥他一眼,顯然不信,龍峻將手一攤,示意信不信由她。

李玉始終半信半疑,好奇道:「那積率五軍陣,我記得你在上頭花了不少心思,如今竟捨得教給外人?」

「對抗倭有利,教他又有何妨?」龍峻眼中光芒閃了閃,挑眉反問,「竊娘,你覺得,我是個藏私的人么?」

李玉一愣,抬眼細瞧,面前這人竟難得沒有掩飾心緒,任由雙目明亮如鏡,坦坦蕩蕩。她怔怔望著那雙眼,澄園內修容時那番對話驀地浮現,忽然驚覺,這些年過去,自己原以為知他頗深,其實從未真正懂他。思緒繁雜中,腦海里跳出一句詞來,不由自主輕聲呢喃:「本是個直苗苗好*xìng子,休認做黑漆漆歹心腸……」

正自出神,忽聽龍峻輕喚:「竊娘?」

李玉猛然驚醒,省起自己正盯著他目不轉睛,耳根頓時發熱,臉頰飛起兩朵紅雲,略帶羞窘低下頭去,有些手足無措。

「在想什麼?」不知是錯覺還是實情,龍峻的聲音聽上去甚是輕柔。

李玉定一定神,肅容整裝,由心而發深施一禮:「原是竊娘低看了龍爺。」

龍峻疾側身避讓,閃電般伸手,輕托住她肘部,不讓她下拜。李玉抬頭,見他雙耳微微泛紅,眼裡閃過一絲陌生的莫名情緒,以前從未見過,看起來竟像是羞澀,不禁憧怔。

十五年前那幾夜,暗室里那雙眼睛,可曾露出這種神情?依稀記得有,又似乎沒有。恍惚間,記憶中那對黑瞳,如字畫掉落水面,慢慢模糊淡化,而面前這雙眸子,在腦海中越發清晰,兩者交替重疊,漸漸難分彼此。她心裡隱隱不舍,偏又覺淡淡喜悅,一時千頭萬緒,紛亂如麻,卻不知這般患得患失所為何來。

此番二人常州再聚,也算有幾次單獨相處的時機,但皆稍縱即逝,容不得人多加回味。此刻也是意猶未盡,無奈事情緊急,只得寥寥數語,脈脈片刻,便要各自奔忙。

龍峻先行收斂心神,和聲吩咐:「把人送到,就留在杭州,隱瞞消息,護好葉信一家。」他頓了頓,復又叮囑,「自己別露了身份,別讓你那位老主顧知道。」

李玉輕聲答應,忽又想到什麼:「我聽京里的傳聞說,葉部堂之所以升職這麼快,便是因為走了宮裡那老祖宗的路子。既然如此,就算我在杭州暗中保護他的消息真傳到那位耳中,也未必……」

「不要心存僥倖!」龍峻沉聲打斷,「宮裡那位最厭惡不聽話且擅自做主的手下,即便你只是和他做買賣,也要再三小心。七巧門協助葉信的事,能瞞則瞞,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玉回想這些年同那位大主顧打交道的情形,再結合自己所見所聞的實例,不由驟然心驚:「還是爺想得周全,竊娘謹記!」

「於錚武功雖好,可惜腦袋不夠靈光。至於葉信,謀略應該不成問題,就怕他書生脾氣,狠不下心腸。」龍峻抬手輕揉前額,像是有些頭疼,「四海盟倒還好說,真要對上衢州那邊,他未必是阿策的對手。」

李玉回想在暖閣中見到的女子,憶起那年上元過後聽到的消息,心有所觸,軟語問道:「那阿策,莫非是許振卿的女兒?」

龍峻點了點頭,雙目若深塘古井,死水一片,一絲波瀾也無。

李玉望著他的眼,忽覺一陣酸楚,輕聲道:「等我去衢州,找機會替你問她。」

「不成!你不能去衢州!」龍峻皺眉道,「裕王的壽宴,想法子推了!」

李玉聞言心中一甜,事實卻也無奈,遂幽幽一笑道:「爺,這可由不得我啊!」

龍峻眉間兩道深紋已如同刀刻,眸子越發黑得幽深,臉頰緊繃,一語不發。

李玉不由自主抬手,想去撫平他眉頭紋路,伸到中途又停住,慢慢收回,柔聲安慰:「裕王生辰,葉部堂必定也要前往祝壽,我會尋他庇護,不會有事。」

龍峻恍若未聞,只是皺眉站著,目中間或有光芒閃爍,依舊不發一言。

李玉對此神情頗為熟悉,他每次深思都是這般模樣,有心想等結果,可光yīn不待人,她暗自計算時間,上前一小步道:「爺,時辰不早,我該走了,還有何吩咐?」

龍峻醒過神來,長吸一口氣,深深望她一眼,緩緩道:「你記著,無論什麼,都不如自己xìng命重要。」

李玉點漆雙瞳眸光流轉:「一個月前,爺對葉部堂可不是這麼說的。」

「此一時,彼一時。」

李玉心下竊喜,臨別之際不知該說什麼,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半晌才合成一句:「你,也要記著這話才好。」

龍峻再次深看她一眼,伸手輕撫上她肩頭,五指略緊了緊,旋即鬆開,低聲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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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玉躡步出門,由夾道悄悄返回小堂樓,龍峻靜候片刻,慢慢踱回原位坐下,閉目施展「洞明決」仔細傾聽,一霎時,風聲雨聲呼喝聲,各方動靜,盡皆入耳。

后宅房中,趙淑貞想必已收拾妥當,安然端坐等候,兩名娃娃依舊酣睡,呼吸輕緩,被人抱在懷裡也不曾驚醒。有衣物摩挲翻動和細語聲傳來,顯是趙辛氏到底放心不下,正反覆檢查行囊,一遍遍叮囑交待。趙懷義沉默無語,待得李玉來到房門口,才吩咐王姨娘和長媳趙梁氏在外仔細把風,他當先帶路而行。

一行人只在樓內廊間走動,不多遠便即停住,可見這次啟用的地道,入口仍在小堂樓中,或是趙家為保全婦孺所建。聽那間距,離前番喬裝探訪之處也不過幾步遠,上次自己在那房門和入口處皆留了記號,得空可尋隙前去查找。開門關門之後,機樞運轉之聲響起,趙懷義倒不隱瞞,將那地道當著李玉的面打開,幾人一同入內。

隨著地道入口關閉,腳步聲轉瞬渺然,最終只余練武場內的cāo練呼喝和檐頭滴水輕響。也不知過了多久,冬夜寒鴉間或凄鳴中,龍峻聽出一兩聲熟悉鳴叫,由此確知李玉等人已離開銳刀門地界,並和暗中潛伏的七巧門門眾順利匯合,準備尋機出城,不曾驚動周遭暗樁耳目,才稍稍放心。

片刻之後,院子側面夾道中足音輕起,步履如羽如塵,微不可聞,正是開封葉家的「片葉不沾身」。不一會兒,唐穩果然出現在書房門前,手提三把黑傘,探頭向屋內張望。

「暗器收回來了?」龍峻掃一眼他手中黑傘,認出正是那幫夜襲的黑衣人所用,他現下取來,想必有所發現。

見書房只有龍峻一人,唐穩跨步進門,點頭道:「能收的都已收回,我家的毒藥也想法子掩飾過,那兩具倭人屍體,趙家也派人送去府衙報案了。」說罷遞上黑傘,「龍爺,你瞧瞧這個,對方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龍峻抬手接過,輕摸一下傘面,略掂了掂,將傘撐開,屈指在傘柄處輕彈幾下,勾唇瞭然一笑,調轉傘頭對準屋內粉牆,抓住傘把輕輕旋轉。把手往右轉之時,傘頭內嗡地一響,shè出數枚尺把長的鋼針,奪奪釘在牆上,針尾直沒入牆壁,只余幾個圓孔。第二次轉動便再無動靜,顯然這些暗器只有一發。傘把再向左轉,就聽咯的一響,把手中段分離,螺口鬆開,彈出一段縫隙。龍峻往外一拔,一道青光隨之閃現,原來傘柄中空,裡面還藏有利劍。

另外兩把大同小異,其中一把能shè出飛爪,另一把的傘頭透出一股火油味,想是藏有火器,便沒有發動機關。龍峻摸慣各式兵器,是以一上手便能察覺其中機關,這些傘,絕非只能當做盾牌這麼簡單。

唐穩走上前來,伸手指向傘骨靠近傘柄處里側:「龍爺請看。」

龍峻就著燭光細瞧,那傘骨上面刻了一個小小的花篆魯字:「神工堂?」

「聽我娘說,神工堂魯家向來安分謹慎,怎也會來趟這渾水?」

「有利可圖,何樂不為。」龍峻將傘收起擱在椅旁,側耳聽了聽,笑道,「老三快到了,你去前門接應一下。」

這位龍爺耳力驚人,唐穩多次親身體會,早已見怪不怪。他依言走到庄門前,夜sè中果有幾個人影愈行愈近,正是朱炔帶著幾名年青校尉,頭戴斗笠身披油衣,穿過牌坊趕來。唐穩曾在夜襲中以暗器力克來敵,救得多人xìng命,守門的庄丁和弟子中多人親眼所見,故都對他禮敬有加。聞聽來的是熟人,且是那位龍爺的兄弟,皆收起弩弓放行,不疑有他。

朱炔就在離銳刀門不遠處布樁,是以那場夜襲雖因天黑瞧不分明,也能猜出必定驚險。死士意外撤去讓他略鬆一口氣,可屋頂上那團莫名的刺眼亮光,卻讓人看了惴惴不安。在見到龍峻進庄之初,朱炔便恨不能立即跟隨,只怕會有閃失,卻因上司嚴命不可輕舉妄動,實已等得心急如焚。如今得令前來,腳下自然飛快,緊跟唐穩入庄,還嫌他帶路太慢,嘴裡不停催促。

途經第三進院練武場,銳刀門眾弟子正在布陣cāo練。

庄內的江湖同道開始只是好奇,又加親眼目睹六丁玉女之一命喪陣下,更想親身體會這陣勢到底有多大威力,因此等到眾弟子步法純熟,不少江湖友人自告奮勇來做陪練。朱炔原本低頭匆匆疾走,聽到呼喝打鬥不經意抬頭瞥了眼,頓時停住腳步,定定看著場內眾人移形換位,神情凝滯,嘴巴微張,怔在當地作聲不得。

唐穩正被催逼得險些用「片葉不沾身」趕路,忽聽耳邊沒了聲響,心裡暗自奇怪,轉頭果見朱炔站在身後幾步遠處一動不動,那些校尉也面面相覷停步不前,略感納悶折返問道:"三爺,你不是急著要見龍爺嗎?現下怎又不走了?"

朱炔恍若未聞,兩眼起先盯緊銳刀門眾門徒行動,片刻之後環視四周,像是看到了什麼,忽沿著圍廊大步如飛,手指場內,嘴裡叫道:「大哥!這,這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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