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十五)

生(十五)

()京城裡的水泉都採用大上許多級別的尊稱,里許方圓的稱作海,頃許的稱作湖,畝許的稱作河。泡子河在祟文門東城角,雖然叫做河,水卻不大。好在兩岸林木交加,蘆荻連綿,即便是極易揚沙的夏秋之際,這裡亦塵土罕至,因此周邊私家園林住宅眾多。

一路行來景色怡人,宅院規模可觀,林希聲邊走邊看,笑問道:「這裡的宅子,要不少錢吧?」

少年在前邊帶路,聽問回頭笑答道:「那位老侍郎也是常州人,賣袁叔叔的面子,沒有多要,聽說只收了一半的價錢。」相比一年前,這孩子健談了很多,興許其中錢滿的功勞不小。

「我看這位侍郎賣的,恐怕不只是同鄉的面子,還有錦衣衛的面子。」

少年挑了挑眉,神情並無意外,想必對這層關係心知肚明。

見他通曉世情,林希聲始覺放心:「既然添了大宅子,袁千戶一家想必能在京城團聚了。」

「宅子是半年前買的,可66續續三個月前才翻修好。」少年點了點頭,神色淡然,「老太太和嬸子他們,搬來京城也剛兩個月。」

「你怎樣?可還好?」聽他稱呼袁有道的家眷很是客氣,林希聲察言觀色,總覺得少年眉梢眼角有一絲輕愁和迷惘。

少年不答,轉身微笑攤開手,示意他只管看,然後指著前面一座十畝方圓——江南園林風味的宅院,示意袁府已經到了。

黑瓦白牆在望,林希聲反停住腳步,溫言笑道:「峻兒,我不進去了,你替我給子鳴和袁千戶一家帶個好罷。」

少年知他脾氣,也不勉強,只是上前問道:「先生這次來京城,可曾找到落腳處?打算住多久?」

林希聲輕拍他肩頭,這孩子衣下肌肉柔韌,骨骼堅硬,想必平時勤於修鍊,從不懈怠,心中遂感寬慰:「我只是來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如今既已見到,就該走了。」他把少年手中的包袱接過來背好,低頭想了想,笑道,「不瞞你說,我還要趕著去提親。」

「提親?」少年瞪大眼睛,「先生要娶妻了?!」

林希聲笑著點頭,感慨道:「居無定所的日子雖自由快活,但時間一久,難免會有想紮根的念頭。」

少年越好奇:「是哪裡的姑娘?居然能讓先生想到要成家?!」

林希聲輕輕一咳,忽然有些臉紅:「那姑娘,是嶺南人,你見過的……」話到一半住了口,望著少年身後微笑,「峻兒,這是袁千戶家的公子么?」少年見怪不怪回頭,果然不遠處有兩雙烏溜溜的眼睛,躲在樹后偷偷看他。

「是袁叔叔的一對雙生子,今年八歲。」少年向那兩個小鬼招了招手,看他們磨磨蹭蹭現身,互相推搡著走過來,忍不住笑道,「嬸子來京城才兩個月,袁叔叔居然又要當爹了。」

林希聲不由莞爾,瞧著這對容貌幾乎一樣的孩子,心裡想要成家的念頭越強烈,恨不得此刻就插上雙翅,立即飛到嶺南去。

等兩個孩子來到近前,少年蹲下笑問道:「阿麒阿麟,你們兩個,要不要跟我去象房?」說罷往他們身後一張,「阿策呢?怎地沒跟來?」

「要去!」袁麒袁麟兩人齊齊歡呼,你一句我一句搶著說道:「過個(那個)跟屁蟲蟲。」「才弗要理汰(她)。」「汰是抖鬼(膽小的人)。」「勿敢溜出來。」話一出口,忙伸手捂住各自的嘴巴,瞪大眼睛,眼珠子骨碌碌地轉。

「原來你們是偷溜出來的。」少年恍然笑道,「想溜去哪裡?不怕嬸嬸打屁股?」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他語音剛落,袁府庄門大開,馮嬸當先跑出,兩名丫鬟扶著一位滿月臉的少婦緊隨其後,見到少年等人,急急開口招呼:「阿峻啊!等一歇!」這少婦容貌和許振卿如出一轍,只是胖了少許,想必就是許振卿的姐姐、袁有道的妻子——袁許氏。還有一位鵝蛋臉的少婦,拉著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女童站在轎廳里,倚門舉袖捂嘴,望著這邊笑彎了眉眼。

袁麒袁麟甫一見那女童,頓時跳腳道:「臭阿策,討厭鬼!」「伲又去告狀!」

那叫阿策的女童不甘示弱,吐舌做鬼臉叫道:「伲家勿帶偶去,哼!活該吃排頭!」

林希聲遙望這女童眉目和好友許振卿極為相似,輕聲問道:「峻兒,轎廳里那位,是子鳴的家眷么?」見少年點頭,搖頭笑道,「阿策,許策,他怎地給女兒取了個男孩的名字。」卻見蹲在少年頭上的烏鴉小黑,急急拍著翅膀跳下,撒開腳丫飛快跑到邊上不遠處的灌木叢,一頭鑽進去躲藏起來,再不出現。

馮嬸腿腳利索,上前一把將兩個轉身欲遁的小鬼抓住,許氏的腳程也不慢,隨後走到跟前,看著袁麒袁麟怨聲道:「伲兩個討債鬼,奈噶弗(怎麼不)學學阿策?多勒家嘞念書練字,勿要一日到夜在外頭闖禍!」訓完之後抬頭對少年笑道,「阿峻啊,今朝尷歇辰光就回來咧?」袁許氏和幾個小鬼說的都是常州方言,吳儂軟語,如同唱曲,雖比蘇州話要硬,但依然動聽。幸好林希聲曾在常州一帶逗留過,大多都能聽懂,少年居然也能明白,不知是不是家裡也有常州人的緣故。

「我還沒去象房。」少年起身笑道,「嬸嬸,阿麒阿麟早就喊著要看大象,我能不能今天帶他們去?」

那許氏眯著眼笑道:「阿峻啊,勿是嬸嬸信弗過伲,過個象鼻頭就算溫順通人性,到底是眾牲(畜生),伲帶著兩個小佬,總有顧弗過來的辰光,勿如等六月六浴象日……」話到一半,轉眼瞧見林希聲,笑問道,「噶位是……」

林希聲正含笑抱拳施禮,那邊馮嬸已然欣喜招呼:「林公子!您怎地來了?!可巧今天舅少爺在家,您等等,我這就去通報!」說罷轉身往袁府大門跑。

許氏想必聽自己丈夫提過這位姓林的,笑容滿面道了個萬福:「原來伲就是林潮音林公子,多謝伲照應偶家阿峻,伲離開以後,汰天天牽記著咧。」聽她稱呼少年甚是親昵,也不知是感情真的不錯,還是為人圓滑客套。

期間袁麒袁麟偷偷想溜,早被許氏察覺,將手一指,身旁的兩名小丫鬟會意,上前一人拉住一個不放,惹得兩小鬼大叫:「姆媽!伲弄空頭(言而無信)!」「伲答應過,讓峻哥哥帶偶家去象房白相(玩)噶!」「弗公平弗公平!」「弄空頭弄空頭!」

眼見許氏瞪眼變臉即將作,少年忙抬手輕拍前額,像是剛剛記起一樁事,歉然笑道:「嬸嬸,我差點忘了,今天錢滿約我有事商量,怕是不能帶他們去玩了。」他復又蹲下摸著袁麒袁麟的頭道,「峻哥哥真的有事要忙,而且六月六也快到了,還是等洗象日吧,那天能看到的大象更多,我和阿滿哥哥早點去替你們找個好位置。」

袁家雙生子一個撇了撇嘴,一個吸了吸鼻子,齊齊伸出小指道:「一句話,大家拉鉤鉤!」「嗲人(誰)要是弄空頭,嗲人(誰)就是小狗!」等到少年笑眯眯和他們拉了勾,方才老大不情願地跟著丫鬟往回走,經過轎廳時狠狠瞪了那女童阿策一眼,腳步加重,以示心中不滿。

阿策不甘示弱哼了一聲,對少年奶聲奶氣叫道:「峻哥哥!六月六個辰光,伲要撥阿策選個頂好噶位置,好伐?」

少年站起身笑著答應,阿策很是滿意地扯扯娘親的衣袖,剛要說回屋去,忽見自己一貫冷靜淡然的爹爹,一陣風似地跑出來,朝馮嬸口中的林公子奔去。

「潮音!你來得正好!」許振卿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近前,一把抓住林希聲手臂不放,指著少年急道,「快幫我勸勸峻兒,他定要去錦衣衛,非要加入緹騎四秘營不可,我和有道怎麼說都不聽!」

好友一出面,林希聲此時想走也走不成了,再加上事關少年未來,便決定先暫時留下勸說。袁有道和許振卿在飯桌上頻頻舉杯敬酒,馮嬸則喜滋滋帶著底下人收拾客房,想必是讓他長期抗戰,對他勸得少年回心轉意皆寄以厚望。

等午飯過後,少年隨他順著泡子河散步,林希聲才開口問道:「為什麼要走?」接著補充一句,「對我要說實話。」用飯的時候他冷眼旁觀,除了袁許二人、馮德夫婦和那三個孩子,少年與袁府眾人之間雖彬彬有禮,卻總覺得有一層隔閡存在,以至於顯得太過客套,並不親近。

「這裡不是我家。」少年望著兩岸連綿的蘆荻和驚起的水鳥,神色淡然。

林希聲皺眉道:「袁千戶視你如己出,子鳴對你疼愛有加,這裡怎就不是你家。」

「袁叔叔不是我爹,嬸子也不是我娘。」

「給你嬸子和袁老夫人她們一點時間。」

「是我自己的問題,與她們無關。」少年搖了搖頭,望著林希聲笑得茫然,「先生,我是不是太不知足了?」

林希聲嘆一口氣,抬手攬住他肩膀,示意他不要多想:「這裡不好嗎?」即便袁氏開口閉口「偶家阿峻」,袁老夫人也笑得慈祥,他還是能夠瞧出,其中即便是真心,但也有限,因為對袁家來說,少年畢竟是個寄人籬下的外人。

「這裡很好。」少年眼中帶著嚮往,但更多的是迷惘,「只是,太好了,我不習慣。」

林希聲略微憧怔,旋即輕嘆道:「那又為什麼非要去錦衣衛四秘營?」

「阿滿偷偷帶我去瞧過,四秘營……有點像……蠆房。」少年看著遠處低空飛掠捕食的水鳥,眼神飄忽,「在那裡,我或許會更自在些。」

林希聲一時沉默,良久才低聲道:「我,去過一趟處州府。」他仔細聽著少年的呼吸心跳,慢慢說道,「我悄悄去祠堂看過,你們高家的族譜里,沒有你爹娘的名字,也沒有你的名字。」

「先生是否也去了長沙?」少年似乎並不意外,心跳呼吸皆都如常。

林希聲點了點頭:「雖然有人刻意隱瞞,掩蓋事實,可你家的事情估計太過出名,有心打聽的話,不難知道究竟。」繼而疑惑道,「為何高家族譜要將你們這房徹底除名?你爹當初和高家斷絕一切關係,難道不是因為冒死上折彈劾伊王,擔心殃及家人,才改易他姓的嗎?」

少年低低一笑:「先生,您還是喜歡什麼事都往好處想啊。」

林希聲心頭一沉,好半晌才斟酌著問:「那,你和你哥哥,怎又會被選入蠆房的?」

少年只是一笑,久久不說話。見他不回答,林希聲又不好追問,只有悶頭前行。走到空曠處,兩人不約而同停住腳步,眺望泡子河對岸。眼觀蘆荻隨風起伏,水面波光點點,正自各懷心事,背後忽傳來啊地一聲大叫。轉頭去瞧,烏鴉小黑張著翅膀飛步跑來,許是埋怨主人外出不等它,用喙輕啄了少年的手好幾下,才爬到他頭上老位置蹲好。

林希聲指著小黑大笑,轉而好奇道:「袁老夫人和你嬸子,同意讓你在家裡養烏鴉?」

「我給小黑在外面做了個窩,不帶它回去的。」少年抬手輕拍了那烏鴉一下,「我自己雖然不講究那些忌諱,可給別人心裡添堵就不好了。」

林希聲摸了摸他的頭,笑得甚是寬慰:「你長大了。」

少年回之一笑,轉而問道:「先生,等我行冠禮的時候,您能來主持嗎?」

林希聲搖頭苦笑:「你還有五年時間才行冠禮吧,我現在可答不了你。」他向來四處漂泊,行蹤不定,再加上得罪的人太多,即便武功高強,也是前路難料。何況又是個說到就要做到的性子,要他現在就定下五年後的事,實在感覺為難。

少年也知道這有些強人所難,遂笑道:「那不如這樣,您現在就替我取個字罷。」

林希聲明白,少年此番向他求字,即便明著不曾拜師,心裡已經承認他這個師傅了。正好他也不是個拘泥虛禮的人,當下毫不推辭,欣然點頭同意。推敲之間想到高家的族譜,眉頭輕皺:「你爹不要高這個姓氏,你呢?是打算隨袁千戶的姓,還是隨子鳴的?」說著微微一笑,「要不然,隨我姓林如何?」

「我隨我娘的姓。」少年勾起唇角,「我如今姓龍,叫龍峻。」

次日,林希聲依舊不辭而別,惹得袁氏好大一通數落。他倒是留了一封信給那少年——龍峻,信上寫著寥寥數語:「明堂為天子宣明政教之場所,青陽,天子明堂之東向室也。東方屬木。東方者,動方也,萬物始動生也。東方之神句芒,司春,春風時至,草木皆蘇,主萬物復甦,生生不息。又,春季氣青而溫陽,是故,春為青陽。」

信的最後,用楷書端端正正寫了「青陽」二字,龍峻明白,這是林希聲給自己取的表字。

佛家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生苦有五種:一者,受胎。謂識托母胎之時,在母腹中,窄隘不凈。二者,種子。謂識托父母遺體,其識種子,隨母氣息出入,不得自在。三者,增長。謂在母腹中,經十月日,內熱煎煮,身形漸成,住在生臟之下,熟臟之上,間夾如獄。四者,出胎。謂初生下,有冷風、熱風吹身,及衣服等物觸體,肌膚柔嫩,如被物刺。五者,種類。謂人品有貴富貧賤,相貌有殘缺妍丑,是名生苦。)

(《七苦》——《生》結束,請期待下一個故事,謝謝點擊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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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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