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徐清離開醫院后回家睡了一覺,下午三點半起床煮了一碗雞蛋面,看到夏陽發來的簡訊,讓她不要去工廠,他會留下來守夜,還說已經叫了梁梅去給他送手機充電器和電腦,儲備充足,打算鏖戰到天明。
她沒回,把昨天的衣服洗出來晾上,經過市區買了一份肯德基雙人套餐。
夏陽嘴上說著不要,五分鐘就把雙人套餐吃了個底朝天。徐清想起秦風那幫人,以前聚在一起,他們經常玩一個無聊的遊戲,就是看誰在不喝水的情況下最快吃完兩個漢堡,每回看起來最海量的胖子,都會輸給柳條兒秦風。為此他們還研究過秦風的腸胃結構,胖子直言他一定是直腸子,一通到底。
現在看到夏陽,再看看他跟秦風一樣的柳條兒身段,徐清開始懷疑直腸子的真實性了。
夏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自顧自道:「都說讓你別來了,老大,你不信任我。」
徐清心裡確實放心不下,再說她的睡眠也不怎麼好,睡不睡的影響不大。
「你守了一天,晚上容易犯困。我剛才下午睡過了,精神很好,你快回家去,等明天再來接我的班,這樣我們都能休息。」
兩人正說話,外頭有人叫夏陽。想是梁梅來了,他一邊嘀咕一邊朝外頭跑,結果領回來的卻是廖亦凡。
廖亦凡解釋說:「今天公司里女同事集體聚餐,我剛好有空,就幫她送過來。」
「聚餐?我怎麼不知道?」
夏陽扒開小群一看,還真是,只不過臨到下班突然攢的局。他將信將疑地掃了眼廖亦凡,沒說話。
徐清看時間快七點了,問他:「你吃飯了嗎?」
「還沒。」
「這邊離市區比較遠,也沒什麼吃的,要不給你叫份外賣?」
廖亦凡瞥見肯德基掃蕩后的殘局,擺擺手:「不用麻煩了,你跟我這麼客氣幹什麼?」他轉而看夏陽,「有水嗎?給我來一瓶。」
夏陽嘴上嘟噥著什麼,不情不願地去拿水。徐清把椅子讓給廖亦凡坐,靠在窗台上問他:「這兩天公司忙嗎?」
「還好,老樣子。不知道工廠這邊出事了,你昨天一個人來的這裡?」
「嗯。」
廖亦凡無奈:「怎麼不叫我?」
「沒什麼大事。」
廖亦凡在洛文文幾年,了解廠長為人,哪能不知道他耍什麼滑頭,拖延工期,無非是仗著洛文文長期投靠他,沒有第二選擇。
她一個女人來問責,這邊人多勢眾,怎麼會讓她討到好處?
「這次就算了,以後再有這種事,別一個人往前沖。有個男人在旁邊壓陣,多少安心一點。」
「這種事還得看什麼男人,競爭對手什麼的,有時候就像定時炸彈,一不留神就炸了。」夏陽把水扔過來,「老大,再有這種事,你一定記得叫我,我保證沖在第一個。你放心,咱是一頭的,我肯定不會害你。」說完他抱起電腦去了一旁。
廖亦凡看向徐清:「我哪裡惹到他了?」
「你問我?」
廖亦凡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也不知道。」
只夏陽的火藥味太重了,確實讓人懷疑。不過他去了一旁,也不好多說什麼,只當他維護組長好了。
廖亦凡沒再理會,轉而問徐清:「你知道元惜時嗎?」
「我說不知道才奇怪吧?」
元惜時是日本四世堂駐中國地區的代表。他是中日混血,雖然從小在日本長大,但非常喜歡中國文化。四世堂之於日本,等同故宮之於中國。
這幾年故宮文創為廣大設計公司打開了一條路,洛文文也參與競選過歷年主題的陶瓷文創。這次四世堂為百年創世來景德鎮物色合作對象,業內早有風聲,只一直沒得到落實。
廖亦凡的話算證實了傳言。
「元惜時已經到景德鎮了。」
「你怎麼知道?」
廖亦凡打開純元瓷協的論壇,點進第三輪討論會的最新布告,從裡面找到一張照片指給徐清看:「這個人就是元惜時。他也是百采改革受邀評委之一,為人很低調,一直坐在角落。要不是之前在峰會上見過他,光是這麼一個模糊的剪影,我也很難認出他。」
說到這裡,他神色略有閃爍,只是很快就恢復如常,「徐清,還沒恭喜你加入純元瓷協。」
論壇里已經公布了最新入會名單,她的名字赫然在列。除此以外,她昨天在百采改革第三次討論會上的發言,也已經寫成文章在公眾號發布了。
純元瓷協作為江西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百來十個瓷協里公認的權威,想加入其中,難度不亞於成為中國作協的一位名譽會員。這幾年廖亦凡提交過好幾次申請,都沒得到通過。
「你才回來三個月就……徐清,我真羨慕你呀。」他是真的羨慕,「以後發達了,可別忘了提攜老同學。」
他每天都會上純元瓷協的論壇,自然比她更早獲悉最新動態。只他不知道,徐清的加入佔盡天時利地人和,更有說不清的利益瓜葛,若非程逾白力推百采改革,朱榮也不會憑私心行事。
她沒作解釋,順著他的話說:「入會半年有推薦權,下一次申請時,我給你寫介紹信。」
「真的?」廖亦凡臉上的喜悅難以掩飾。
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了,他忙調整心情,又道一句:「那我、我……就不客氣了,謝謝你,徐清。」
看得出這句是真心話,徐清說:「沒什麼,你不用放在心上。」
她正好借他的手機看元惜時的選票結果——中立,也就是不贊成也不反對,「四世堂這次的百年文創主題是什麼?」
「這個我不清楚,回頭你問問顧言,或許她知道。」
徐清微感詫異,廖亦凡解釋:「你還不知道吧?顧言這次出差,就是去四世堂杭州本部活躍去了。我杭州的朋友告訴我,在四世堂活動現場看到了她。值得她這麼大老遠跑一趟,估計這次四世堂的訂單量不小。」
先不說四世堂在圈內的地位如何,單憑「百年創世」四個字就足以說明一切。底蘊重,份量重,影響重,但凡洛文文有競爭機會,誰要拿下四世堂,恐怕就是今年總監的不二人選。
加上有四世堂背書,今後在業內肯定左右通吃,前途無量。這就難怪顧言去杭州出差,卻沒有透露一點口風了。
一塊這麼大的蛋糕,誰不想吃?
廖亦凡離開后,夏陽在徐清的催促下不情不願地收拾了電腦,末了還說:「沒見過一個男的有這麼多彎彎腸子。他特地跑這一趟,就光給我送電腦和跟你說恭喜嗎?老大,你可千萬別跟江意那個傻子一樣,被男色耽誤了!」
徐清難免好奇:「你為什麼對他有敵意?」
「他是二組的組長!是我們的對手!」
徐清不聽官話,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江意?」
「我腦子有病喜歡她?!」夏陽活像只燙腳的螞蚱,「我只是覺得二組組長不像好人,老大,你千萬留個心眼,別什麼都聽他說,洛文文一二三組都是競爭關係,前三組組長究竟是被誰逼瘋的誰也不知道,在職場生存別的都不重要,把單子拿在手上才最踏實。」
他到底經歷過創業失敗,比同齡人要多幾隻心眼子。看著不靠譜,心裡倒有一桿秤。徐清說:「我知道了。」
夏陽離開之後,徐稚柳才出現。他從堆滿石料和坯具的架子后緩步踱了出來,忽而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徐清趕緊上前扶起他:「你怎麼了?」一看他疲色盡顯,眼孔發青,心下更急,「你剛才去哪了?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
徐稚柳握拳抵在唇邊,輕聲咳嗽:「老毛病了。」
約是離開春夏碗太久,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精氣散盡,虛浮無力。偶爾還會消失、閃現,過一陣再恢復如常。
他沖她擺擺手:「我沒事,別擔心。」
她怎會不擔心?徐清表情凝重地盯著他:「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不我去一瓢飲把碗買下來?」
徐稚柳搖搖頭。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伴隨著程逾白對春夏碗的修復在一點點流失。那些消失、閃現,甚至看到過去的現象,應該都因修復而生。
或許在春夏碗修復如初的那一天,他會離開人世。
一想到他終將與漫漫長夜孤獨相伴,他就激起一股衝動,恨不能將春夏碗碎成齏粉,哪怕那是以他肉身燒鑄留存於當世的最後一件作品,也無法抵消他對死亡的恐懼,所以在今早察覺身體不適后,他找借口支走徐清,一個人回到一瓢飲。
只要摔碎春夏碗,程逾白就無法再修復下去,他的身體也就不會再損耗,可以一直留在明亮的人世。可當他凝視工作台上只有半片的春夏碗時,雙腿忽然像灌鉛了一般沉重。
他很清楚這一步邁出去意味著什麼——一旦摔碎春夏碗,就再也看不到過去了。
這些天他時常能看到阿南在窗邊讀書的樣子,他長大了,身體像柳枝抽條般肉眼可見地長高、原本結實的身體也變得細瘦起來。阿鷂也嫁人了,穿著霞帔,披上紅頭巾,在族內阿兄的背上出了家門,坐上喜嬌,離開了家鄉。
始終未能見到母親,他猜母親大約過世了。也好,母親受病痛折磨太久了,去到另外一個世界,興許會自在一些。
按說所愛的的人一個個都有了歸處,那些過去本應離他越來越遠,他不必再挂念母親,擔心阿南……可他為什麼還是割捨不下那殘殘如影的思念?是因為湖田窯,徐忠,時年以及那些未曾辜負他的人和物嗎?哪怕安十九,他也有看看他下場的理由,不是嗎?
偌大景德鎮,也不是只有那一個宿敵,不是嗎?於是他一點點,一點點心安理得,撤回雙腿,離開了一瓢飲。
無聲無息地,彷彿從未到訪過。
只這件事他不想讓徐清知道,於是對她說:「沒關係,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你看我,哪次不是這樣?」
徐清一想也是,確實他跟正常人不太一樣。她拉過椅子讓他坐下,給他擰開一瓶水,盯著他喝了好幾口,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
說起剛才的事,她問他:「你怎麼想?」
徐稚柳笑著反問:「關於誰?廖亦凡還是……」
徐清莞爾,被他一逗整個人放鬆下來。廖亦凡是什麼心思她看得出來,借著給夏陽送充電器特地跑一趟,無非是告訴她,顧言正在接近四世堂,想要拿下「百年創世」大單。
洛文文一二三組都是競爭關係,顧言可以用她來對付他,難道他就不可以用她來對付顧言了嗎?而且照目前情況來看,顧言是信任她的,想要敵人放鬆戒備,最好的方法,無非燈下黑。
顧言若是那張燈,她就是看不見的黑。
要想從中搞破壞,不讓顧言佔到便宜,與其去爭奪難以屬於他的蛋糕,倒不如把機會送給她,她搶奪起來遠比他容易,不是嗎?
要說一開始回來,她尚看不清誰好誰壞,到現在就是個瞎子,也該有論斷了。說到底,都是跟她一樣想在吃人的景德鎮留下來而已。
她無從判斷對錯,只大家利益不同。
至於程逾白,「以四世堂在中日的影響力,要找到一個代表人物,我猜他一定會優先爭取元惜時的支持。一旦元惜時贊同百采改革,其他沒有決斷的中立派都會跟著倒戈。」
徐稚柳料到她的意圖:「你想接觸元惜時,拉他的反對票?只是這麼一來,縱然你意不在四世堂的文創大單,恐怕顧言也不會再相信你,你就不怕顧言翻臉?」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要怪只能怪元惜時這一票太珍貴了。可一旦如此,勢必會同顧言走到對立面。洛文文一灘渾水尚未洗清,裡頭還有個暗藏的鬼。
失去顧言的偏袒,她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你想清楚了?」
此時天邊殘紅被一點點蠶食,身後的廠房亮起一盞盞燈,馬路對面的路燈、大樓和江邊的夜市都逐漸亮了起來,她靠在窗邊,晚風捎來一絲餘熱。她單手勾起頭髮,嘴角抿起微笑。
有什麼好想的?她揶揄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你在,我怕什麼?」
「你想怎麼做?」
「我給朱榮打個電話,你看怎麼樣?」
顧言那裡肯定是走不通了,既然元惜時出現在純元瓷協,何妨同朱榮說得再明白一點?把元惜時拉到反對陣營,他們才有可能雙贏,不是嗎?
徐稚柳看著她,有那麼一刻恍惚起來,彷彿從她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那個胸臆間滿是清正之氣的少年人,最後去了哪裡?
此時此刻她丈量人心,一步一步走在刀尖上,手捧一簇微弱火苗的樣子,為何竟讓他想落淚?
徐清看他出神的樣子,笑了起來。
徐稚柳忍不住問:「你笑什麼?」
「哦,我笑你三軍帳中,風采不及當年。」
他忍俊不禁,搖頭淺嘆:「那我就祝你負芒披葦,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