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二)
()天色已暗,華燈初上,這裡是袁有道家中那少年的卧房,雖說小了一點,可房間朝向很好,冬暖夏涼,傢具擺設簡潔素雅,想必是許振卿親手布置的。孩子已被林希聲帶回袁家,如今正躺在床上沉睡,許振卿陪同好友站在房中,眼望少年面帶憂色。
「後來怎樣?」許振卿問。
「我看天色越來越晚,他還是坐著不動,正想出去和他打個招呼,這時候……」林希聲說到這裡忽然停住,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許振卿不由上前一步:「怎樣?」
林希聲長出一口氣,續道:「這時候有隻田鼠跑過他身邊,你家峻兒一把抓住,竟然擰斷那田鼠的脖子,放到嘴裡就咬。」他頓了一頓,皺眉問道,「這孩子究竟是怎麼回事,怎的連田鼠都敢生吃?」
許振卿苦笑一聲,瞥了眼不遠處床上正躺著熟睡的少年:「於是你就點了他睡穴,這才把他帶回來。」
「你這峻兒可了不得,我才吸口冷氣,就已被他現。」林希聲將手一舉,他兩隻衣袖都開了幾個口子,也不知是被什麼割裂抓破的,「一塊破瓦在他手裡都能要人命,外家功夫和身手這般厲害,到底是怎麼練出來的?你還讓他拜我為師,我適才差點拿不住他。」
許振卿看著好友兩隻破衣袖忍不住一笑,慢慢走到床前坐下,輕撫著少年額前碎,嘆道:「我讓他拜你為師,可不只是為了學功夫。」
林希聲一愣:「不學功夫?難道學奇門遁甲?行軍布陣?攝魂催眠?」
許振卿不答,低頭看了少年一會兒,輕聲問道:「潮音,你還記不記得半年前曾和我說過,長沙伊王府關於蠆房的傳聞?」
林希聲面容一肅,點頭道:「記得,我一直想找機會去長沙瞧瞧,多方拜託卻不得其門而入。可後來又聽說根本沒有蠆房這回事,只是江湖人以訛傳訛,誣陷伊王。」
「不,確有其事。」
林希聲目光一寒,沉聲問道:「你和袁千戶去看過?那裡實情如何?」
許振卿深吸一口氣,眼中神情駭然:「我那姐夫為人好交朋友,人緣又廣,門道倒是比你我要多,正巧又在尋找長沙故友高大哥的血脈,自然更是賣力。他費盡心思打通關節,終於能帶我進蠆房一觀。」語聲忽然一停,他緊緊咬了咬牙,再深吸一口氣,方才續道,「那蠆房裡,除去各類兇猛野獸和許多亡命之徒,果然關著許多孩子,也不知是從哪裡搜拐來的。」
林希聲喉頭一緊,許久才擠出聲音來:「有多少?」
「將近五十多名。」
「可曾救出來?」
「救出五個。」
「餘下的呢?」
「消息走漏,被伊王派人全部坑殺!」許振卿臉色雪白,「這五個孩子估計是伊王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來,一時捨不得下手,才讓我們有機可乘。當初帶我們進蠆房的那名守衛,也不知受了什麼刑罰,我聽他在伊王府里,整整號叫了三天才……」他握拳狠狠捶向床沿,閉口不言。
林希聲面沉如水,默然許久,方才低聲問:「朝廷難道就不追究?!」
「對上頭報說是疫症,哪個不要命的敢來查看?」許振卿冷冷道,「沒人出頭,沒有證據,對方是堂堂藩王,有道不過是錦衣衛千戶,我們又能怎樣?」
床上的少年這時略動了動,漸漸顫抖掙扎,牙關緊咬,似乎在做噩夢,卻又醒不過來,額上密密一層細汗,也不知夢到什麼。許振卿忙將他手掌拉出緊緊握住,俯身在他耳邊輕聲說話安慰,好半晌,那孩子才慢慢放鬆下來,復又沉沉睡去。
林希聲看這情形只覺疑團重重,然而現在又不便詢問,他就近搬了把椅子坐下,耐心等這孩子安定,許振卿直起身坐好,方繼續道:「那五個孩子現在哪裡,帶我去瞧瞧。」
許振卿苦澀一笑:「你已經瞧見了。」
「你是說……」
許振卿看著熟睡的少年,輕聲道:「半年時間,除了峻兒,另四個孩子都瘋了,他是至今唯一清醒的。」
林希聲心中震驚,一時說不出話,憧怔片刻,喃喃低語:「這些孩子,在蠆房裡到底遇見過什麼?」
「那四個孩子出來后都不理人,也不相信任何人,我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套出一些話來。」許振卿便慢慢述說伊王府蠆房內如何運作,如何將孩子分組,先用野獸淘選,邊廝殺邊教習各種殺人技巧,接著換上各類死囚,再就是通緝被捕的盜匪,最後便讓這些孩子捉對廝殺,如同養蠱蠆一樣,其中加上自己的推斷,如此這般細細道來。
講完之後,許振卿長嘆一聲,神情哀痛:「我總覺得峻兒的遭遇,似乎又和他們有所不同,至於不同在哪裡,他不開口,我也不好再問。」
兩人皆都沉默,許久之後,林希聲似乎想起了什麼:「對了,這孩子手臂上是怎麼回事?」
「你瞧見了?」許振卿慢慢拉起少年的手,輕輕將他衣袖擼上去。少年的手臂有些纖細,卻很結實,上面除了一些陳年舊疤,竟布滿淤痕,青藍紅紫,連接成片,觸目驚心。
許振卿嘴唇抖了抖,咬牙低聲道:「是他自己掐的。」他小心撫著那傷痕纍纍的手臂,再將少年衣袖放下,把手塞回被裡掖好被角,「峻兒他自從被救那天起,一直分不清是不是在做夢,一定要掐到痛才能確定自己醒著。」
或是因為對捲袖放手的動作有所感覺,少年又略微掙扎一陣,許振卿坐在床沿等了一會兒,看他臉上神情恢復平靜,方才起身走到林希聲旁邊坐下,眼中滿是不忍:「峻兒到現在還害怕,自己只是在做夢,我真怕他撐不了多久。」
林希聲沉吟道:「你剛才說,不是想讓我教他武功,難道……」
「你猜得沒錯,我想讓你教他洞明決。」
林希聲苦笑:「子鳴,不是我藏私,若是胸懷磊落、光明慈悲之人,練這洞明決自然無礙,可這孩子……恐怕不妥。」
許振卿疑道:「你不是說過,洞明決可以修心養性,定心寧神的嗎?」
林希聲搖頭長嘆:「沒你想得那麼簡單啊。」
正說到這裡,門外風風火火衝進來一人,嘴裡叫道:「子鳴,馮德說峻兒回來了,他沒事吧?」卻是袁有道聞訊趕回,進屋瞧見兩人不由一愣。
林希聲立起抱拳施禮:「袁千戶……」他尚未說完,便聽呼地風響,一個缽大的拳頭迎面直掄過來。那拳來勢雖急,但在林希聲眼中也算不得快捷,然而他只是站著不動,任由拳頭結結實實打在他臉上,頓時下唇開裂,左臉高高腫起。
許振卿驚呼一聲,忙上前攔阻,袁有道甫出手就打了個正著,反倒愣住,提著拳頭瞪視半晌,訕訕問道:「你不躲?」
林希聲吐出一口血沫,坦然笑道:「這一拳,是我欠這孩子的。」
許振卿見狀猛一跺腳,轉身出屋去拿傷葯,袁有道原本有一肚子火,可對方如此直率坦誠,反而不知該說什麼,站著尷尬默然良久,才低頭道:「我,我去看看峻兒。」
房裡靜靜無聲,只有床上少年略顯沉重的呼吸在耳邊迴響,因為被點了睡穴,所以剛才的大響動沒有將他吵醒。袁有道那一拳的確有些重,林希聲又心懷愧疚,是以沒有運勁抵擋,硬生生挨了他一記。現下左臉頰火辣辣地痛,嘴裡定然破了皮,用舌頭稍舔一下,似乎臼齒有些鬆動,不知日後還能不能嚼炒豆之類的硬食。
想完這些有的沒的,林希聲看向那少年,記起許振卿的懇求,若有所思。洞明決乃天機流不傳之秘,但他之所以不教卻並非藏私,實是這套法門對修習者要求嚴格,若是心無掛礙、胸懷寬廣之人,練它自然簡單容易;可若修習者心胸狹隘、憤憤不平或是滿懷怨恨憤怒,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陷入瘋狂。可依許振卿所說,這孩子便是不學洞明決,十有**也是要瘋的,那自己能否死馬當作活馬醫,權且教他碰碰運氣?
林希聲正自出神,忽聽袁有道低聲道:「你那句話原沒說錯。」
他突然沒來由一句,林希聲一時不能明白:「什麼?」
袁有道抬頭望他,雙眼直欲噴出火來,卻又滿是悲傷,神情又痛又怒:「不用等到將來,峻兒現在已是雙手沾滿鮮血,腳下白骨累累了。」
林希聲聞言苦笑,看著床上熟睡的少年,不覺悲從中來。
等到許振卿拿來傷葯敷上,屋外夜色已濃,馮德便把晚餐端到這間卧房裡,給三人一起享用。林希聲點睡穴的手法很輕,兩個時辰一過,少年便醒了,睜開眼睛第一件事,果然是曲指去掐手臂,還好袁有道眼疾手快死死抱住,大聲呵斥之後,他眼中迷茫方才消散。那孩子原本一臉疲倦靠在袁有道肩頭不動,忽然驚覺有外人在場,忙掙扎著從他懷中脫出跳下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林希聲見此情形,心中不覺一寬,由此看來,這孩子也並不是全無生氣,或許沒許振卿猜想的那般嚴重。
少年看見林希聲腫脹的左臉一愣,接著似乎明白了什麼,轉頭瞥向袁有道,被瞪視的人伸手撓頭打個哈哈:「峻兒真是聰明,那一拳的確是我打的。」
少年目光漸漸狐疑,乜斜著眼瞟他,顯然無法相信袁有道忽然成了高手。許振卿咳嗽一聲,拉著林希聲道:「潮音,現下峻兒醒了,他還沒吃晚飯,正好趁這時候,咱們再去書房聊聊。」
袁有道冷哼一聲:「還有什麼好聊,他不教,我教!」
許振卿頓時一陣劇咳,像是被口水嗆到了,好半天才平息下來:「有道,不是我瞧不起你,你那也叫武功?你現如今可是連峻兒都打不過,還怎麼教他?拿什麼教他?」
袁有道臊道:「許子鳴!你又門縫裡看人!」
許振卿笑道:「你在我眼裡,從來都是扁的,什麼時候圓過方過?」袁有道不由跳腳,但是當著孩子的面,又不好大罵粗口,一時憋得面紅耳赤。
不去理會兩人的口舌之爭,林希聲看那孩子一眼,溫言笑道:「你叫峻兒吧,今天午間的話,我收回。不如你先告訴我,曾學過哪些武功,我也好……」
「我不拜師。」他話未說完,便被那少年冷冷打斷,心中頓感意外。
許振卿眼見事情有了轉機,正心花怒放,卻聽這孩子斷然拒絕,頓時急道:「峻兒,別鬧脾氣!」
那少年低聲重複:「我!不!拜!師!」說話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字斬釘截鐵。
房中三個大人皆都怔怔出神,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少年講完這句話,便抬腳往外就走,步伐堅定,頭也不回。
「臭小子!你站住!你去哪兒?!」袁有道急急趕上前去阻攔,一把抓住他手不放。
「肚子餓,吃飯。」少年停住腳步,回答得有些無可奈何,象是袁有道剛剛問了一句蠢話。
林希聲心中不安,上前溫言問道:「峻兒,我說話的確過於草率,你可是生我的氣?」
「別可憐我!」少年目中寒光一閃,接著沉聲道,「我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