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乾隆五十五年 白露
林珊說:如果此時,你忍不住想迎風落淚。請不要忘記,秋風涼,白露降,萬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傷。
當梁佩秋躺在烏篷船,由時年撐蒿穿行在夏末時節大片凋零的荷塘時,萬物好似感受到一種相同的悲傷,這種悲傷是共通的,不需要任何語言就可以永恆。整片荷塘放眼望去只剩一片不太濃郁的綠意,帶著些許枯黃的邊角,唯餘三兩朵花苞迎風綻放。
進入十月,秋意漸而明朗,風捎來絲絲涼意,有清香縈繞周圍,吹痛腐敗的傷口。梁佩秋一條腿以奇怪的角度蜷縮著,趴在船頭眼不帶眨地朝一片片葉子看過去,一淙淙水流晃過去,好似怎麼都沒有盡頭。
他閉上雙眼,臉上漾起恬靜笑容。
餘下半日,時年將船系在岸邊,獨自一人去涼亭等候。天黑之後夜風比白日稍涼,擔心梁佩秋病懨懨的身體支撐不住,時年猶豫了一陣決定回去拿披風,起身之際肩上忽而罩下一件薄衫。
竟是阿鷂。
年芳十五的小女孩,倘若沒出意外,再過兩年興許會成為這間屋子的女主人,只如今已與旁人定親了。阿鷂將剛煮好的葯湯擺在石桌上,靠近時年悄聲問:「他還在嗎?」
時年覺得好笑:「不在的話你來幹什麼?」
阿鷂被人看穿心思,面頰飛上一團緋紅,雖羞澀卻也沒忸怩,直言道:「我沒見過他。」
雲水間外頭停著馬車,車頭上懸著安慶窯的燈籠,她一猜就是那人,糾結了好久還是決定來看看傳說中的小神爺。
或許不止是小神爺。
「他就是阿謙哥哥最好的朋友?」阿鷂小心翼翼地問。
時年點點頭,算是吧。
「他長得好看嗎?」
「你居然還有心思關心這個?」
「我想應該是好看的,阿謙哥哥從來不交朋友。」
「你當公子跟你一樣?」
阿鷂撇撇嘴,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看著不遠處荷葉掩映下浮動的水光,開始期待:「他睡著了嗎?不怕水裡有蛇嗎?」
「誰跟你膽子一樣小。」
阿鷂支吾了聲,喃喃道:「我不想離開這裡。時年,我可以不嫁人嗎?倘若阿謙哥哥還在,他一定不會捨得讓我受委屈,我聽說那人長得很難看。」
「你聽誰說的?窯廠里魚龍混雜,你一個女孩家不要隨便亂跑,更不要聽人亂嚼舌根。」時年曉得她心裡在想什麼,只已經無力挽回了,「東家親自見過的,哪裡能出錯?」
阿鷂擺在膝蓋上兩隻玉雪糰子似的小胖手擰在一起:「這世上誰比得過阿謙哥哥。」
「阿鷂……」
「我明白的。」阿鷂說,「只是這親事太急了,我有點怕。」
「你怕什麼?」
阿鷂搖搖頭,她也說不出來,總覺得阿謙哥哥一走,天就塌了。徐忠每日醉酒,除此以外便是緊鑼密鼓給她安排了一戶人家,下月余就讓她出嫁。
哪有嫁女兒這麼著急的?阿鷂不免惶惶:「我爹會出事嗎?」
時年喉頭一哽,安慰道:「不會的,你別擔心,咱家窯廠那麼大,東家身子也康健,過了這一陣什麼都會好起來。」
阿鷂望了眼荷塘,沒再作聲。
時年擔心她會一直傷心,算算時辰,準備去叫梁佩秋。
「誒,我跟你一起。」小姑娘拎著裙擺跳下石階,無憂無慮似的轉著圈圈走過去,不想臨到池塘邊又生怯意,「我還是回亭子里等罷,葯湯還在那兒。」
時年搞不懂她腦袋瓜怎麼想的,一會兒一個樣。嘴上說要回去,眼睛還盯著此處,人已經走到這兒了,何必再假裝矜持?他搖搖頭,扯著纖繩登上小船,先是喊了幾聲梁佩秋的名字,見無人回應,趕忙鑽進烏蓬里。
梁佩秋顯然不大好,已經燒糊塗了。時年忙大叫一聲,和阿鷂兩人半拖半抱將他抬回屋裡,安置在榻上,此時葯湯顯出了關鍵作用,兩碗下肚,將人硬生生從鬼門關拽了回來。看他臉上逐漸退紅,人也清醒過來,時年大鬆一口氣,說道:「你要是也沒了,我真怕公子回來找我算賬。」
「就是!阿謙哥哥定要怪罪我們的。」
「你……」
梁佩秋不防備一睜開眼會見著個小姑娘。
小姑娘兩手搖著辮子說:「我就是說書先生嘴裡,阿謙哥哥網羅天下名荷來討我歡心的未婚妻呀。」她轉頭又對時年顯擺,「我可喜歡聽書了,說得真好。」
故事裡她是那麼神秘,又是那麼傳奇。
哪怕榮辱都與一名男子共,她也開心。
哪怕她一直等他,而他留給她的只有那一畝方塘的誤會,她亦甘之如飴。細細想來這些年,或許只在那一畝方塘,阿謙哥哥才得到過片刻自在吧?
「幸好你沒事。」阿鷂低下頭,掩去眼底湧上的一股熱流,期期艾艾望著梁佩秋,「你快好起來吧,別讓阿謙哥哥擔心了。」
梁佩秋忽而眼泛淚意。
她真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倘柳哥還在……今朝又會是何等光景?他答應下來:「我會的。」
「那要好好吃藥哦。」
「不要再受涼了。」
「還說呢,不都怪你嗎?這樣冷的天你讓他一人在船里,幸好我事先準備了人蔘湯。」
「我……」
兩小隻作勢就要掐起來,梁佩秋強撐病軀調解,見他倆左一嘴右一嘴互不相讓,想起昔日茶樓的情形,那時徐稚柳看著他和時年打嘴仗,亦似看著小孩兒般寬容與溫柔。
只那樣的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說起前一陣兒送阿南母子回鄉,時年亦萬分唏噓。徐母原先就已病重,突逢噩耗更是一病不起,在回程路上就走了。經此一事,少年阿南成長了很多。徐忠原想派人接他回湖田窯,但被阿南拒絕了。
「我要為母親和兄長守孝三年。」阿南說。
問及他今後有什麼打算,阿南沉默了很久,爾後彷彿下了巨大的決心,看著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面上呈現出一種與少年完全不符的深沉,說道:「我要讀書,考取功名。」
阿南說,「我想親眼看一看兄長曾經嚮往的天大地大,心之所在。」
時年每想起那一幕都忍不住眼眶泛紅。
「公子的積蓄全都留給了他們母子,這些錢原是公子準備的……退路。」在他們收拾箱籠準備回鄉時,徐稚柳所做的打算原比他想到的要多,「公子已早早去信族長,準備盤兩畝薄田,在村上興辦私塾,把以前的老師請回來。他原先是打算回瑤里繼續讀書的,他那樣的才華……」
梁佩秋渾身一震,激動地抓住時年的手:「你說什麼?」
「你當安十九為什麼會突然被召回京城?那是因為公子在大龍缸里寫了陳情書!打算剷除了安……」時年話音一頓,左右看了看。
哪怕合上門在自家,景德鎮人對權閹的恐懼都刻在了骨子裡的。時年咬著牙說:「公子原先打算剷除了狐狸大王這顆毒瘤就回鄉,箱籠已收拾好了,誰想狐狸大王被判了罪行還能脫身回來,殺了黑子不說,竟還誣陷阿南,威脅公子!公子被逼得無路可走,每夜枯坐燈前,寢食難安。若非如此,怎會燒不好一隻碗?可恨,權閹當真可恨!」
安十九既是民間為避禍而取的戲名狐狸大王,更是權閹,一介書生欲和此等人叫板,倘有活路,恐怕也九死一生,更何況他們從沒能斗贏權閹。
昔日的童賓火神如是。
今日徐大才子亦如是。
「倘公子沒有蹚這渾水,沒有替楊公正名,興許……」
「那就不是他了。」一聲嘆息后,病床上蒼白的少年望著窗邊一泓月色,喃喃低語,「再來一次,他還會那麼做。」
阿鷂默默垂淚,時年摸摸她的腦袋。
屋子裡安靜了一會兒,時年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本來去找你是有件東西想給你。」誰曉得一通忙亂,險些耽誤了正事。時年在胸口摸了摸,掏出一隻布囊遞過去,「我也不知道公子是何時準備的……」
梁佩秋接過布囊,用手摸了摸,像是書信。
時年示意他打開,裡面竟是一張房契!雲水間的房契!
「公子知道你在景德鎮沒有置宅,便把唯一的房產留給了你,舊時的衣物和書都還在,且看你如何處置吧。」
現如今不會因為這間屋子的主人是徐稚柳而退避三舍的恐怕只有面前這人了。公子與他雖相識不久,但好像心意相通?
「遮風擋雨的屋瓦也好,冬暖夏涼的抱廈也罷,小神爺想要什麼不可得?公子又何必贈你一間小院?」時年說,「他從未視你為對手,非你不配,而是他志不在此。他很珍惜你的天賦,只你們身份立場關係,只常在我面前誇讚你的本事,隔著一條河就能斷定窯內火候的神人,當真稀世罕有。梁佩秋,你能明白他的心意嗎?他多麼希望你能在景德鎮闖出一片天地來。」
梁佩秋早已淚流滿面:「若我不可得,便是這終生難圓的夙願吧?他曾答應帶我看一看這片荷塘,我也一直期盼那一日的到來。我想看看每當他疲憊、孤獨的時候,究竟是什麼接住了他……」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他說他慕夏。
他是真的慕夏啊。
他贈他棲息之地,贈他一片冰心,他的心縱飛去太和殿,卻仍贈他一片桃花源,山水間。「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他到底如何作想?是我錯了嗎?我……我終究傷了他嗎?」梁佩秋捧著那一紙薄薄的房契,哭得喘不上氣來,「柳哥,你可以告訴我嗎?你從來沒有變,對不對?」
看到梁佩秋終於大哭了起來,時年揪住不放的心,陡然泄了氣。
哭出來就好了吧?
至夜半,屋內終於恢復平靜。
就在時年支著手肘昏昏欲睡時,梁佩秋叫醒了他。
「怎麼了?」他忙起身,揉著睡眼小跑過來,「哪裡不舒服?」
梁佩秋搖搖頭,望著窗外說:「時年,你看今晚的月亮。」
「嗯?」
「是不是又大又圓?」
時年一聽,心尖兒直顫。
梁佩秋笑著說:「你願意陪我去看看獅子弄的月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