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乾隆五十六年 早春
梁佩秋眉頭一皺,擱下筆:「什麼時辰了?」
「巳時剛過。」
梁佩秋一聽,立刻起身往外走。
他動作熟稔地抄起拐杖,甚至不需要小僕攙扶,走得又快又穩。小僕落後一步,小心伺候在他左右。
梁佩秋一看氣怒:「你跟著我做什麼?還不快去把人趕走!」
「哦哦。」小僕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動作比腦子快,下意識轉頭就跑。
他跟隨梁佩秋的日子不長,但也不算短,多少曉得他的為人,是再親和不過的,向來沒什麼脾氣,碰上膽大的奴才,甚至可以把他當軟柿子拿捏。只自從王瑜在家裡自殺,他就變了,不再愛笑,也不多說話,脾氣易怒,陰晴不定,不準人叫他「公子」,對內是「東家」,對外是「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容不得一點質疑,稍有不慎就要挨板子。
他倒是沒被揍過,只凡事犯到那位太監跟前的,都受到了不小的懲罰。這麼一想,他忽而想起什麼,大步朝外跑去。
梁佩秋到門口時,安十九剛好從軟轎中下來,裹著一張上等狐狸皮,細白的臉像女子一般秀美。
他上前恭迎,安十九輕笑:「你這腿不方便,怎麼還親自出來了?」
「不要緊,我只是想迎迎大人。」
安十九就喜歡聽他說話,坦誠直接,不比前頭那位大才子圓滑,整天打官腔,交往起來累死個人。
他推開左右,上前與梁佩秋並肩而行,說道:「雪天路滑,還是得當心。我讓人給你送的草藥,可還一直用著?」
「每日都在用,療效很好,還未謝過大人。」
「你我之間客氣什麼。」
安十九正笑著,餘光瞥見一道疾速衝上前來的身影,還沒來得及躲閃,那身影就被護衛一胳膊撂在雪地里。
他驚魂未定,撥開油亮的狐狸毛定睛一看:「喲,這不是徐大才子的書童嗎?好些日子沒見,你躲到哪裡去了?」
「我呸,你草菅人命,殘害忠良都沒躲,我為何要躲?」
「你就不怕你主子原來得罪的人要了你的命?」
「要也是先要你的命!狗太監,要不是公子仁義,一直沒對你下狠手,你早就被打派頭弄死一千次了!哪還由得你現在猖狂?」
景德鎮在歷史上有過好幾次大型罷工遊行,每次罷工的勝利,幾乎都要犧牲領頭,故而把罷工稱作「打派頭」。多年前童賓以身蹈火,捨身取義,引發眾怒,老百姓高舉義旗發動民變,將太監潘相拉下馬背處以極刑。
時年朝他啐一口痰:「狗太監潘相就是你的下場!安十九,你別得意,報應早晚會來找你!」
「是嗎?」
罵他狗太監,還詛咒他遭報應,這要放在平時,安十九早就不同他廢話,直接叫人拖下去了,可今日好似很有閒情逸緻,轉頭問梁佩秋,「我記得以前你們常一道在鳴泉茶樓喝茶,關係不錯?」
梁佩秋掃了眼被兩個大漢反剪胳膊按在雪地里的時年,輕描淡寫幾個字:「逢場作戲罷了。」
時年一聽,整個人奮力反抗起來:「梁佩秋你個畜生,你說的什麼話?公子對你有多好,你全都忘了嗎?你的良心是喂狗了嗎?你怎麼變成這樣?」
年前他回瑤里給阿南送公子的舊物,多是一些書籍手札,臨行前他還給他擺了踐行酒,讓他今後遠離是非,不要再回來。他答應他會好好活著,他就放下心來,決定以後跟著阿南,給阿南當書童,可到了那裡,阿南卻說這裡更需要他。
他想到那個癱在黑夜一蹶不振的少年,想到在枯萎的荷塘和冷清的獅子弄日日夜夜徘徊的孤影,想到公子多年以來如履薄冰,每一顆落子無悔才壯大的湖田窯,想到死去的黑子和活著的舊友,咬咬牙,還是回來了。
可他看到的是什麼?
「梁佩秋,你做這樣多的虧心事,不怕夜裡惡鬼找上門嗎?不怕將來到了地下,無顏去見公子嗎?你……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
時年緊咬牙關,憋足一口氣掙開左右束縛,大步衝上台階,「你說啊!今天你要不給我一個交代,我就一頭撞死在你門前!」
話沒說完,他就被護院重新拽了回去。
時年太瘦了,像個麻煩被拖來拽去,摁在雪地里兩片肩胛骨高高凸起,臉也變了形,只一雙眸子亮得嚇人。
梁佩秋目光冷淡,神情麻木,說道:「有什麼為什麼?識時務者為俊傑,誰不想往上爬?」
「我不信!我不信!」
他不是那樣的人啊,公子怎會看走眼?時年大叫,「你是不是有什麼苦衷?是不是那個死太監逼你了?」
他想到阿南,以為安十九故技重施,用他家人性命相威脅,剛要破口大罵,就被梁佩秋堵了回去:「不是你想的那樣,安大人沒有逼我,從始至終我只是在利用徐稚柳而已。」
「你……你說什麼?」
「一山不容二虎,他若活著,就沒有我出頭的一天。」梁佩秋說,「總歸我和他之間,只能活一個。」
時年如遭雷劈般愣在當場,整個人彷彿被抽去了生氣。
梁佩秋收回視線,對上安十九玩味的目光,吩咐小僕:「若他還要來,就叫人將他打出去,再將門前積雪掃清了,仔細別髒了安大人的腳。」
小僕睜大眼睛,想再確認一遍「打出去是什麼意思」,就對上樑佩秋的眼睛,轉而會意,上前一頓好說,請安十九的護院去一旁喝茶,自個領了幾名僕從,對著時年一頓拳打腳踢。
時年起先還忍得住,到後頭痛得嚎叫起來,一聲賽過一聲。
約半柱香后,世界清靜了。
安十九捧著茶淺啜,一口又一口,瞧著心情很好。梁佩秋在一旁處理窯務,間或應答兩句,神情瞧不出什麼,姿態倒是規矩,像只被馴服的狗崽子。
早前約好巳時來談三窯九會的事,安十九本不太放心,還怕新上任的「頭首」跟那位一樣,玩什麼陽奉陰違的把戲,仔細觀察了一陣子,眼看王瑜當真入土為安,徐忠也被卸去「左膀右臂」,每日沉溺酒海,如同廢人一個,再看今日他對徐稚柳的書童大打出手,這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
「小梁,今時景德鎮已盡在我掌握之中,只要你好好為我辦事,我定然不會虧待你。」安十九也給他吃顆定心丸,「你上頭的正副值年,家裡都有我安排的人手,量他們也就擔個花名,翻不出什麼大浪來。三窯九會以後都聽你的,你放開手腳去干,於窯業大好的儘管施展,我定然鼎力支持。」
「再好的舵手也需要引航的燈火,更何況我於窯業、各行當、會館等雜務並不擅長,一切都得從頭慢慢學起,還要多謝大人賞識。」
「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
梁佩秋會意:「安大人請放心,三窯九會主管窯業大小事,任憑出了什麼亂子,到這裡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安十九拍拍他的肩:「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有你這句話我就安心了!你忙吧,我先走了。」
梁佩秋再次送他出門,為他掀轎簾。
種種諂媚逢迎之舉盡數落到管事僕從眼中,眾人表面不敢議論,背過去一個個都破口大罵。要知道管事偷偷找到時年時,那羸弱的少年已經奄奄一息。
這得是多狠的人啊!怎能做出這等事?
再這樣下去,他什麼人不敢打?什麼人不能殺?湖田窯上下水深火熱,就連曾經與之一同共事的安慶窯也膽戰心驚,這日子過得愈發小心謹慎,好在從那之後一陣風平浪靜,直到……行色戲唱響的第一天。
大街小巷居然全都在演唱《打漁殺家》!
多麼大快人心!
抓捕的人一趕過去,大家立刻哄散,逃得逃,躲得躲,以至於縣衙官兵和安十九的私人護院在外頭抓了一天,只抓到幾個無足輕重的小嘍啰。
連夜審問加大刑伺候,什麼都沒問出來。安十九大發雷霆,梁佩秋拿當初定下的戲目給他看,表示一定會嚴查到底。
「怎麼查?」他一看就知道這事兒查不了,全鎮百姓都是「幫凶」,「查到能怎麼樣?統統殺了?以什麼罪行?底下又要怎麼說我?你知道民間給我編的戲曲和話本子快傳到京城去了嗎?梁佩秋,是你說什麼事到了三窯九會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結果呢!」
說到底還是不服眾,也不是沒想過懷柔,只這幫野性難馴的奴才,怎可能輕易收服?安十九一拍桌子:「這事兒我不管你怎麼處理,三天後給我一個交代,否則你這頭首就不必當了。」
梁佩秋順藤摸瓜,找到幾個「頭目」,都是以前受過徐稚柳恩惠的窯廠工人。只確實如安十九所說,無法拿他們怎麼樣,動用私刑的話只會更加激怒餘眾,若將他們以唆使動亂等罪行逐出景德鎮,也難免牽強,恐會遭到更大的反撲。更何況他們都是湖田窯的工人,真計較起來還是他監管不力。
梁佩秋關上門審了一夜,次日柴窯行會陶慶社「酬神包日」演出,久不露面的徐忠竟然親自到場!再一看,徐忠大醉未醒,被人用轎子抬到演出場地。
這豈非公然威脅?
幸而徐忠裹一身錦緞衣裳,頭戴氈帽,腰佩美玉,周身華貴,讓人挑不出一點錯。梁佩秋也始終侍奉在旁,盡心儘力,卻叫大傢伙都看得明白,老泰山壓陣,誰要再犯渾,他就要拿老泰山先開刀了!
頭目們不敢輕舉妄動,管事安排預先定好的戲班子上台,鑼鼓鏗鏗鏘鏘,徐忠大夢忽醒,跳起來大叫一聲好!
隨後幾天,凡唱戲主場皆能看到老泰山的蹤影,眼看梁佩秋與老泰山如影隨形,頭目們到底忌憚,一場極具「打派頭」諷刺意義的活動,被掐死腹中。
安十九大喜,大擺酒席款待梁佩秋。小梁大人酒量淺,喝醉了容易說胡話,未免出洋相,席間一直用力掐自己的斷腿。
小僕接他回到家裡,褲子一脫,險些掉淚。
梁佩秋始終沒什麼表情,彷彿已經痛得失去知覺。小僕退下后,他在窗邊佇立良久,隨後挑起一盞燈籠,朝獅子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