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十四)
()端午過後,錢滿便日日都來袁家小院報到,少年不勝其煩,只好躲去象房。然而林希聲指點錢滿武功,卻必要少年在場,說是他實戰經驗豐富,非讓他從旁督促、糾正兼陪練不可。少年和錢滿自然明白這人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也不說破,一個是有心要學,一個是暗中較勁,自然都進步神。一到拆招時節,兩人就打得不亦樂乎,只不過勝負毫無懸念,次次都讓錢滿抓狂。
看到林希聲開始教授武功,即便只是陪練,袁有道也替少年歡喜,言語舉止都客氣許多。反而許振卿有些擔憂,他很了解好友的性子,知道這人喜歡遊歷,不會在一個地方居住太長的時間,如今傷勢漸愈,又大異常態,恐怕離別在即,不免暗自煩惱該如何挽留。林希聲酷愛音樂,許振卿就四處搜羅樂器曲譜,如遇好琴孤本,必想方設法購買,若主人不肯出讓,就好言央告,或借或抄,用盡各種方法搬回家中,只為留好友多住上幾天。
林希聲見他忙碌,便不提別期,也不加以勸阻,送來的東西照單全收。除了每日教錢滿武功,閑暇就撫琴弄簫為樂,有時興緻來了,也會教兩個孩子其他技藝。書法之道少年學得早,下的苦功多,自是他寫的漂亮些。繪畫兩人倒不相伯仲,皆都慘不忍睹,那份手藝只適合去畫地圖。至於圍棋,錢滿看到就頭痛,少年跟著打了幾張譜也再不肯學,問他原因,說是自己好勝心太強,不能贏的話心裡就難受,但卻喜歡用圍棋來擺各種奇門陣法,然後自己琢磨如何破解。只有琴藝一門,能讓錢滿志得意滿,只因少年竟完全沒有學琴的天份,琴技奇爛無比,彈將起來堪稱魔音穿腦。而錢滿這個看上去和樂器一點都挨不著邊的粗人,指下的琴曲居然還算動聽,實在讓林希聲大感意外。
打打鬧鬧的日子裡,時光就像門前河水,緩緩流淌而去。六月一過,小暑將近,天氣越來越熱,日頭白晃晃地掛在空中,看得人心裡憷。錢滿畢竟是個公子哥,在太陽底下站了兩刻鐘便大喊吃不消,連少年的譏笑都不管用。林希聲倒不堅持讓他苦練,而是將練功時間分成早晚兩個時辰,當中空閑時段放他們去河裡泡澡,吃個西瓜嚼個冰盞,倒也十分愜意。
這天是六月初五,許是指揮使大人有事相商,袁有道和許振卿留在錦衣衛值房整整一天,中午都不曾回來用飯。下值到家還不得空閑,兩人也不怕熱,又鑽到書房裡關門繼續商議,飯菜都要馮嬸送進屋去。傍晚錢滿練功完畢,也不知因為什麼事,拉著少年在一旁嘀咕半天,方才磨磨蹭蹭回家,臨走還用手指指點點,像是告誡對方不要忘記。林希聲看錢滿一臉興奮,少年眼中些微笑意,推測兩人多半是約好去哪裡遊玩。這位錢家大少以前或許還會仗勢欺人,如今有少年從旁看著,又有自己教導約束,相比起來規矩了許多。因此他對這倆小子背地裡搞什麼名堂向來聽之任之,見怪不怪,也不擔心兩人會闖禍。
等到晚飯過後,太陽完全落山,地上暑氣漸消,林希聲搬了張竹榻出來擺好,躺在院子里乘涼。袁許二人還是呆在書房中商議,時而會有爭論傳出,但那是錦衣衛的公事,旁人不能置喙。少年在自己房裡做好功課,就被馮嬸招呼進廚房,神神秘秘不知道幹啥。烏鴉小黑站在門口徘徊,時而對著屋裡探頭探腦,可又不敢進去。這鳥聰明得很,知道馮德夫婦不喜歡它,因此凡是這夫妻常用的地方,它都認為是對方的地盤,絕不越雷池半步。
夏夜的天空一片深藍,繁星滿天,屋外蛙鳴陣陣,只可惜蚊蟲有些惱人,需要不停揮扇驅趕。涼風習習中,林希聲慢慢搖著扇子閉目養神,正有些迷糊,耳聽少年離開廚房,向榻邊走來。這些日子他傳了些粗淺的內功口訣,只為輕身健體,護持心脈肺腑所用,這孩子悟性極高,腳步聲很快便輕不可聞,以至於時常嚇馮德夫婦一跳。林希聲也不起身,只轉頭睜眼,少年手中端了一個托盤,正中兩碗紅紅白白的物事,冒著絲絲涼氣,看著像碎冰拌果醬,應該是馮嬸花心思做的消暑小點;邊上一隻小香爐,松香艾蒿和硫磺的煙氣從中溢出,想必是給他驅蚊所用。
少年走到近前,在小几上擺好托盤,把香爐放在榻旁,拉過竹椅坐下說道:「先生,明天六月初六,是洗象日,秦大人約我去順承門響閘觀看,錢滿也要去湊熱鬧,所以……」烏鴉小黑跟在身後,見他坐下,忙乘機跳進他懷裡。
「所以,明天你們倆想向我告個假?」林希聲微微一笑,「去吧,好好玩,別闖禍。」
少年遲疑片刻,輕聲問:「先生可要去看?聽說兩岸觀眾足有上萬,我和錢滿早點去,給你搶個位置。」
「不用了。」林希聲笑著擺了擺手,「明天我就要走了。」
「走?」少年一愣,「去哪裡?」
「南昌。」林希聲斂起笑容,「我去把莫笙娘親的屍骸運到京城來,讓他們母子團聚。」他頓了一下,接著道,「或許,還會去一趟嶺南。」這些天,兩人似有默契,絕口不提莫笙,直到今日,這個名字才從林希聲嘴裡說出來。
少年哦了一聲:「幾時回來?」
林希聲不答,也沒有看他,只將手枕在腦後,眼望星空輕嘆:「我想你說的在理,經此一事,他們母子,未必喜歡再留在南昌,可惜我不知道他們的家鄉在哪裡。」
少年低頭輕撫著懷中小黑的後背,一時無話。
「別告訴子鳴,免得他又要費盡心思留我。」林希聲交代一句,出神了會兒,忽然問道:「峻兒,你家鄉在哪裡?」
「處州。」
「不是長沙嗎?」
「祖籍是處州,後來祖父到長沙做官,才一起搬過去的。」
「是了,我聽袁千戶提起過。」林希聲恍然,又問,「聽說你二叔承襲錦衣衛千戶,領了個帶俸的閑職,如今又搬回到處州,你怎不回家去看看?」
「家?」少年眼神閃爍,接著低聲道,「沒有了。」
林希聲微怔,有些不能明白,起身看他:「叔嬸親戚都在,怎就沒有了?我聽子鳴提起過,雖然你雙親早亡,可還有個哥哥的。」少年的遭遇一直讓他心生疑惑,高家是世襲錦衣衛,又有人在衛所供事,職位也不算低,怎會任由這孩子流落蠆房?甚至幾年不問?如今出來也無人探望?是礙於伊王的權勢?還是另有隱情?如高家仍在長沙,少年自然無法回去,可如今既已搬回祖籍故土,這孩子為何竟不肯回家?
少年沉默許久,方才啞著嗓子回答:「不在了。」他的臉背著光,在夜色中模模糊糊,瞧不見有何表情。
「誰不在了?」林希聲越困惑,本待再問,書房裡忽然傳來呯地一聲,接著嘩啦一響,像是有人用拳頭大力砸在桌上,把瓷制的茶具震落地面,摔得粉碎。隨後就聽袁有道大聲怒吼:「許子鳴!恢復四秘營舊制,借鑒伊王蠆房,這話虧你說得出來!你他媽腦子糊塗了?!」
馮德夫婦聞聲急急從屋裡跑出來,一臉擔憂看著書房,林希聲揮手示意二人不必擔心,站起身來正要前去勸解,衣袖卻被少年輕輕拉住。他不明所以轉頭,少年解釋道:「袁叔叔和許先生在商議整頓錦衣衛緹騎四秘營的事,我方才做功課的時候聽到過一些。許先生覺得……那……蠆房……,仿照四秘營初設時舊制的教導手法有其長處,可以用來加以改進,能夠防止緹騎選鋒良莠不齊,進而訓練出一批精兵強將來。」他淡然一笑,「聽說他們兩個在錦衣衛指揮使面前,也是這麼吵架的,你放心,不會有事。」說完走到馮德夫婦身邊安慰。
從起初絕口不提,到現在終於順利說出蠆房這兩個字,林希聲隱隱覺得,壓在少年心頭的磐石,似乎稍稍減輕鬆動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樣沉重得讓人看了難受,雖進步緩慢,但總是好事。加上有錢滿從旁作伴,這孩子應該不再會孤單,那麼自己此刻離開,正是當時,也可以放心一些,少了牽挂。
次日,少年有約早早外出,袁許二人也照常時點離家上值。林希聲整理好簡單行李,跟馮德夫婦告個別,便飄然離京。到了南昌拜訪王家,原以為會遇上不小的麻煩,可不知怎的,王仁和居然沒有追問京城生何事,對帶走莫笙娘親骨骸另葬他處的要求也毫無意見,不加阻攔。當時王孝和害怕自己的謀划敗露,本來要求下手之人一併毀屍滅跡,可那人到底還是害怕報應,私下買了口薄棺,把那莫姓女子草草埋在亂葬崗。等林希聲備好棺木依照指點去起骸骨,那墳頭已被野狗扒掉大半,所幸有口薄棺擋著,屍骨倒還齊全。
將屍骸重新收斂,再雇車運至北京城郊莫笙墳地,把母子倆葬在一處,也算了了一樁心事。雖再次到達北京,林希聲卻沒去袁家探望,甚至沒有進城。把母子倆的墳地修整好之後,他便繼續五湖四海,四處遊歷,期間去了次處州和長沙,也跑了趟嶺南。
轉眼一年過去,又近端陽時節,旅途中,林希聲看著各地熱熱鬧鬧準備龍舟競渡,忽然想起在京城袁家過的那個端午節。如今時間已相隔近年,不知那孩子過得怎樣,錢滿的武功可有進步,子鳴和他姐夫家裡可好。思念這種東西很是奇怪,不想的時候,一切都淡然,一想起來,就刻刻牽腸掛肚。如此念了半日,林希聲當下決定,立即動身去京城看看。
然而等他找到袁家,院子卻已易主。新房主是個閩南人,剛來京城不久,官話說得荒腔走板,即便林希聲見多識廣,各地方言都會一點,也是指手畫腳連說帶比劃好半天才弄清楚。原來早在半年前,袁有道就另買了座大宅子,將這裡的小院出讓,舉家搬走,至於搬去哪裡,房主就不得而知了。打聽明白之後,林希聲拱手致謝,在門前小河邊呆站片刻,轉身離開。其實想要知道袁有道搬去哪裡倒也簡單,只需去錦衣衛值房打聽便可,然而這時他忽覺意興闌珊,便不管方向,只是漫無目的亂走。信步間忽聞一陣如蜜花香,抬頭細看不由失笑,他竟不知不覺轉到白紙坊的棗林兒來了。
這一天正好是去年他約斗劉岱宗的日子,林中棗花芬芳依舊,但有些人卻已與世長辭。林希聲負手而立,想起一年前林中變故,一時百感交集,仰頭縱聲長嘯,響遏行雲,雀鳥驚飛。
有熟悉腳步聲輕輕傳來,聽到長嘯停了片刻,旋即加快步伐,拔腿飛奔,林希聲大喜過望轉頭去看,來者果然是那少年。他滿臉喜色,眼放光芒,跑到距離幾步遠的地方,卻又站住,望著林希聲只是笑。一年未見,這孩子個頭高了不少,雖仍顯瘦小,但從他捲起袖口下的古銅色小臂,可看出肌肉精悍,顯然長得健康結實。那隻烏鴉小黑依舊蹲在他頭上,瞧見林希聲,站起來啊地一叫,拍了拍翅膀,想必認出了面前這人,也顯得有些興奮。
「峻兒!你怎會來這裡?」林希聲疾步上前,把住少年雙肩大笑。
「本打算去象房,忽然心血來潮,來這裡看看。」少年燦爛一笑,「不想竟遇到先生了。」
「我去原來住的地方找過,聽說你們搬走了。」
少年接過包袱背在自己肩頭笑道:「半年前有個兵部侍郎告老還鄉,把自家住宅出讓,袁叔叔正好攢足錢銀,便接手了那座宅子,就在泡子河邊。」說罷拉著林希聲興沖沖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