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青緞
負荊請罪卻意外獲得帥爹親口許諾的出府通行證,我不禁感慨無心插柳,有了帥爹的金口玉言,這下愈有恃無恐,當晚破天荒地奮秉燭夜讀,在《心丐念》易容篇上狠狠下了一番苦功,糟老頭的人皮面具是極難得的寶貝,製作技藝早已失傳,當世不過寥寥幾張,我死纏爛打之下才勉為其難給我,棄之著實可惜,今日雖然漏洞百出,好在沒有露出廬山真面目,即使懷疑我是女子,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再說,京城之大,陌路人再次謀面的概率微乎其微,下回易容一定無懈可擊,頂著這副面孔招搖過市也沒有什麼可顧忌的。
眼角忽然瞟到那封素箋,心思一動,朝姚黃招招手,姚黃會意,走過去拿給我。
拈著紙封,思及醉仙居里聽到的市井言論,不禁勾起嘴角,「樓思源,樓思源」渾然不覺中竟然念出聲來。
「小姐喚誰?」姚黃詫異問道。
「嗯?哦,沒什麼,一個聰明人。」我輕輕撕開紙封,從裡面緩緩抽出一條青色緞帶,借著搖曳燭光仔細觀察,緞帶上每隔幾寸分佈有殘缺不全的字跡,字跡雖然支離破碎,一筆一劃
卻是筆力深厚,氣韻不凡。
姚黃用金簪剔亮燭火,燭芯幽藍森森,恍若歸嵐流光,映照滿室,我低頭仔細觀察手中之物,熒熒融光下,緞帶呈現雨過天青的淡雅色澤,絲質滑潤,經緯細密,鎖邊考究,回針別緻,忽然覺得眼熟,撫眉略微思索,心下便已瞭然,水府庫中也有這種緞帶,依稀是去年上元節宮中賜下的江寧貢品。
位列四妃的德妃蔣氏出席上元宮宴時別出機杼,以江寧緞帶替換釵環步搖妝成春波髻,驚艷四座,成功出位,聖上更是金口玉言稱讚伊人「驚鴻照影,玲瓏別韻」,楚王好細腰,隨即宮人爭相效仿,一時洛陽紙貴,京中權貴內眷皆以佩戴江寧緞帶為風尚,其後更挾無與倫比的迅猛之勢席捲京城,價格隨之水漲船高,幾近立地翻倍,偏偏女子人人趨之若鶩,但凡是薄有家底的門戶都不惜一擲千金,現實證明了女人的錢尤其好賺,時尚界利潤之巨超乎想象,無限商機直接導致奸商傾巢而出,假冒偽劣產品充斥市面,一度極其混亂,此乃后話不提。
江寧緞帶有價無市,聖上便將宮中庫藏分賜予重臣肱股,水府承蒙隆恩浩蕩,獲賜良多,且式樣齊全,可惜娘和我都不甚偏愛,娘好像從未上身,我也只是曾用湖水藍色的系過環佩,大多仍收在庫中。
韓大人對樓思源真是不錯呢,不愧是得意弟子,我暗忖,緞帶在指間纏繞把玩,絲滑的觸感好像巧克力在唇齒間的纏綿,好想念費羅列還有好時……
樓思源沒少費心思,不知如此故弄玄虛究竟作何考慮,刁難我出口惡氣?睚眥必報小人行徑;興之所致聊做消遣?他沒事閑的吧;露一手顯擺顯擺?淺薄難成大器;禮尚往來以此道會友?這還差不多,姑且假裝如此吧,本小姐就和你切磋切磋,管你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剖開來看看自然全知曉。
絲緞觸手生涼,我微微眯起眼睛,低下頭來回擺弄著一抹繞指柔,一時頭緒全無,不由蹙眉,不知不覺口中默念起當年留下的題目,腦中驀地靈光閃現,揚聲吩咐姚黃,「取只梅瓶來。」
「小姐要飲酒?」姚黃滿目驚奇,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
「不是,去拿吧,我自有妙用。」我笑著搖搖頭,催促道,緞帶在指縫間流淌,帶起了一陣奇異的麻酥。
姚黃很快捧來只鴉青鬥彩蕃蓮紋梅瓶,我把梅瓶抱在懷裡,上下打量一番,思路逐漸明朗,當即毫不猶豫撫平緞帶,一圈圈緊密纏繞在梅瓶上,看著陸續顯露出的真容,我難以自抑地輕聲笑了。
樓思源,跟我玩密碼這一套,你丫《暗算》看多了吧,一肚子花花腸子,李白去買酒,密鑰就是酒具,見花喝一斗,於是紛繁酒具中鎖定梅瓶,有意思,心機細膩獨到,很合我胃口呢。
只見青緞相鄰兩圈拼出完整字跡,縱看恰是一封帛書,筆力流暢,如驚鴻照影,氣韻浩然,似蛟龍潛江。
「水小姐鈞鑒,小姐驚才絕世,影壁三題,天下折腰,思源苦思三載,略有所得,冒昧來書,望小姐指正……思源愚陋,管中窺豹,精髓難解十之一二,一斑之言,對箋不知所云,斗膽弄斧於石榴裙下,謹請小姐芳安,思源遙拜。」
很好,很強大,我由衷綻開了一朵笑容,二十一世紀什麼最重要?人才!
更漏遲遲,魏紫輕手輕腳地步入卧房,手裡端著一個荷葉邊雕漆填金托盤,魏紫走到床邊,將托盤輕輕擱在几上,柔聲道:「銀耳蓮子羹和玫瑰蓮蓉餅,小姐進些吧。」
大大打個哈欠,鬥彩梅瓶隨手一扔,瞄一眼托盤,點心精緻,甜羹誘人,不期然想起醉仙居的美食,咂咂嘴,忽然覺得意猶未盡。
「好吧。」我點點頭,把懷裡的蘇綉百蝶穿花抱枕推到一旁,伸手接過羹匙正要往嘴裡送,眼角忽然一動,轉頭對魏紫笑道:「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這羹味道不錯,你且去外間候著,用點心和甜羹和來人換樣東西,跟他說如果不吃光光就不要再來見我了。」
魏紫不解,訝道:「小姐,這大半夜的,誰會貿然打擾小姐休息?」
「一隻勤勞的小蜜蜂。」我嘴裡含著羹,含糊不清道,「韓大人可要看開些,千萬別突心肌梗死、腦淤血之類的,否則豈不是我的罪過,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魏紫莫名其妙地端著托盤出去了,我復又津津有味地鑽研那習武之人夢寐以求的武功秘笈,居然有點《心丐念》博大精深的感覺,糟老頭要是知道他的高徒褒獎師門肯定樂得找不著北。
窗外明月當空,一地如洗,林中一脈清流緩緩而過,月色溶溶,清淺靈動,恍若淡淡碎金,疏影橫斜,暗香浮動,蛩音低不可聞,宿鳥酣然入夢,四下寂靜,只余潺潺流淌的水光月色。
門口一陣衣料簌簌,然後是低聲人語,門軸轉動,隱隱傳來魏紫嬌軟的低語,倦意襲來,我一把摟過抱枕沉沉睡去,一夢黑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