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以四世堂在日本的地位,吳奕不能隨意搪塞,重點講了高校合作的方向和考量,末了道:「畢竟四世堂是有目的性的、商業性的推廣,我們也要考慮和國外品牌合作的影響,不是一件小事,需要跟學校商量之後才能做決定。」
聽到這兒,元惜時面露遺憾。
如果說放眼整個中國,有哪座城市可以成為四世堂夢想啟航的地方,沒有一個能比得上景德鎮,景德鎮是他的不二之選。而一個外來的、具備成熟文化的陶瓷品牌,要想在景德鎮本土紮根,同高校合作是傳播價值理念最佳也是最快的方式。
當然,他不是沒有預料到難度,只真的看到眼前的困難,還是忍不住失望。
程逾白適時開口:「老師一直在開展多元化的陶瓷教學,通過茶道傳遞匠人精神。四世堂百年以來始終致力於回歸器物原始的狀態,在這一點上和老師的態度不謀而合。我相信老師也很想看到中國陶瓷和日本陶瓷碰撞的火花吧?」
吳奕哼笑:「你個滑頭,不要以偏概全。」日本陶瓷是一回事,四世堂作為日本陶瓷品牌,是另外一回事。
吳奕口風沒松,還是說要跟學校商討。
徐清在來的路上已經看過顧言給她的文件,這些年來,之所以市場普遍認為日本陶瓷的平均質量略高於中國,是因為日本經濟富裕,在利潤相同的情況下,日本人願意在單品上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四世堂也不外如是,相比於景德鎮陶瓷人在「推陳出新」上的緊迫感,它更注重傳承,而這一點,完全迎合程逾白在百采改革里傳達的理念。
也就是說,元惜時的中立可能只是一個短暫而審慎的決定。或許他看得再清楚一點,就會堅定不移地贊同百采改革。
實際上,她的贏面非常小。
可即便很小,也不能放棄嘗試。徐清問程逾白:「我記得《大國重器》第一期節目里提到關於品牌的引進,在百采改革方案里也詳細描述了幾個新興品牌的發展,他們在市場掀起廣而周知的國潮運動,影響巨大,給景德鎮帶來了經濟活力和原創復甦。那些品牌固然值得大力發展和推薦,可有一點是,他們都是本土品牌。如果四世堂或者其他國外品牌也想參與進來,你會考慮嗎?」
這是個非常尖銳的問題。四世堂要在景德鎮立足發展,逐漸推廣至全國,倘或百采改革得以推行下去,兩者之間必然存在不可分割的關係。
一個處理不好,很可能挑起兩國陶瓷文化的對立。
程逾白就知道要拉攏元惜時沒這麼容易,他的前進道路上總有一條不死心的攔路虎。
「自古以來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可不管分分合合,有一樣一直被視為不可侵犯的皇權的象徵,你們知道是什麼嗎?」
程逾白說,「是血統。在中國這片土地,中國陶瓷絕對擁有不可侵犯的領地意識,但是貿易、文化交流,開放自由是另外一回事。」
他不怕把話挑明,「打個比方吧,我既然能讓你一直在我跟前叫板,接受關於改革的多個聲音,質疑和挑釁,還有什麼不能接納?一個優秀的陶瓷品牌值得讓更多人看到,對陶瓷之美的鑒賞無國界、膚色、血統之分。」
徐清沒想到他會突然點自己,微微抿唇,心想漂亮話誰不會說?言行合一才是真君子。
「馬上要開始《大國重器》第二期節目錄製,我聽說這期的主題就是品牌,既然你可以接納不分國界的交流,何妨給四世堂一個機會?」
吳奕看熱鬧不嫌事大,在一旁添油加醋:「有道理,如果四世堂能在網路平台露露臉,獲得社會的認可,對於高校合作會更有勝算。」
元惜時頓時看到了希望,徵詢程逾白的意思。
程逾白不妨挖個坑給自己跳,額上青筋暴跳:「二期的主題只是暫定為品牌,我目前還沒決斷……」
「只是暫定嗎?」徐清滿臉疑惑,「不會吧?許總告訴我已經定下來了。」
她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作勢查看簡訊。程逾白咬牙:「現在節目已經由許董接手了,我想小許總可能……」
「公司不還是小許總的嗎?一檔節目而已,兩父子不至於吧?」
眼看兩人又要掐起來,吳奕開始四處找瓜子。元惜時忽而明白了徐清的用意,四世堂固然可以在兩人的私鬥中漁翁得利,只他不願意讓四世堂成為鷸蚌相爭的受益者,好似一切都是偷來的。
「謝謝二位的好意,我想四世堂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他起身告辭,徐清忙要相送。
元惜時擺了擺手,對她說:「如果你想見我,打著幫我的名號,實則為改革的選票而來,就不必再費心思了。四世堂由我一手帶來中國,我非常希望它能在這片土地紮根生長,這一點同我對景德鎮的熱愛是一樣的,沒有高低的。我非常喜歡中國陶瓷的文化,也希望這場改革是基於多方的熱忱,坦蕩,為一個共同的將來而開展。對於百采改革的提案,我贊成或是反對,最終將由二位的願景來決定。」
這話就差挑明了說,您二位還是別白費心思了,好好回歸正途吧。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我很喜歡這首詞。中國是個包容的城市,景德鎮容得下更多可能性。我相信如果是為了能讓陶瓷世界變得更加明亮,有緣的話我們還能在一起同行。」
元惜時縱滿眼看到的都是勾心鬥角,也仍舊期待景德鎮陶瓷走向一個更廣闊的未來,期待四世堂有一天能同這片滾燙的土壤產生共振,那一定是非常遙遠卻值得等待的一天。
吳奕頗為動容,表示會儘力推行四世堂的中華之路。
元惜時再三感謝,仍強調:「請您不必為難,今日見到您我很高興。」
文化交流,貴在和平與愛。吳奕深受感觸,對兩個混賬弟子破口大罵:「瞧瞧人家的格局,人家的風骨,這才是大家風範!再看看你們,一個賽一個小家子氣,不嫌丟人嗎?」
話是這麼說,卻還是彆扭地留他們下來吃晚飯,不吃還不行,下回就甭想再見著好臉了。
席間吳奕一直給徐清夾菜,把碗堆出幾丈高,幾次欲言又止。徐清看出來他是想為當年的事彌補一二,怎麼說爺爺都是死在他的謝師宴上,縱他無意,或許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吧?
回想當初,她其實早已沒了那時的呼天搶地,也不會妄想求什麼公道,只每每想起爺爺病中無助的樣子,心裡仍會有一陣麻麻的痛感。
不會要她的命,卻也叫她不能忘記。
她五年音訊全無,回來后吳奕依舊待她如初,她就知道老師是真心疼她。只彼此之間小心翼翼的樣子,終究有了隔閡。
她看老師發間已有根根白髮,心下不忍,給他添酒。
吳奕高興,拉著她多喝了幾杯。
程逾白難得沒和她吵嘴,安安靜靜吃飯,間或聽吳奕講學。吳奕當了一輩子老師,嘴停不下來,從南到北什麼都能扯,多半時候程逾白還能插兩句,她是一句也說不上,只這種感覺太久違了,她心甘情願沉浸其中,不願結束。
告別時吳奕給她提了一籠蟹,說是茶商送的,還沒到季節,螃蟹個頭不大,重在新鮮,還都是活的,回去切幾片姜,清蒸就很好吃。
程逾白低頭一看,自己兩手空空,渾像個撿來的。
「我替你拿著吧,這個天不能在外面太久,待會我送你回去。」走在冷月倒掛的竹林間,程逾白忽而開口,「給四世堂一次上節目的機會,等於給我一次示好的機會,或許比高校合作會更快讓元惜時看到成效,他可能就會給百采改革投出贊同票,你想過這個可能性嗎?」
徐清一邊把螃蟹遞過去,拉住要滑落的包,一邊說:「我知道,事實是你並不會給四世堂這個機會,不是嗎?」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這是陷阱?」
「程逾白,我太了解你是怎樣的人了,你總是有太多需要權衡的利弊。《大國重器》是你好不容易牢牢握在手上的一把刀,當然要用在合適的地方。這個時機給日本陶瓷說話的機會,等於給敵人一個攻擊你的缺口,反對派會不利用這個缺口大做文章嗎?你此時每一步都要盤算三千,會輕易冒險嗎?」
「你就不怕我沒識破你的陰謀,真的跳進陷阱?」
「那對我來說也沒什麼損失。」
她本就沒有贏面,賭的就是一個時間差。只要元惜時沒有當場同他勾連到一起,她就還有機會。
可現在看來,他們誰都沒有贏。
元惜時實在是一個剛正不阿的人。寧肯被警察帶走,寧肯放棄四世堂在景德鎮的「捷徑」,也要守住對陶瓷的一片冰心。
他心目中所描畫的那個願景,究竟是什麼樣的?
「程逾白,如果讓元惜時去節目里講他認知中的中國陶瓷,景德鎮陶瓷,你說會不會有奇迹?」
「什麼奇迹?」
「說不好,可能是一個關於和平與愛的奇迹吧。」
像中國和日本陶瓷一樣,像太陽和月亮一樣,像水和火一樣。
像他和她一樣。
徐清一邊走,一邊回頭。徐稚柳在影子的末端,看家鄉的明月。她心裡想,如果此時小梁也在,會不會有奇迹?
「你不想聽聽他會說什麼嗎?」
撇除所有外在,所有風暴,所有私怨,就賭一個奇迹,你敢嗎?看這個口子是給你,還是給我?
總歸高校合作和上節目都不是元惜時衡量選票的標準,他為什麼還要自找麻煩?程逾白凝視著她在黑夜裡發亮的眼睛,手指撥動打火機蓋。
噌的一聲。
竹林里亮起一簇小小火苗。
這一晚,當徐稚柳看到那雙走在一起的影子,有某個瞬間竟覺得歲月靜好,那些刻在骨血里日夜叫囂的、難以共存的仇恨,彷彿被某種不知名的東西馴化了。
程逾白和徐清說:「你知道1793年英國使團訪華,那一次外交失敗最根本的原因是什麼嗎?」
不是品牌和工業的差異,而是乾隆皇帝的傲慢。
「他因中華煊赫五千年的歷史而傲慢,因明清陶瓷的盛世絕代而傲慢,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因俯視權威而傲慢,故而他的眼睛里容不下對方先進的飛機大炮,也看不到對方在現代工業上的崛起和對品牌的思考。」
而今景德鎮,工業時代的廠房機械、明清遺留的作坊窯址,古街舊弄的老城風韻,都在進行改造保護。曾經作為皇權象徵的御窯廠,正在被打造成全新的御窯博物館;修舊如舊的老街和窯磚弄牆,讓更多人尋找到當年的生活痕迹和老城故事;昌江邊上曾經的會館林立,商幫雲集,渡口旁的古戲台,縈繞在許多老人們記憶里的《打漁殺家》,在這座城市都得到妥善安放……這些都出自於文化的覺醒。
數以萬計的先輩為改革流血犧牲,為我們帶來的覺醒,究竟是什麼?
當徐稚柳透過那片影影綽綽的光暈,再次聽到蕭恩擒殺漁霸的鏘鏘威嚇聲時,心中如雷鳴般震顫不已。
他甚至不知自己為何震顫,就已淚濕衣襟。
直到他停在一塊碑記前。
滿目闌珊,霎時間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