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三)

生(三)

()袁有道原籍常州,家裡因祖上護駕有功,皇帝賜了個世襲錦衣衛的官銜,從此可算衣食無憂。袁老太爺是個老實人,一輩子就在常州衛所守著他的錦衣衛百戶。然而做父母的,總是希望兒女比自己要有出息,思來想去,袁老太爺還是硬著頭皮厚著臉皮,把獨子袁有道送到自己好友,當時常州衛所千戶高博府上認了義父。那高博是個既能幹又會鑽營的聰明人,很快便升遷到南京錦衣衛衙門,可惜畢竟沒什麼靠山,又加上過於能幹,別人見了難免眼紅,沒多久便被排擠到陝西寧夏衛。高博經此一塹,深知韜光養晦的重要,幾經辛苦,輾轉四川成都府,江西南昌府,最後終於留在湖南錦衣衛長沙衛所做了掌印官。

袁有道小時候隨著高家走南闖北,和高博的兩個兒子親如兄弟,除去成年後奉母命回家娶媳婦,一年倒有十個月在外頭闖蕩。他眼界開闊,膽子也大,各地罵人的方言學了不少,就是可惜不怎麼會說家鄉話。高博對這個義子頗為看重,一直想著給他謀個好前程,後來袁老太爺去世,袁有道承襲了錦衣衛百戶之職,高博便託人將他調到了京城。沒過幾年,袁有道官升錦衣衛千戶,頗受上級賞識,恰好那年許振卿會試落第,他就勸妻舅同他一起留在了京師。

在京城討生活既容易也不容易,袁有道也算是有本事的,短短几年便買了一個小院,雖然房子尚小,地段也偏僻,但畢竟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再不用四處租賃。再後來,袁老夫人擔心兒子沒人照顧,知道他已在京師置業,恰巧管家馮德的媳婦是京城人士,便差馮德一家也去了北京。

因好友所求,林希聲便在袁有道家住了下來,鑒於房間不夠,按許振卿的意思,他和那少年共住一室。林希聲明白這是好友刻意為之,只想讓他和這孩子多多接觸,希望自己能有所改觀。他本人對這個安排沒什麼異議,可那少年似有不快,每天總要磨蹭到他睡下,才肯回房歇息。許振卿知道自己好友因為說話直爽,在江湖上得罪了不少人,為免麻煩,便刻意隱瞞了林希聲的真實姓名,只說他叫林潮音。

少年的日常生活十分單調,袁有道和許振卿都有公事要忙,只能在下值回家間歇和他說說話,平時陪他的只有管家馮德夫妻倆。除去讀書練字,他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院子前頭不遠處的小河邊呆,眼神空洞,旁若無人,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林希聲每次尾隨旁觀,少年都當他完全不存在,鄰居家小孩離得遠遠地對他指指點點,他也像是根本沒聽見。

這天,少年看完許振卿指定的書籍,練好十幾張大字,照例一言不呆坐到河邊。林希聲跟了幾天,依舊耐心十足,雙手抱胸斜靠在院牆上觀察,心裡繼續盤算,除去洞明決,還有什麼法子能夠幫忙開解這孩子。他正自出神,忽聽那少年冷冷說道:「你不用整天跟著我,我不會尋死。」

林希聲一挑眉頭,溫言笑道:「原來你還是有感覺的。」

少年瞥他一眼,又繼續去看河水,顯然不想和他說話。林希聲同他相處幾日,大概知道這孩子的脾氣,碰了個釘子卻也不惱,細想了想,開口道:「有句話我一直想問你,人為什麼要吃飯?」

「餓。」少年抬頭看林希聲一眼,那神色分明是在嘲笑他多此一問。

林希聲笑道:「你可曾想過,米飯也有不同的滋味?稻穀的產地不同,口感和味道也不盡相同?比如暹羅的香米,湖廣的……」

他剛起了個頭,就被少年不以為然冷冷打斷:「等你餓上幾天,就算米糠到了嘴裡,也會是人間美味。」

聽見如此回答,林希聲搖頭嘆氣:「你這性子,我還真是不喜歡。」

少年冷哼一聲,原本不想搭理,卻到底忍不住蹦出一句:「不說真話你會死嗎?」

「不會死。」林希聲露齒一笑,「會瘋。」

少年聞言轉頭看他,那眼神像是在瞧怪物,林希聲笑容不減,輕鬆答道:「我練過一門心法,能聽到人心跳動、血脈環流。人若要說謊,心跳血流都會有所變動,我曾就此仔細查究過一段時間。到如今,不論什麼人撒謊,我都能聽得出來,久而久之,反倒再受不住自己說假話了。」

少年聽得有些出神,林希聲見他起了興趣,正想接著攀談,河岸邊忽然傳來一聲貓叫,叫聲細微柔弱,顯然是剛剛斷奶不久的幼崽。林希聲定睛去看,那少年身邊果然端坐著一隻小貓,正低眼看著河水喵喵直叫,也不知是渴了還是餓了。少年這時已然現,側頭獃獃看著那小東西,目中有光細微閃爍,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俯下身去,用手舀起河水,放到小貓面前。那小東西居然不怕人,用鼻子嗅嗅,伸舌頭在他手裡舔舐起來。

掌心裡的水漏了大半,小貓一會兒就舔幹了,似還不足,抬頭看著少年瞄了一聲,琥珀色貓眼裡滿是渴望。少年不假思索,又舀了一手河水上來,瞧這貓兒舔得歡實,面上漸起笑意,眼神慢慢柔軟,嘴裡喃喃細語:「你娘在哪裡?怎的不管你?」

小貓頭也不抬,只顧喝水,少年不再說話,等掌中水幹了,便再伸手去舀。林希聲正瞧得有趣,袁有道的聲音忽然遠遠傳了過來:「姓林的,子鳴說你去過暹羅緬甸和交趾,還學過馴養大象,錦衣衛馴象所里剛好有隻朝象生病了,你能不能去看看?」

這人說話聲如洪鐘,腳步踏得震天響,小貓經此一嚇,頓時撒腿就跑,眨眼沒入小巷中匿去蹤影。少年看著那小東西消失的方向了一會兒呆,這才站起身來,把手往衣服上一擦,準備進屋。

林希聲聽到袁有道喊話,正要開口拒絕,忽然想起適才少年的舉止,心裡一動,忙去拉那孩子的手,嘴裡應道:「我只對馴象術略知一二,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忙,不過,可以隨你前去看看。」那少年身法雖然快捷,可哪快得過他的「拂雲手」?躲了幾次便被林希聲扣住手腕,笑容滿面溫言道,「峻兒也一起去罷!」

錦衣衛的馴象所位於皇城西南方阜財坊,東邊是宣武門裡街,西邊面臨漕河,再過去不遠處便是承恩寺和王恭廠火藥庫,所內飼有大象幾十頭,專供朝會儀仗之用。象房內的朝象,都有高低不同的武將官銜,待遇也各自不同,而剛進貢的大象,都需先在演象所演練嫻熟,再送到馴象所飼養。每年六月初六,馴象所都要提前知會,讓護城河開閘放水,由象奴帶領象房中所有大象,出宣武門,前去護城河裡洗浴。錦衣衛還要出動官校,舉行隆重的洗象儀式,這一天,北京城內萬人空巷,百姓蜂擁圍觀,實為京城夏季一道盛景。

然而盛景歸盛景,幾十頭大象在一起的味道還是頗為驚人,雖然象房時常打掃,這些朝象每逢常朝都要交替使用,會時常清洗,身上倒還整潔乾淨,可畜生身上總會有腥膻之氣除之不去。尤其現在是春季,正值大象求偶交*配時期,味道似乎更濃厚一些。象房內,各象奴行動說話大都小心翼翼,許是因為春季的大象脾氣急躁,比較容易暴怒的緣故。

這間象房遠比其他房間要寬大許多,似乎是兩間房屋打通牆壁合建而成,圍欄里地上鋪滿乾草,朝象「阿元」靜靜躺著,幾近奄奄一息。林希聲正半跪在地上,仔細查看,負責馴養的象奴垂手恭立一旁,以便聽候差遣。掌管錦衣衛象房的秦千戶一臉焦燥,在圍欄外不停踱圈搓手,袁有道捂了鼻子,皺眉站在十尺開外,大聲問道:「姓林的,這大象生了什麼毛病,瞧出來沒有?」接著呸呸了幾聲,「峻兒過來,你們倆站這麼近,都不覺得難聞?」

少年轉頭瞥他一眼,輕聲道:「比那裡好些。」說完便好奇地盯著林希聲和那大象,瞧得目不轉睛。袁有道聽見回答不由一愣,一時住了口,面上神情複雜,也不知是傷心還是痛惜。

見林希聲許久不說話,秦千戶有些著急,轉頭對袁有道訴苦:「袁老弟,阿元是萬歲爺喜歡的一頭朝象,溫順聽話,極通人性,前些日子還賜了它雲騎尉的封號,沒想到才幾天就病成這樣。這萬一陛下要是知道了,到時候怪罪下來,你老哥我可是擔當不起啊。」

袁有道像是忽然驚醒,忙用言辭好生安慰,拍胸脯打包票,讓秦千戶儘管放心。那象奴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看起來象雲南人氏,黑里透紅的臉上全是汗水,眼神遊移,惶恐不安,聽見袁有道的包票,一直抖的雙腿方才慢慢停歇下來。少年看那象奴一眼,忽然伸出手去,在他肩上拍了一拍,以示安慰。

林希聲那邊從頭到尾默然查了一遍,開口問道:「這象絕食幾天了?」

「七天了。」那象奴小心回答,「喂它也不吃,灌進去的湯藥全都當場吐出來。」

「它絕食前,象房裡有什麼事生?」

象奴起先茫然搖頭,瞥到隔壁空空的圍欄,忽然擊掌道:「對了,前些天『撒寬』病死了,『阿元』整整叫了一個晚上,吵得其他大象都睡不著覺。」

「撒寬?」許是覺得這名字古怪,少年忍不住開口追問了一句。

象奴點頭道:「『撒寬』是『阿元』的親兄弟,它們兩個同時進京,平時形影不離,別的象都是一頭一間房,這兩兄弟我們分不開,只能兩頭同住一間。」

少年眼神一黯,怔怔望著這頭大象,一語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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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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