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二天還是在鳴泉茶莊,徐清安排了徐稚柳和程逾白的會面。
她打開三隻紙包,按照先後順序擺放好。程逾白一看就笑了:「怎麼?要跟你這位朋友見面,還得先通過考試?」
徐清賣了個關子:「我這位朋友來頭不小,不是誰都見的。」
程逾白不喜歡徐清維護別人,尤其男人,綳著臉不說話。吳奕指著他鐵青的臉大笑:「你小子也有今天!讓老師我先來會會你這對手。」
第一件是一隻青花碗。
饒是吳奕這種非科班行家,一眼也看出來了青花的問題。陶瓷一行有句話算公認的,那就是世上沒有兩件一模一樣的手工瓷,哪怕你用同樣的瓷土和工藝流程,只要涉及到手工,哪怕視覺效果上做得再一點不差,根本上還是有所不同,肉眼能辨別的就是青花圖樣。
手繪的畫面有筆觸感,一條線中就能看出深淺濃淡的變化,故而不存在一模一樣的手繪青花。尤其景德鎮本土青花瓷,大多手繪,仔細看的話釉色都是有變化的。
如果沒有變化,圖樣死板,多半就不是手繪,而是貼花。
一般會用到貼花的,大多是骨瓷。程逾白解釋:「中國瓷器的原料是高嶺土、瓷石和少量的石灰。骨瓷的原料是骨粉、粘土和少量的石英。中國瓷器的主要化學成份是氧化鋁和氧化硅,骨瓷除了這些,還多了一種磷酸鈣。磷酸鈣來自骨粉,可以增加瓷器的透光度。」
一般骨瓷有30-45%的動物骨粉。吳奕把碗拿起來一看,程逾白就知道是骨瓷。
骨瓷的弱點是可塑性差,沒法手工拉制,只能用模具旋制或注漿等工法生產。換言之,骨瓷必須批量生產,少量個別生產成本太高。而且骨瓷是低溫瓷,燒成溫度是1150度左右(中國青白瓷基本都在1280以上),這個溫度許多金屬顏料不能發色(比如青花的鈷和釉里紅的銅),只能用釉上貼花方法裝飾。
以上兩點決定了骨瓷只能工業化生產,無法藝術創作,而貼花的形式也更符合量產,常與骨瓷一起出現。
可以說,近現代以來正是有了骨瓷的獨創,才大大動搖中國千年瓷都的地位。
「畢竟很多人都認為生產才是第一發展力嘛。」程逾白說這話時,眼睛就瞟著徐清,還不忘她原先的理論,抓住機會就要埋汰她。
徐清懶得跟小氣鬼計較:「你最好可以用教學試驗證明你重手工的方向是對的,否則你什麼也批判不了。」
第二件是一隻高足雙耳玉瓶。
吳奕上手摸了摸,有些拿不準,對著光源看了又看,瓶身釉面介於透明和不透明之前,摸起來的手感不能說粗糙,但要說光滑細膩,又差了一點。
他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玉瓶的足底,盡量減少接觸面積,用指甲彈擊瓶身,迴音不算清亮,也不低沉。
「這叫什麼?不是瓷器吧?但也不像陶器。」
瓷器的燒制溫度通常在1200度以上,陶器在900度以下,不同溫度燒制的結果是,瓷器比陶器更有光澤,對光源看是半透明的,而陶器不透明。瓷器手感光滑細膩,陶器就要粗糙一些。聲音尖銳的是瓷器,聲音低沉的是陶器。
無論是瓷是陶,敲起來都是有迴音的。如果非常短促,類似敲木板的聲音,那這件陶瓷很可能有暗傷,遇熱會裂開。
吳奕又看了兩遍,還是摸不清楚,催促程逾白別再端著,快快考試。程逾白無奈道:「介乎瓷和陶之間在這個中間的溫度,還有一種產品叫炻(shí)器。」
炻器是專業的分類法,一般銷售時還稱之為瓷器。炻器的特性也在瓷和陶之間,比陶器細膩,卻不像瓷器的那樣半透明。
「在市場上炻器多半被認定為瓷器,你能看出細微差別已經很好了。」
吳奕板著臉說:「我用你誇我?」
程逾白又說,雖然很多人沒聽說過,但炻器的應用非常廣泛,比如低端餐具、衛浴瓷磚,大部分是炻器。
他盯著徐清,那眼神怎麼看怎麼興味:「看來你這位朋友是個行家。」
「他很好學。」
「是嗎?」
程逾白的眼神快殺人了,趁機揉揉她腦袋:「比我好學?」
吳奕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別調情了,趕緊下一個。」
第三件是一隻乾隆年間盛產的五彩大花瓶。
吳奕摸了摸,就說:「這件難不到我了,不是五彩,是粉彩吧?」
多種顏色釉出現在一隻器件上就稱為「彩」。五彩是將顏色平塗在瓷器上,薄且均勻,沒有深淺變化。但這隻大花瓶有很明顯的濃淡變化,「你看這花瓣,從深紅到淺紅,顯然是一種釉色的變化,用了玻璃白吧?」
玻璃白屬於一種乳濁劑,可以渲染顏色,從內而外呈現濃淡變化。換而言之,用了玻璃白的五彩,就是粉彩。粉彩的過程一般是先在燒好的白胎上勾線,平塗一層玻璃白,再上顏料。
吳奕看瓶身畫面很厚,篤定就是粉彩。
徐清朝程逾白抬抬下巴。
這動作太挑釁了,程逾白強忍著將她按在牆上的衝動,挨著她的腰走過去,摸了下瓶身,評價道:「畫面雖然很厚,但是沒有明顯凹凸感,顏色濃艷且有透明感。」
吳奕追問道:「怎麼?」
「元代時蒙古軍隊從西亞擄了一批琺琅工匠,安置在雲南,當時叫大食窯或者鬼國窯。到明代時這種技術實現本土化,叫銅胎畫琺琅,就是著名的景泰藍。」
琺琅起源於西方,類似於彩色玻璃一類的顏料,畫在金屬器皿上。琺琅彩是進口顏料,裡面含有大量的硼和砷,這兩種元素在以前的中國瓷器里沒有的。硼和砷起到乳濁劑的功用,可以把畫面畫得很厚,有漸變效果。
乍一看,粉彩和琺琅彩幾乎一模一樣,很難辨別,專家也有打眼的時候,主要還是得靠摸,靠感覺,靠千百次的經驗。這種東西用理論難說明白,程逾白能成鑒定行家,有一部分是天賦,再有一部分就是從小在瓷窩裡打轉,摸得太多了。
景德鎮陶瓷人的天賦各不相同,能挑出這三件東西考驗他的,徐清這位朋友還是頭一個。尤其最後一隻琺琅花瓶,在乾隆時期可以說玩到了極致,對方挑選的也是手藝最為複雜和考究的仿品,當代有這種經驗的年輕人並不多。
「我這算不算通過考試?」
「算。」
「那我什麼時候能見他?」
「我也不知道,他說答案都在那裡。」
徐清指著琺琅花瓶,把黏在身上的人推開。
程逾白豎起眼睛:「什麼意思?」
「我真的不知道。」
「不想說?」
「不是,我不知道怎麼說,可能他還沒做好準備見你吧。或許這樣神交也不錯?」
程逾白哼笑兩聲:「徐清,你這樣很危險知道嗎?」
徐清表情玩味:「是嗎?」
「敢情你們把我當死人?今晚沒飯吃了,滾吧!」
吳奕實在受不了這兩人黏糊的勁了。程逾白這傢伙平時不動聲色氣場就很強,談起戀愛一點沒弱,氣場都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吳奕看他那個眼神,有點為徐清擔心,不過當著徐清他不好說,叫了人滾,又把程逾白單獨留下來,提醒他注意生理衛生。
程逾白要笑不笑地盯著吳奕看了會兒:「你真是老不羞。」
吳奕拖下鞋朝他扔過去:「我還不是為你好,你說你這把歲數了,要折在那上面能好看嗎?」
「你才折。」
「我……」
吳奕氣死了,家裡頭都是貴重物品,扔也不捨不得扔,只好脫下另一隻鞋,追著程逾白跑出去,人已經沒了。
天氣還沒暖和起來,走在路上體感是涼的,程逾白自然地牽住徐清的手,放到自己口袋裡。
「老師不留飯,我們隨便解決點?」
「行啊。」
兩人就去了胖子原來的店。
在路口遠遠看著裡面的熱鬧,徐清有種恍如隔世感。程逾白大概體會到她的心情,捏捏她的手說:「走吧。」
老闆很熱情,連說程逾白上次太忙了,面沒吃就走了,今天一定要好好嘗嘗他家的手藝。程逾白說好,讓他上最拿手的。
老闆說:「那行,給二位來兩碗黯然銷魂湯。」
「這什麼名字?」
「楊過的絕招啊,是不是很厲害?」
程逾白說:「那就來兩份絕招。」
店裡位置不多,他們跟人拼的座,擠在一條長板凳上。對面是一對小情侶,正旁若無人地為對方挑麵條里的蔥和香菜,一個不吃蔥,一個不吃香菜,又捨不得浪費第二份免費調料,就花點時間挑到對方碗里。一來一回的,兩人都鬧了大紅臉。
徐清就讓程逾白別再直勾勾盯著人家看。
小孩子禁不住看。
程逾白和她咬耳朵:「不看他們,那看你?」
徐清習慣了和他較勁,很多時候她不會服輸,談戀愛也一樣,於是她說:「隨你。」
「你好看。」
徐清抿了抿嘴角:「你在外面不能收斂點?」
「怎麼收斂?」他說,「我從來不看人臉色。」
這倒也是。
徐清也不禁看,被他看了一會又出汗了。
先前在茶莊有老師在場,她還能提醒自己盡量別看他。不看他就可以假裝看不懂他眼神里的意思,現在到了麵館,一直東張西望又有點奇怪,她已經儘力低頭了,可程逾白挨著她,手還搭在她肩上,身上火辣辣的,她假裝不了。
她還是決定犧牲對面的小情侶:「算了,你不要看我了。」
「我不要,五年沒看你了,我要看回來。」程逾白貼著她耳朵說,「你猜老師剛叫我過去說什麼?」
「什麼?」
程逾白的眼睛又開始放火。
「你跟我裝傻?」
「沒有。」
雖然她感覺他從頭髮絲到腳趾都已經暗示得很明顯了。
「我三十歲正當盛年身體健康的男人,你說他能說什麼?」程逾白手臂搭在她肩上,嘴角噙著笑,「晚上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