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十三)

生(十三)

()莫笙的墳在永定門外五里遠,從袁家出也有些路程。錢滿新認了個不算師傅的師傅,雖然這位師傅規矩甚嚴,但心裡畢竟高興,出手格外大方。也不管端陽節去墳頭有何忌諱,叫家丁雇了馬車,三人同乘,帶上祭拜物品一起前往。

於墳前擺上果品,焚了紙錢,林希聲坐在一旁的石頭上,眼望嶄新的墓碑神遊天外。少年則曲腿坐在不遠處的車轅上,也在支頤呆。錢滿隨身帶著單刀,等得著實無聊,便在空地上練習前天少年教過他的一招刀術。主人外出,那隻烏鴉自然也跟了來,不知怎地,卻沒有呆在少年身邊,而是蹲在錢滿的頭上。瞧它不停朝少年所在的方向看,喉里輕輕咕嚕,想必目前的狀態是被人強迫,自己並不情願。

錢滿依言練了一陣,來來去去只是當頭下劈一招,時間長久只覺雙手酸痛,渾身臭汗,無聊透頂,停下來滿臉狐疑對少年叫道:「喂!你教我練的到底是什麼刀法?究竟管不管用啊?!真的連劈一千次就行?這,這根本就是最簡單的『力劈華山』嘛!我家護院人人都會,你可別唬我!」

「別偷懶。」少年醒過神來瞥他一眼,朝那烏鴉一努嘴,「小黑,啄他!」話音剛落,就聽咚的一聲響亮,那烏鴉小黑的喙結結實實啄在錢滿腦門上,原來這鳥放他頭頂,是監督懲罰用的。

「你這個扁毛畜生!」錢滿一聲痛呼,伸手就去抓頭上的烏鴉,小黑不甘示弱,連著在他手背啄了好幾下,然後用爪子勾著衣服幾步跳下地來,飛快跑到少年身邊,豎起頸脖處的羽毛威。

「不想學趁早說!」少年皺起眉頭,跳下車轅把烏鴉小黑抱起放在肩頭,神色很是不耐,「這些日子全在你身上空耗,害我沒什麼時間陪阿元,昨天它都脾氣了。」

錢滿跳腳道:「哪裡是我不想學?分明是你不想教!這幾天我什麼高深武功都沒學到,反反覆復就那幾招直劈、斜斬、挑撩、橫掃,根本都是護院才學的三腳貓把式,想蒙誰啊?!」

「梯子都沒搭好就想一步登天?難了!」少年冷笑道,「你知不知道那幾招三腳貓把式我練了多久?每天練多少次?」

「我管你練多少次!」錢滿瞪大雙眼咬牙切齒,「我不學這個!趕緊換其他的!」

「其他的你學不了!」少年一樣睜大雙眼瞪回去,「想學就學,不學拉倒!」

「這是怎麼了?」想是被這裡的爭執吸引,林希聲走到兩人身邊,看著他們搖頭苦笑,「你們兩個,八字相衝嗎?一見面不是吵架就是打架?!」

錢滿朝天翻了個白眼:「我哪知道!次次都是他先惹我的!」少年冷哼一聲,把蹲在肩頭的小黑抱下來放在地上,趕它自己去找食吃,轉過頭去不說話。

好容易清楚事情始末,林希聲嘆了口氣,對錢滿溫言笑道,「阿滿,峻兒教的沒有錯。學武好比蓋高樓,若是地基沒有打好,樓便起不高,就算勉強蓋上去,日後也抗不住震動,隨時都會倒塌。他教你的是刀術基礎,只有把基礎學好,往後學更高深的武功才能舉一反三,才能一樣通,百樣通。」

「你以為我不知道基本功重要?戴師傅都教我學過兩年了。」錢滿哼道,「你們倆是一條道的,我不信!」

「戴師傅教的基本功,恐怕你根本沒下苦功去練。若真有用心練過兩年,你可不止這點本事。」林希聲微微一笑,伸手往地上凌空虛抓,一根枯枝被內力所激,順勢跳進他手中。

錢滿起初麵皮一紅,旋即眼睛瞪得渾圓,脫口而出:「我要學這個!」

林希聲搖頭笑而不答,只把那枯枝遞給少年:「峻兒,你使剛才阿滿練的那一式,同他過過招。」

少年明白他的意思,接過樹枝看著錢滿。錢滿眼皮大跳,忙不迭搖手道:「慢著慢著,他武功本來就比我高,我哪打得過他!」

林希聲忍俊道:「你好歹還有一些粗淺內力,峻兒可是連內功都不曾練過。再者說,他手裡只是一根樹枝,又不是真刀,你怕什麼?」錢滿嘟囔了幾聲,磨蹭了一會,還是乖乖豎刀起手,全神戒備。

少年神情肅然,手持枯枝如握利刃,等對方擺個起手式站好,才舉手當頭劈下,正是剛剛錢滿練過的那招直劈。勁風撲面,錢滿只覺少年手中的樹枝,轉化成如山刀影,向自己頭頂直壓下來,想要舉刀招架,卻已來不及了。耳聽呼地一聲風嘯,那枯枝堪堪停在自己額前,氣勁颳得腦門生痛,卻連頭皮都不曾擦到。他盯著枝條目光獃滯,嘴裡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不可能啊……那招有這麼厲害?……」他困惑不解,明明是同樣的招數,為何在少年手裡使來卻有著天壤之別。

錢滿兀自出神,林希聲也不多加評說,只讓他自己參詳思考。許是吃驚不小,呆怔良久,錢滿才回過神來,抬眼看著林希聲問道:「這,這是你教他的?有什麼秘訣?」又轉眼瞧向那少年,吃吃問道,「你,你怎麼練的?」

林希聲搖頭道:「峻兒還不曾跟我學過武功,我也沒有教他什麼秘訣。至於他怎麼練的,不過是一句話——勤能補拙,熟能生巧耳。」他如今才看清少年的真正實力,心裡不由感慨。這招直劈的刀術簡簡單單,看起來幾乎沒有變化,卻又似變化無窮,當中蘊含了很多后招。輕靈和迅猛渾然一體,狠辣刁鑽,收放自如。便是江湖上的許多成名用刀高手,也未必會有這般境界,真不知這少年是怎麼練到這個地步的。

「招式的變化我都教過你。」少年把手中枯枝一拋,面無表情回答,「等你劈到一千刀,就會明白了。」

想是終於知道彼此的差距在哪裡,錢滿提著刀,悶聲不響走到一旁,老老實實按照少年教他的方法,一招一招認真練習,再不多嘴抱怨。

四周一時安靜下來,似乎都沒人願意說話,少年轉頭朝莫笙墓碑的方向眺望,眼光茫然,不知在看著哪裡。林希聲順著他的視線瞧去,只見墳頭不遠處一株石榴,滿樹的紅花如火如荼,開得格外燦爛。

「勤能補拙,那是句屁話。」一片寧靜里,少年忽然嗤地輕輕一笑,語氣很是不以為然。

「總比仗著小聰明,不肯用功好。」林希聲沒有反駁,顯然對這個觀點也有些贊同,他望著少年遲疑一會兒,溫言問道,「你這刀術,誰教的?那裡……有人專門教你們武功嗎?」

少年明白「那裡」便是代指蠆房,默然片刻,輕聲回答:「與人搏殺總要瞧個精彩的,王府里有教頭,專職教我們基本刀法,在那裡如想活命,只有拚命練好殺人的伎倆,如被他人趕上,就只有死路一條。」他頓了頓,繼續道,「後來同那班犯了死罪的盜匪較量,從中藉機學到一些特別的變化。再往後,慕名而來的高手多了,能看到的東西自然也多了。」

林希聲等待片刻,沒聽他接著述說,知他不願再講,便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走到墓碑前蹲下,輕撫著碑上所刻莫笙的名字,心裡正自酸楚感慨,忽聽身後少年輕聲問:「你不恨我?」

「我不知道。」林希聲下意識回答,反而自己微微一怔,細想了一會兒,方才繼續,「我或許有點恨你,恨你下手不留餘地,恨你不給他機會。可如今人都死了,恨有什麼用?」他站起身來眼望墓碑,長長舒了一口氣,「死者已矣,生者尚存。」

少年沒有回應,不知是否聽明白了他最後那句話中的含義。林希聲也沒有回頭,看著墓碑沉默良久,方才低低嘆道:「是我害了他。」

「他是咎由自取。」少年的聲音從背後淡淡傳來,沒有一絲起伏。

「他有苦衷的,他的娘親在王孝和手裡。」

「你怎知他不是為了能夠認祖歸宗。」少年冷冷一笑,「你總是習慣把人往好處想么?」

「為什麼不可以?人心雖然難測,可凡事如多往好處想想,興許事情會簡單很多。」

「即便莫笙的娘親在王孝和手裡,他也並不是只有協同作惡一條路可走。」少年的話語異常冷靜,「他施暗算之前難道就不曾好好想想?就算他能幫著王家置你於死地,事後王孝和難道還真的會信守諾言,放了他們母子?認他這個弟弟?他本可以藉機向你求救,以你的武功,拿下王孝和易如反掌,有王家大公子在手中,何愁母子二人不得自由?他連鳥盡弓藏的道理都不懂?」他平時向來寡言,此刻不知為何,一口氣說上這許多的話。

林希聲皺了皺眉,轉身望著少年,肅然問道:「峻兒,當初在那蠆房裡,你可曾害怕過?」

少年乍一聞蠆房這兩個字,眼皮一跳,咬緊牙關,雙頰緊繃,閉著嘴不說話。

「阿笙比你大不了幾歲,他也害怕的。」林希聲望定他,「人一恐懼,就無法想得深遠,難免會做錯事。」

少年眼中有火光瞬間燃起,旋即熄滅,黑眸靜如死水,冷硬似鐵,雙拳於身側緊握,指節白。

「峻兒,我沒有要怪你的意思。」林希聲聽他心跳有些異常,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走到少年身邊,伸手去摸他的頭,「我只望你能記著,以後萬事留個餘地,不要做絕,這世上沒有後悔葯的。」

「我並不後悔殺了莫笙,也不後悔殺了王家那些人。」少年猛地退後幾步,冷冷回答,林希聲的手便摸了個空,一時愣在當場。

他住在袁家的這段時間,既不算長,也不算短。雖然初始見面並不愉快,但兩人相處下來,日見融洽和睦,彼此也漸漸親近。其間少年雖也有躲避他的碰觸,卻只是鬧小孩脾氣,全不像今天這般冰冷決絕。而那日棗林兒中的驚慌絕望,如今在這孩子眼中找不到分毫,竟彷彿成了自己的錯覺。林希聲憧怔良久,想不出到底哪裡說錯做錯,斟酌著開口:「峻兒,有什麼事解決不了,想不開的,說出來,我興許可以幫你。」

「你幫不了我。」少年緩緩搖頭,「誰也幫不了我。」

「為什麼?」看他面無表情將自己拒之門外,林希聲頓時著急起來,「你不去嘗試,怎就知道不行?」

少年忽然一笑:「太遲了。」

林希聲只覺那笑容看起來說不出的遙遠空洞,雖然平淡,卻無端端讓人心驚肉跳。有心想要駁他,可又因為不知道癥結所在,根本無從駁起,只有急急說道:「你還小,未來的路還很長,還有很多選擇,怎麼會太遲?即便你這條路開始的時候艱難坎坷,誰知道以後不會是寬闊坦途?」想到那位對他極有興趣的溫家少主,連忙追問:「可是那溫靜侯同你說了什麼?」

少年並不回答,只勾了勾嘴角,笑容略帶譏誚,轉而問了句完全無關的話:「小黑它還能飛嗎?」

一直在草叢裡覓食的烏鴉,這時探頭探腦鑽了出來,聽到自己名字啊地應了一聲,快步跑到少年身旁,喙腳並用抓著衣服要爬到老位置去。那雙被折斷過的翅膀耷拉在身旁,只是偶爾保持平衡的時候會展開,其餘時間都一動不動。

林希聲看著那烏鴉頓感詞窮,想要上前安慰,卻怎麼都邁不開腳步,兩人之間短短的距離,竟似有無形鴻溝橫亘,再難前進,無法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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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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