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這一夜,徐稚柳一直在夢魘發汗,迷迷糊糊叫著什麼人的名字,直到早上天光微亮才睡去。
徐清沒叫醒他,在網上下單幾件常用藥品送到家裡,定時煲上一鍋小米粥,出門去上班。
下午原本約了一間舞美工作室商談空間設計,擔心徐稚柳的情況,她把會面時間往後推遲,趁有空跑到家居館,打算給他換個舒服點的長沙發。
這幾天他身體一直不舒服,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昨天從鳴泉茶館回來更是折騰了一宿。他的毛病跟正常人不一樣,她所能做的有限,想著又訂了一張按摩椅,回去的路上去超市買了兩袋水果和牛奶。
到了公寓樓下管理員說,今天有業主反應她家裡出現很大的動靜,他們察看了小區電梯等監控,沒有發現異常,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要跟她一起上樓看看情況。
一開門,一股濃郁的酒氣撲面而來。管理員驚疑不定地瞥了眼單身女人的公寓,掩鼻往裡走。
地上橫七豎八全是酒瓶,管理員皺了皺眉,問徐清:「你家裡有男人?」
「嗯,他在樓上休息。」徐清說,「不好意思,他最近心情不好,我會好好跟他說,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管理員說:「心情不好也不能擾民,叫他注意點吧。」
「好。」
管理員似還存疑,左右張望,徐清趕忙擋住門。送走管理員,她甚至來不及換鞋,東西一放就往樓上奔去。
家裡不能說是亂糟糟,除了到處都是酒瓶以外,只有跟兔子有關的兔兒爺擺件、兔子燈籠氣球和玩具,能摔碎的都摔碎了,能剪破的也全都剪破了,其他物件都還在原位。
她腳下踩到一隻小滾輪,拿起來一看,是徐稚柳最喜歡的兔兒燈,也被拆散架了。
怎麼回事?
她不停叫徐稚柳的名字,徐稚柳始終沒有回應。她里裡外外找了兩遍,沒見到人,心裡愈發不安,回到玄關擰開家裡所有的燈,隨即在窗帘后看到一道朦朧暗影。
她快步衝到陽台,窗帘一拉,就見一個清瘦的人影坐在二十九樓的陽台欄杆上,雙腿懸空,正是一副左右搖晃的醉態。
她立刻上前拽住他手臂:「你瘋了嗎?在幹嘛?快下來!」
手臂上傳來溫熱的觸覺,一直吹著江風皮膚髮冷的少年人本能地蜷縮了一下,向著溫暖的源頭靠近。
他睜大眼睛,眼前的濃霧彷彿被吹散,映照出一室溫暖的模樣。他忽而淚意洶湧,又情緒激動起來,大喊道:「小梁,這就是你的道嗎!」
說罷他猛的一扯,腰間的絲絛應聲而斷,那隻又丑又髒的五福盤扣被他握在掌心裡,半懸高空隨風而盪。
他雙目欲裂般瞪著周遭的一切,嗜血的眼神布滿傷痕,最終,他揚起手臂用力一揮,絳紫色絲絛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五福盤扣上的珠玉叮咚作響,翻飛著往下墜落。
下面就是江堤,江水拍岸,洪濤滾滾。
他身體騰空,似要隨之而去,忽然後腰襲來一股阻力,抱住他用力往後一拽。他失去重心,連帶身後的人一起摔倒在地。
咚的一聲,徐清忍不住嘶吼了一聲。
徐稚柳霎時清明。
那一刻,他眼中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依次退場,轉而覆上深不見底的潭水。他把徐清扶起來,檢查她的身體。
「摔到哪裡了?要去醫院嗎?」
徐清捂著胳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他垂下頭去,悶聲道:「對不起。」
「你剛在發什麼瘋?知不知道很危險?這是二十九樓,摔下去你就死了!」
「我不是早就死了嗎?」
徐稚柳往外看,高樓風涌不勝寒,臨江濤水滾滾,那縷絲絛早已不知所蹤。
失去的又何止絲絛?他明明重視盤扣遠甚於絲絛,每日系在腰間,從未離過身。聯想昨夜種種和剛才那句話,徐清問:「是小梁嗎?」
徐稚柳看向她。
「五福盤扣,兔子,都是小梁,對嗎?」
徐稚柳抬手捋了下她耳邊的頭髮,笑意溫柔:「以後不是了,再也不是了。」
她從沒見過他這樣笑,笑得那麼凄涼,那麼破碎,又那麼驚心。她心裡突突地跳,不敢大聲,只輕輕拉住他衣袖:「發生了什麼?」
「沒什麼。」
該如何告訴她,那一晚當他們離開鳴泉茶莊,走在渡口的古樹旁,他忽然看到了一截殘碑。
約是連日雨水沖刷,將古樹周邊的土丘都沖平了,殘碑才得以顯露出來。碑上半部已被燒毀,下半部有幾句保存完好的古語,記載為:梁佩秋,字青芽,浮梁瑤里人氏,能詩善書,畢生從事陶瓷工藝,諸器皆佳,人稱「活火神」。深受乾隆皇帝賞識,被破格擢升為九江窯務副官,協同主事監理窯務……一生功績,無以比擬。
他狠狠盯著最後八個字,心痛如絞。就在當夜,他再次看到「心心念念」的過去,原來這「一生功績,無以比擬」竟如此得來?
小梁啊小梁,你怎麼可以?踩著我的屍體上位,以進獻萬壽瓷而被破格提拔,侵吞湖田窯,迫害安慶窯,逼死王瑜,傷害時年,還以徐叔性命威脅打派頭的百姓,與安十九沆瀣一氣,同流合污,這就是你口口聲聲的道義嗎?
那些樹梢上,月夜下,熱乎乎的豬蹄、茶樓里的故事,妥善保存的《橫渠語錄》……種種剪不清理還亂的思念,果真只是逢場作戲嗎?!
什麼仰慕,什麼約定,統統都是笑話!
那一片月色下,從無與他相和之人。而他竟還動搖了,為那虛偽的、荒唐的、羞恥的思念,他竟動搖了!
他極力摒除雜念,不去看那人失去的一條腿,那觸目驚心的一條腿究竟為何而來,與他又有什麼關係?這樣一個殺生仇人,他怎可以心懷不忍?怎可以忘記來到這個世界的初衷?死而不滅,魂繼百年的意義,難道不是為了重走一次徐稚柳的「正途」嗎?難道不是用他的方式重新定義生殺,捍衛他曾失去的一切嗎?
小梁,你不該如此待我。
你絕不該,如此待我。
徐稚柳閉上眼睛,垂在身側的雙手顫抖著,逐漸握成拳頭。他對徐清說:「我想身體的這些異常,可能和春夏碗有關,以前我都是寄生在碗里,現在碗碎了……」
「那怎麼辦?」
「你可以幫我取一塊碎瓷片回來嗎?一片就行,我需要它。」
徐清看著他,他沒有告訴她,只要一片,程逾白就無法完成修復,這樣……
他就不會死了。
而那些過去,他再也不想看見了。
徐清想到上次程逾白兩手空空從鳴泉茶莊離開,就去生鮮超市買了一籠活蟹,再登一瓢飲大門。
小七一數,八隻大青蟹,個個份量不小。他以為自己眼花了,再三確認是送給他們的,飛也似地跑去後院通知程逾白這個「好消息」。
程逾白一抬頭,就看到尾隨小七身後的徐清。
一瓢飲的作坊一般人進不去。事實上景德鎮的作坊、工廠大抵如此,不管大小都不會給外人參觀,除非有熟人帶,否則「兵家重地」,怎好輕易示人?
他飛快地瞅她一眼,收回視線,動作沒停,熟練地跟著輪車拉拽厚胎。直到形成一個窄小圓潤的壺口,他停下來說:「螃蟹留下,有話直說。」
他身上系著圍裙,濺了不少泥點子,頭髮也沒經打理,看起來有點狼狽。徐清給他遞過去一條毛巾,說:「我想跟你買件東西。」
「什麼東西?」
她早就看到工作台上修復到一半的春夏碗,探身從裡頭取出一片瓷。程逾白擰眉,上下打量她:「就這個?」
「嗯。」
「你吃錯藥了?」
徐清自顧自將瓷片包進手帕里:「多少錢?」
「你有病。」程逾白從輪車上起身,大步上前把瓷片拿了回來,小心翼翼放工作台上,「我馬上就修復好了,你拿走一片算什麼意思?你要是喜歡,等修好了送給你。」
「那你還要多久?」
「你不客氣兩句?」
徐清沒工夫和他開玩笑:「你就說多少錢肯賣。」
程逾白對她猴急的態度產生一絲絲懷疑:「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徐清瞥一眼站在身旁的徐稚柳。少年就和這塊古董瓷片一樣,幾百年的光陰將他打磨得溫潤透亮,從骨子裡煉出某種沉香氣息,原本安靜適宜,神魂天成,只仔細看他眼角眉梢,裡頭隱隱約約透著一點陳腐氣,便顯得格外沁涼,又有一點森嚴。
她將之認定為自己的錯覺,想到他日漸虛弱,忙又從工作台上把瓷片拿回來。程逾白倒是頭一回看她「耍無賴」,有些興味:「說實話我就讓你拿走。」
「我需要它。」
「為什麼?」
「原因我不能說。」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存在於身邊某個荒誕的現象。只不管怎麼樣,她都不能讓徐稚柳消失。
程逾白看出她的志在必得,哼笑一聲:「我不要錢。」
徐清不高興地抿了抿嘴:「你先開條件吧。」
「退出純元瓷協。」
「你知道這不可能。」她略帶戒備地護著瓷片往後退兩步,「講點實在的。」
程逾白被她的小動作個氣笑了:「你以為菜市場買菜,由得你討價還價?我想要什麼你知道。」
徐清看著他沒說話。
程逾白就知道她不會同意,大步過去把瓷片奪了回來,擺擺手一副趕人的姿態。徐清又看一眼旁邊的少年,好像一片無聲的風影。
她好不容易才加入純元瓷協,怎能退出?可如果不拿回瓷片,徐稚柳怎麼辦?他還能撐到幾時?
程逾白眼瞧著她一副壯士割腕的神情,忍痛說道:「行,我退出純元。」他才覺詫異,就見她一個箭步上前,趁他不注意,拿起瓷片轉身就跑。
他大吃一驚,追出去時人已經跑得沒影了。
程逾白立刻掏出手機,將徐清在電話里大罵一頓:「你以為少了一塊瓷片我就不能修復了?」
「少說大話。」
這人還有理了?程逾白笑她沒見識,徐清硬著頭皮聽了一通說教,末了只支吾道:「這次算我欠你的,今後有機會我一定會還。」
程逾白冷笑:「你欠我的何止這一樁。」
徐清莫名,還沒來得及追問,電話就被掛斷了。
事後秦風幾個知道這件事,都笑得起不來身。想清妹何曾被人逼到這個份上?也就一浮白有這本事!秦風說:「老張最近想就紅店寫本書,我剛攛掇他把你倆也寫進去。今後要是出版了,拉你兩個大活人來直播賣書,效果肯定好。」
紅店就是畫師的行業,老張是專門畫瓷的,偶爾也做瓷。幾個人裡頭屬他生活最為窘迫,年近三十孤家寡人,還養不活自己。接單量少得可憐,又是頂級顏料玩家。這不畫了五年,一張瓷板畫還沒畫完,又開始想寫書的事了。
老張說:「我有錢,不打算賣畫。」
「你得了吧,三天一頓油星子都沾不上,早就揭不開鍋了吧?要我說就讓一白給你牽線搭幾宗生意,至於低不下這個頭嗎?」
「我不要。」
老張說不要,那就是真不要。秦風幾個沒辦法,話又繞回徐清身上,問程逾白是怎麼打算的?
他能怎麼打算?
程逾白說:「自從她回來,一天天的沒有消停過。」
「我看你挺樂在其中。」
「說真的,清妹回來一白笑的次數都變多了。」
「他就是死鴨子嘴硬,心裡美得很。」
「要不換你試試?」
秦風忙擺手:「可千萬別,我享不起這個福。清妹眼光高,我就不去自取其辱了。」
老張訝異:「你還真想過?」
「放屁,我看著像廖大才子那種不識大體的人?」秦風踹他一腳,轉而又問程逾白,「話說回來,廖大才子跟人可在同一家公司,近水樓台,你就不急?這麼久了,還不打算主動?」
程逾白冷冷一笑。
確實不能再被動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