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要說理想和現實之間能有多大差距,當徐清坐在她一手攢的飯局上,忽然間有了答案。
她旁邊是個肥頭大耳的中年男人,不停給她灌酒,親切地稱呼她小清妹妹,說這些天為了把程逾白搞下台,累得好幾晚沒合眼,也沒吃上一頓好的,可一看到她整個人就活了,還說查程逾白資料的時候順帶也翻了翻她的履歷,豁,這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
中年大耳堆著滿臉油光問她:「還有人在明珠塔上給你表白過啊?什麼人啊?這要沒有個上億身家,咱小清妹妹能看得上?我看行業里給你取了個不死鳥的外號,這名字取得好,一看就特帶勁兒。咱小妹妹不僅長得標緻,哦喲,這張小嘴可了不得,輕易饒不了人,瞧把一瓢飲那位給氣的,就差當場吐血了。」
「要我說就是活該,都病成那樣了還出席會議,晚個幾天能要他的命?瞧那副上趕著的吃相,還嫌不夠難看嗎!得虧虛驚一場,不然落咱一身腥。」
「撈錢撈到那份上,我都不知道該不該說他敬業。」
「他缺的是錢嗎?一瓢飲那就是座金山銀山,十輩子都吃不完。」
「那不圖錢,還能圖啥?」
「你傻嗎?要辦成了九號地,他到上頭就剩一步之遙,你說他圖啥?到時候我們這些老傢伙都得給他騰位置讓路,看到他還得恭恭敬敬打招呼,不然隨便動動腳,碾死你一隻小蝦米。」
不是為利,就是為名。再多點,那就是權。
「不得不說,程家那混賬玩意兒,比他老子有出息,玩手段玩到我們頭上來。呵,搞改革,說得好聽點那就求同存異,說得不好聽,不就是黨同伐異,剷除異己嗎!」
「程敏怎麼教出這麼個東西。」
「我聽說程敏老婆早就改嫁了,這麼多年都沒見過,你指望程家還能長出什麼好苗?有娘生沒娘養的東西,呸,腦子裡凈沒條正路,指望吃人血饅頭往上爬,小心摔不死他。」
老男人們酒蟲上頭,話越說越露骨,瞅著朱榮的臉色像是沒聽見一般,愈發放肆。
朱榮捻著腕子上的南海佛珠,瞧了徐清一眼,提醒男人們注意言辭,旁邊還有個姑娘。中年大耳連聲稱是,按下污言穢語不提,又湊過來眯著小眼睛問:「小清妹妹,聽說你跟程逾白是大學同學?」
「嗯。」
「那傢伙是不是特傲慢,用鼻孔看人?」
徐清聞到一股熏天的酒氣,胃裡翻江倒海,不動聲色往旁邊挪了一點,說:「還好吧。」
「還好?我不信,要不他怎麼得罪你了?」
「不是他,是我。我得罪他了。」
「真假的?你做什麼了?」
「哦,我問他外面說百采瓷廠和他爸媽的事是不是真的,他讓我滾,我沒滾,後來他就把我踢出了景德鎮。」
「什麼?」
中年大耳以為自己聽錯了。
徐清面孔清冷,朝他勾起唇角:「很難理解嗎?差不多就是你們今天說的話,如果傳到他耳里,他也會讓你們踢出景德鎮的那種得罪。」
中年大耳再遲鈍,這會兒也明白她的意思了。一眾老男人面色訕訕,有人暗罵她不識趣。要不是給朱榮面子,誰會賣她一個小人物的臉?
徐清倒不在意,借口補妝離席,臨到門口頓足,環視席間一眾青紅白臉,慢慢道:「他為人如何先不說,倒是你們,我看得噁心。」
她原意是想請朱榮吃頓飯,表明自己對百采改革的態度,以此換取元惜時的消息,不曾想她打電話時,正趕上反對派們開小會,朱榮也不知道存的什麼心思,竟拉上這幫人作陪。
她快步走到洗手間,掬起一捧水拍了拍臉,從包里拿出瓶酸奶,喝完半瓶,腹中膩味消減大半。她又慢慢喝完剩下的酸奶,走到轉角,碰見等候已久的朱榮。
朱榮還是一派溫和儒雅的模樣,迎上前來問:「好點了嗎?」
「好多了。」
「男人酒喝多了就是另外一副樣子,你別介意。」
徐清不傻,順著台階下了:「我沒有。」
她和朱榮來到飯店茶飲區找了角落坐下,服務員給他們上一壺大紅袍。朱榮抬手示意:「我聽說你懂茶道,嘗嘗看。」
「以前老師上課講過一些,算不上懂,知道點皮毛。」徐清抿一小口,味道醇厚,應該是正宗武夷山出產,「大紅袍溫而不寒,齒頰留香,正適合飯後用。不過我剛喝了酒,混著喝容易醉。」
朱榮一笑:「看我記性,我叫人給你換杯解酒茶。」
「不用了,會長有什麼話儘管直說。」
朱榮又是一笑。男人到了他這年紀,不顯山不露水,舉手投足間都是內斂的氣質,便顯得格外溫和,就像面前的大紅袍,底蘊深厚,食用得法的話,還能留香三日。
他眉目如水,輕聲問她:「你沒話要對我說嗎?」
「本來有的,不過我想會長肯定有疑問在先。不如我們先各自掃去疑慮,再進行下一步?」
跟聰明人說話不用繞彎子,這一點朱榮很受用。他五指虛搭在茶杯邊沿,有一下沒一下地思忖著:「那我就直說了,你們上學時關係應該不錯,後來為什麼分道揚鑣?」
徐清說:「因為我個人的問題。」
「現在問題解決了嗎?」
「還沒。」
朱榮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權衡什麼:「如果問題解決,你會改變對改革的態度嗎?」
徐清也在想,如果程逾白退讓,為曾經的狂言向她低頭,她會就此收手嗎?
「不會。」
「這麼肯定?「
「我並不贊同重原創手作而輕工業、設計的做法,工業有工業的商業價值,設計師也有工匠精神的競爭力,就目前的百采改革方案而言,還有很多需要再調研、再考察的地方。」
「如果他考慮你的看法,對百采改革做出修正和改進,你的立場是否就會發生改變?」
當然不排除這個可能性,前提是程逾白會考慮她的想法嗎?徐清確信:「這個假設不存在,我和他之間……不可能達成一致。」
朱榮在她低頭的一瞬,目中流露出一絲失望。到底是年輕人,還會為情所困。他說:「假設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驗證每個人的底在哪裡。」
如果她的底線會因程逾白個人而鬆動,那她一定不能成為鋒利的刀。一把鋒利的刀,不能有餘地,有軟肋。朱榮緊接著又問:「你對程逾白個人是什麼看法?」
問題還是繞回最初。
徐清發現,朱榮在意的似乎並不是她對改革的態度,而是她對程逾白的態度。拉這麼一大幫人來作陪,大概就是為了試探她對程逾白的態度把?可她要怎麼回答?此時徐稚柳在一旁沖她搖頭,讓她謹慎。
她抿緊唇角,想了一會兒,仍舊遵從內心:「我對他個人沒有看法。」
即便有,也和改革沒關係,「在改革上,我希望能獲得更多公平、公正和積極正確的態度,我也認為改革需要很多聲音,如果只有一個聲音,那不是改革,而是詐騙,是傳銷,是一場被美名化的假釋活動。」
朱榮搖頭輕笑:「徐清,你想得太簡單了。」
「我……」
「坦白說,如果一個人跟程逾白有私人恩怨,是仇敵,是對手,我會更加放心,也會更加篤定,不用擔心這個人會輕易受到誘惑,或是被感情所困,繼而存在太多的不確定性。徐清,改革是一場戰爭,要考慮方方面面。立場,態度,這些都太表面太脆弱了,我想要的是這裡,」他指指她胸口的位置,吐出兩個字,「忠心。」
杯子落到茶台上,清脆的一聲擊中徐清漏拍的心跳。
朱榮沒有給她太多思考的時間,緊接道:「剛才席上有一句話你可能不認同,但那是事實,程逾白要的也不是求同存異,而是黨同伐異,剷除異己。面對這樣一個人,一群人,你反對改革的決心在哪裡?底線在哪裡?能做到什麼地步?會不惜一切代價反抗到底嗎?我說的不惜一切,或許要放棄所有自尊、後路和前途,這些你想過嗎?」
「我……」
「個人的榮辱得失,對我來說無足輕重。」
他想要的是全局的贏面,同黨的贏面,利益的贏面,權勢的贏面。
所有贏面,只有贏面。
「你聽過哈蘭的一句話嗎?」
——我喜歡看到區隔善與惡的界限就像棒球賽場上的犯規線那樣。這個界限很細,它是用某種像石灰粉那樣非帶鬆軟的東西刻出來的,假如你碰到了這個界限,它就會變得模糊起來,這時合規的似乎成了犯規的,而犯規的又似乎是合規的。
朱榮起身,走到她身邊,從上而下俯視著她,「我喜歡在這樣的地方打比賽。」
或者說,他期待看到她「更複雜」的一面。
他讓她不用急著回答,好好想一下,或許她很快就會有答案。同時,他會給她一個機會,當然這樣的機會是有限的,就在剛才她差點失去這個機會,不過,朱榮用溫和的態度告訴她,她仍有價值,現在她進入試用期倒計時階段。
如果不能通過考驗,她就會像今天席間那些小人一樣,被用來當槍子使。
徐清意識到這一點時,胸口突然空落落的。她想起當日在胖子飯店程逾白說的那句話——「我提醒你,《大國重器》充其量就是一檔節目,想脫身容易,純元瓷協就沒那麼簡單了,裡面水渾得很,別亂動心思,小心作繭自縛。」
她禁不住渾身一哆嗦,仰頭看,天空又飄起細雨。她吸了吸鼻頭,慢慢地攥緊手指,裡頭躺著一張寫有元惜時酒店地址的字條,是朱榮離開前給她的試用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
她沒作停留,走進渺渺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