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翠雨
崇光寺位於西郊翠屏山南麓山腰,始建於前朝初年,歷代享皇室供奉,平民不得近其方圓,江山易主,王謝燕入百姓家,崇光寺皇家光環隨舊時湮滅,民間威望卻不降反升,終年香火鼎盛,無論仕宦豪門還是市井百姓,善男信女紛紛前去上香求籤,或是瞻仰朝拜。
縱馬西行,宅屋漸疏,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垠的廣袤田野,玉米茁壯挺拔,一派蔥鬱喜人,西邊重巒疊嶂,煙嵐繚繞,翠屏山巍然屹立,一抹閑雲如帶,迂迴舒捲,半山腰崇光寺浮於雲霧中時隱時現,宛如遺世獨立的仙人,縹緲出塵。
行至山腳,下馬步行,山風習習拂面,清冷沁神,青石板鋪就的山路蜿蜒而上,容數騎并行,歷經歲月磨洗,光滑瑩潤,悄寂無聲,訴說著舊日風範,一路拾級,芳草葳蕤,古木參天,往來香客絡繹不絕,鳥鳴疏鐘聲聲入耳,靈動深沉相得益彰。
崇光寺掩映於青翠之中,鬆了韁繩,蘭博也不理我,自顧去了,信步而入,檀香裊裊,青煙徐徐,寶相莊嚴,殿閣雄偉,香客舉止恭謹,言語小心,世俗氣息全無,生怕衝撞了菩薩。
「果然是皇室氣度!」仰望肅穆的大雄寶殿,我由衷讚歎道。
「人生何處不相逢,惜公子,我們又見面了。」一個帶笑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清朗而醇厚,淡淡的薄荷香由遠及近,將我團團包圍。
當即,腦中一片空白,只覺陽光斑駁,晃得我暈頭轉向,僵立良久,頸內動脈和椎動脈重新向顱內供血,回過神來愣愣轉身,只見一個挺拔身軀正靠立在一棵菩提樹下,重重樹影中,修長的四肢舒展從容,慵懶而閑適,光影幻滅,一抹林暈墜入來人璀璨的眼眸中,桃花眼頓時光華四射,那一瞬,彷彿天地都失去了顏色。
我連忙揉揉眼睛,扯著脖子看了又看,就差舉一個放大鏡,我不會生病了吧,今天又是幻嗅又是幻聽又是幻視。
見我傻樣,那人低聲悶笑,「惜公子?醉仙居一會,公子驚才鴻志,歷歷在目,貴人多忘事,看來公子已經不記得了。」
媽媽咪呀,活見鬼了,黃蜂,他怎麼陰魂不散啊!這廝可不是善茬,不會當面揭穿我是女子吧,餓滴神啊,難怪剛剛秦樓香車留下的薄荷味道有些熟悉,難道裡面是他?他是搭車還是車主??我是說他究竟是浪蕩子還是牛郎小倌???本來猜他出身巨賈,恐怕有所偏差,這小子真帥,這副皮囊男人女人鐵定都喜歡,天啊,越看越像,怪不得那日他和蘇七娘當眾眉來眼去的,原來蘇七娘吃了窩邊草,黃蜂巴結上了當家,再加上某某大人,難怪這麼牛……
「黃四公子別來無恙?」我忍住逃走的衝動,硬著頭皮走過去樂呵呵寒暄,對方意圖不明,敵不動我不動,以不要臉應萬變。
「托福尚好。」黃蜂桃花眼肆意打量我,忽然沒頭沒腦來一句,「這次還不錯。」
狠狠一拍腦門,完了完了,黃蜂果然看出來了,最後一絲僥倖也灰飛煙滅,臉上辣燒,地縫呢?地縫在哪裡,好讓我鑽進去避一避,沒有的話大焦雷也行。
「惜公子臉色可是不太好呢。」黃蜂似笑非笑道,頭三個音咬字格外清晰,桃花眼賊亮。
聞言八字眉豎成倒八字,頭皮麻,這廝……鬼得很,故意什麼也不點破,簡直是裸的挑釁,肚裡一陣氣苦,銀牙咬碎,可終究無可奈何。
好吧,死豬不怕開水燙,就算你知道本小姐是XX又能奈我何,反正不會告訴你真實身份,想到此處倒也有了底氣,做幾次深呼吸,咧嘴笑道:「四公子來此進香?」
「非也,嘗聽聞雲台有一池千瓣紅蓮,世間孤罕,奇葩如佳人,韶華苦短,今日特來觀賞,公子呢,所為何事?」黃蜂面露嚮往,桃花眼閃亮如黑曜石。
「四公子陽春白雪,不辭辛苦尋芳山寺,在下下里巴人,只求果腹蓮子。」我不陰不陽道。
「正是尋芳山寺。」黃蜂薄唇緩緩勾起,睨著我若有所指。
忍住抓狂的衝動,我略一點頭,舉步朝內院走去。
「若水,這邊。」黃蜂柔聲提醒,我沒好氣回頭,黃蜂正忍笑指著另一條幽徑。
我狠狠一瞪三角眼,跺著腳折回另一條路,身後不期然傳來一陣悶聲低笑。
不對,他剛剛叫我什麼,若水?!我們好像不是很熟耶,臉皮真是……不去當長城真是可惜,心中警鈴大作,立毛肌收縮,寒毛根根豎起。
我顧盼於前,黃蜂負手在後,放眼所及,修竹冷翠,搖曳扶風,綠蔭如蓋,曲徑通幽,耳中誦經聲不絕,讓人心神寧靜,只是一絲薄荷香氣總是鑽入肺腑,擾人不倦。
「Areyoureallyaduck?」好奇心害死貓,猶豫半天,我終於鼓起勇氣,忍不住問了出來,聲如蚊蚋,語速飛快。
「什麼?」黃蜂顯然摸不著頭腦,快步上前與我並肩而行,側頭看我面露疑色。
我臉一紅,猶豫著如何解釋鴨子的意思,躊躇半天,反覆掂量,小心措辭,可惜一鼓作氣未果,未及三便先竭,早已泄了氣,話到嘴邊舌頭一卷又吞了回去,小聲囁嚅道:「沒什麼,水暖鴨先知,嘿嘿,鴨肉蛋白質豐富,膽固醇低,鴨肉好啊鴨肉好。」
黃蜂劍眉微軒,桃花眼眸光閃爍,勾唇一笑道:「若水總是這麼高深莫測,引人好奇啊。」
我心中一驚,黃蜂同學,好樣的,果然沉不住氣開始套我底細了,略有不悅,惡從膽邊生,咧嘴露出白花花的牙齒,陰森森笑道:「告訴你一個天大的秘密。」
黃蜂微微怔忡,隨即頗有興味地點點頭。
我笑得邪惡,煞有介事地一字一句道:「四公子,我來自陰曹地府。」聲音冷意森然,飄乎如夢囈,低沉而沙啞。
黃蜂斜睨著我,唇邊的弧度逐漸擴大,桃花眼熠熠生輝,笑道:「哦?失敬,失敬,若水可見過閻王爺了?」
我重重點頭,暗暗腹誹,當世還有一位活閻王,和泉下那位一模一樣,我不介意引見贗品,如果想看原裝的恕我無能為力,奉勸一句革命經驗,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需要耗子葯的話,念在相識一場的份上,打八折賤賣予你。
黃蜂低笑出聲,「舉頭三尺有神明,佛門聖地豈能妄打誑語,罪過。」
我嗤笑,拍著胸脯道:「是真話,不騙你,再說佛門聖地有何區別,心中有佛,佛無處不在。」
黃蜂桃花眼中滿是戲謔笑意,微微躬身,「受教。」
孺子可教,我得意洋洋,拈一枚竹葉在手,自負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天堂,就是這個道理。」話音未落,一隻灰山雀撲稜稜飛過,落在一竿翠竹梢頭,淡紫色的尾巴閃動著瑩潤的光澤,瑪瑙般的小眼珠瞅著我幸災樂禍。
微微一愣,忽覺頂有異,遲疑著伸手摸向頭頂,溫熱黏膩,舉到眼前一看,差點背過氣去,指間白花花的一片糊狀,不是鳥屎是啥?
忿然抬頭,怒目相視,那隻山雀正悠然梳理翎羽,感受到騰騰殺氣,不慌不忙抖抖尾巴,小腦袋示威似的高高仰起,輕快地啾啾啼鳴,婉轉繞樑,一曲唱罷,居高臨下鄙視我。
我惱羞成怒,指著山雀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你給我下來。」
賊鳥,心理素質忒好,臨危不懼,於呵斥充耳不聞,對怒目視而不見,翹著尾巴輕哼小調。黃蜂大概覺得慘不忍睹,搖搖頭背過身去,肩膀可疑地不住顫抖。
我斜他一眼,轉頭對灰雀橫眉冷目,那鳥小眼珠滴溜溜打轉,輕飄飄掃我一眼,將我忽略為空氣,繼續哼著小步舞曲。
我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嘿,說你呢,那扁毛畜生,下來賠罪,我考慮放你一馬,否則,拔光你的毛,你就等著當葛優吧。」
旁邊黃蜂肩膀抖動得更加厲害,活像踩了高壓電線,終於忍無可忍,回身忍笑道:「若水,鳥獸無心,息怒,息怒。」
山雀立在梢頭上下蹦達,冷眼相向,我愈怒不可遏,箭步衝過去一把抱過竹子狠狠搖晃。
雀鳥驚飛,倉惶而去,竹葉簌簌飄落,在空中迴旋翻飛,翩然流轉,紛紛揚揚,輕盈靈動,宛如一場素雨,舉目翠滴,只余青枝空搖,白衣獨立。
流光翠影中,忘卻塵囂,遠離紛擾,葉落如雨,恍若重重素簾,隔著一片紛繁翠色,黃蜂凝眸淺笑,我咬唇回望,目光亦被垂簾疏影攪得深深淺淺,一時之間竟分不清真實和錯覺,彷彿置身於碧綠的夢境。
黃蜂眼眸如星,俯視一地青翠,聲音清潤醇厚,似悲憫感懷又似調侃戲謔,「誠如佛在心中,青青翠竹,儘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若水,一地菩薩被你請下蓮台了,要如何收場?」嚴肅玄深的問題,輕鬆隨意的語氣,不像在談論菩薩,而是像說一地莊稼,偏偏從他薄唇里吐出來就是那樣自然而和諧。
我聞言愕然,垂眸一看,遍地淺翠深碧,濃蔭淡影,仰頭微微怔忡,映入眼帘的滿是桃花眼中的斑斕星光,黃蜂靜靜佇立,好像與身後的竹林融為一體,正默默凝視著我,星眸漆黑而清澈,如淵如鏡,恍若幽暗的漩渦,牢牢鎖住我的視線,滿滿的全是我的影子。
許是良久,許是須臾,只見黃蜂驀地展顏一笑,修長的手指緩緩抬起,直直向我頭頂而來,我頓時腦中一片空白,心如撞鹿,緊緊盯著黃蜂白皙的手指,腦袋僵硬,不敢移動一絲一毫,隔著羽帽,頭皮絲彷彿都能感覺到十指的溫熱。
黃蜂的手指輕輕拂過頂,若有若無,似觸非觸,羽毛一般輕柔溫存,夜風一般了無痕迹,勾起薄唇淡淡一笑,手腕翻轉,掌心處赫然是一枚碧綠竹葉。
「諾,佛祖棄了蓮台,原來偏愛若水的羽帽,難道羽帽中別有乾坤?」黃蜂嗓音悠揚,笑意靈雋,淡淡的薄荷味道混合著竹葉清香氤氳纏身。
貓膩大了去了,藏了三千煩惱絲呢,我狂翻白眼,從袖中抽出絲絹,泄憤一般狠狠抖抖,想要擦拭羽帽又怕青絲攏得不嚴實露出馬腳,只得悻悻作罷,絲絹揉作一團,死死攥在掌心,「承蒙錯愛,不勝惶恐,沒辦法,誰教我人品好。」
黃蜂低頭悶笑,引袖道:「若水所言極是。」
信步緩緩穿過綠意朦朦的竹林,拾級而上,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我低眉無語,黃蜂亦若有所思,相對靜默,卻又隨意自然,無關舊雨新知,一切恰到好處,心中平和安寧,只覺夏韻綿長,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