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戲樓里第一次有了竊竊私語。
劉安不緊不慢,問對方:「您說它不是真品,可有憑證嗎?」
「我在美國納爾遜美術館見過一隻一模一樣的,館藏介紹說,全世界只有一件。」
「難道您認為中國不會再出土第二件磁州窯本土文物?」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請問您是什麼意思?難道美國說只有一件,您就信了?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件,為何納爾遜美術館那一隻不可能是贗品?」
劉安說話很講究理據,曉得打哪裡會讓對方退縮,因下道:「您還沒等我介紹完就說不是真品,太武斷了。這件拍品從一位收藏家手中輾轉來到這裡,不管從器型構造還是顏色花樣,都符合宋代磁州窯文物的特徵。我們的拍品都經過相當嚴格的質檢和鑒定,這一點毋容置疑。」
「看著是挺像的,不過磁州窯在明代宣德年間就已經沒落了,就連大英博物館那隻寫著大明萬曆年制的白地黑花罐子都是假的,你這隻實在沒什麼說服力,除非你能告知我明確的出土時間和地點。」
常規途徑出土的文物,也不可能出現在私人拍賣上。這人擺明了來挑事,見劉安語塞,他趁勝追擊:「怎麼?說不出來了?」
「先生,斷假需要依據,我們可以出具鑒定文書,都是國內著名的鑒定機構。如果不是真品,大家儘管來找我們,我們入場協議里已經說明了這一點,您沒有證據就擾亂拍賣秩序,不符合規矩。如果您不想繼續參與拍賣的話,那不好意思,只能先請您出去了。」劉安招招手,旁邊出來兩個人,直接制住鬧事的男人。
男人大喊道:「你這不是心虛是什麼?有本事你就給我說出個子午寅卯來?」
劉安笑道:「您不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嗎?」
「我……」
男人確實所知有限。作為一個剛剛入行的收藏新手,他習慣先看國際收藏,故而英國和美國美術館同時收藏的磁州窯瓶器,他印象很是深刻,加上大英博物館那隻爭議不小,就更是過目難忘,這會兒一看是磁州窯的黑白瓶子,下意識先以批判眼光來看,只辯證需要論據,他學識太少,提供不了有力的說辭,則沒什麼說服力。
眼看就要被保安請出去,男人覺得憋屈,大聲問:「就沒人懂行嗎?」
樓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那我就來說說我的看法吧,這隻瓶子比例失調,頸部過長,足又撇得過大,與宋代瓶器的造型不同,確實有待斟酌。」
男人一看有人幫腔,立刻掙脫保安:「就是,我就說這瓶子怎麼看著彆扭。」
戲樓里議論聲逐漸大了起來。
劉安尚能穩住,說道:「世上沒有兩隻一模一樣的瓶子,同一隻手也不能保證七十二道工序完全相同,何況還要經窯火燒制,過程中釉的流動,氣氛和火候的影響,在造型上有些變化也是正常的。」
「你這只是龍紋瓶,宋代磁州窯畫龍紋的極少,有代表性的一件龍紋瓶現藏於日本白鶴美術館,龍刻畫得極其生動,三爪有力,而這隻瓶子上的龍形象呆板,雙眼無神。」
「萬物各有形態,龍形如何,完全取決於當時工匠的表達。你我都不是工匠,又怎好斷定呆龍不是一種意趣?」
「龍呆萌也好,精神也好,重在神韻和筆力,呆也有呆的生動,這隻龍的致命缺點並不在於呆,而是它有五爪。在座有誰見過民窯敢畫五爪龍的嗎?」
劉安面上一絲不動,實則已招架不住。她悄無聲息地向戲樓二層包廂里的人求助,停在門口的保安也鬆開男人,去尋找聲音的源頭。徐清料到對方會過來,沒再藏身,徑自走到台前。
此時,側門外也多了一人,只誰也沒有發現。
徐清翻身上了台,保安沒攔住,又怕動靜太大撞到瓶子,錯失一步,就聽她道:「民窯瓷器畫五爪龍是對皇室宗族的不敬,會遭來殺身之禍。眾所周知,古代繪畫圖樣講究寓意,誰敢冒犯天家威嚴?」
她這麼一說,戲樓里聲音漸而沸騰起來。
五爪龍當真一針見血。除此以外,徐清還提到上面的銘文,有「花瓶」二字,她說道:「花瓶一詞在宋代時還沒有出現。」
明人張謙德《瓶花譜》中說:古無花瓶。至少證明在明代以前,不可能出現這個辭彙。
當真又是一個致命缺陷。
說到這裡,劉安徹底沒了還嘴之力。徐稚柳還在觀察瓶子的開片,自見識過當代做舊的手段,他每每廢寢忘食,一有時間就在研究各種陶瓷書籍,連化學名詞都知道了不少。他向徐清轉述這是一種做舊手段,並不是長年以來土浸所染,而是用硫酸燒出來的。
至此,座中一片喧嘩,無人再敢拍這隻價值連城的瓶子,連同之前的拍品也產生了質疑,紛紛要求退貨。
就在劉安被合圍得啞口無言時,門外走進來一人:「這確實不是磁州窯出土文物,而是民國仿品。」
有人認出他來,驚聲道:「一浮白?」
程逾白笑道:「各位不相信鑒定文書,總要相信我的眼睛吧?」
他大名在外,身上多少個專家名頭,有他說話,自然信服不少。程逾白走近了,不輕不重看徐清一眼,笑道:「各位請看,這隻龍紋瓶足部有菊瓣紋,和磁州窯畫法相似,圈足厚度也符合標準,再看胎質,應是先在胎上塗白色化妝土,然後上黑釉,划刻龍紋,再剔划龍筋,黑白對比強烈,燒制方式應完全仿製磁州窯。」
程逾白說,宋代磁州窯有一件白地黑花枕,上繪猛虎,枕上題「明道元年巧月造,青山道人醉筆於沙陽」,枕底題「張家造」,是很齊全的陶人款,寫明了製作時間、工匠、畫師和作坊的名字。這隻瓶子在足底標識出也寫明了詳細信息,與「張家造」別無二致。
尤其底足多為瓷器唯一露胎之處,可以辨別胎土的時間年月,通過底足的旋切痕迹,也能判斷純手工製作,足見其真。
只有了上述那些致命漏洞,不可能是宋代時期的真跡,而是民國仿品。
單論民國仿品而言,能被各國美術館收藏,其價值可見一斑。買家們看瓶子價格一下子縮水不少,價值卻沒有小太多,亦是為數不多的仿古珍品,便又爭搶起來。
徐清覺得可笑,再怎麼仿,能把三龍仿成五龍嗎?擺明了就是後世的新創,就是作假,根本不可能是任何一個文物的仿款。價格大大縮水,難道不是因為一開始用噱頭糊弄人了嗎?
誰知她剛要開口,手腕就被捏住。
她抬頭看去,程逾白正含笑對買家們講解什麼。他手勁很大,她被捏得生疼,想甩也甩不脫,只忿忿瞪他一眼。
劉安看秩序恢復如常,請買家們依次回到原位,繼續拍賣,程逾白則牽起徐清的手,將她拽齣戲樓。一到外面他立刻鬆開手,壓低聲音道:「你不想活了?」
徐清反問:「你為什麼阻止我?」
「我沒時間跟你解釋,你立刻離開這裡。」
他招手叫保安過來。
徐清前腳才鬧過事,程逾白好不容易解了圍,保安怕她再惹麻煩,一左一右上來請她。她一動不動,只盯著程逾白:「你要做什麼?」
他上前一步,附在她耳邊,聲音極是低微:「是我該問你吧?你要做什麼?又是……誰在幫你?」
……
戲樓二層包廂,皮座上男人見拍賣沒出大岔子,又回到先前和樂融融的氣氛,拍拍胸脯長出一口氣:「得虧一白來了,有驚無險,回頭咱們一起去燒柱香,去去晦氣。我認識一位得道高僧,靈得很,他就說我這次要受點驚嚇,你看,這不就是嘛!」
「他怎麼進來的?」
「誰?」男人一拍腦門,「你說一白啊……」
朱榮見男人話說一半沒了下文,死死盯著他。男人被盯得發毛,忍不住拍了下滾圓的肚子,坐直了一些。
此人正是許正南。
許正南眼瞅朱榮是真生氣了,心神也有點慌了:「我……我這不是……」
「你別怪他,如果你見過我手裡的東西,也會打開大門請我進來。」說話間,二樓包廂門被推開,程逾白笑著走進來,拿出手機遞給朱榮。
朱榮一看,脊背僵直。
「你怎麼找到的?」
程逾白拿起高腳杯,給自己倒上紅酒,坐在皮椅中呷了口82年的珍藏,才不緊不慢道:「這話就說來話長了。」
原本這個時間他應該在去香港的飛機上,只臨行前一天,老張突然來找他,說趙亓失去聯繫了。
他看老張神情凝肅,料想還跟之前的事有關,這一次不比替名風波,趙亓顯然處境堪憂,老張不得已將所知和盤托出。
他說:「具體的我不太清楚,有一點確實奇怪,趙亓每周都會去三寶蓬幾天,他在那裡似乎有一間舊作坊,因為有幾次我在他家裡看到瓷泥釉料的採購清單,量不算小,也不像是為了兩生花試顏色,但他吞吞吐吐不肯交代去處,我有點擔心,就跟著他去了三寶蓬,不過那裡路不太好走,後來跟丟了,我就在附近溜達了幾圈,發現周圍有很多作坊,都在居民樓里,沒熟人領路根本進不去。」
老張也很納悶,趙亓在外面有作坊很正常,只是他遮掩的態度讓人懷疑。
「趙亓家裡你之前去過的,能看到的就是這六年來的全部,除此以外沒有別的,根本上用不到採購清單里的數量。」
趙亓雖沒有作品公開露面,但私下裡還是沒有放棄手作,偶爾一起出去採風,想嘗試什麼的時候,他還會和趙亓一起描紅上色,提供畫瓷的思路,只每次趙亓都拿素胎過來,沒讓他去過自己的作坊。
他不是沒有問過,趙亓說那是他的私人領地,他想保留一點個人空間。
私密性這個東西很難講,就說程逾白的作坊,也不是誰都能進得去。防止外行人、競爭對手窺探是一方面,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則是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他們確實需要自己的空間。
程逾白理解趙亓的想法,尤其「兩生花」帶著不可抹去的遺憾留於良器史上,於他而言何嘗不屈辱?他當然不願意把照見內心深處的地方展示於人。
可是,即便這個人是老張,也不能例外嗎?
說到三寶蓬,也是巧合,瓷博會之後小七一直在追查主辦方背景,後來順藤摸瓜,發現線索又回到景德鎮,最終在三寶蓬失去下文。結合老張所說,程逾白估摸三寶蓬有個贗品窩,而趙亓長期以來被朱榮拿捏的把柄,很可能就是仿古。
趙亓仿古的本事並不遜於他,在景德鎮也算數一數二的行家,不過這一點被「兩生花」掩去了鋒芒,故而所知甚少。
猜到這一點,他立刻和老張去三寶蓬尋找趙亓,也幸虧他們都是本地人,加上秦風那個二世祖,人脈不少,真要找一個專門仿古的作坊並不難,天還沒黑就找到了。只裡外都有把守,他們特地等到入夜才將作坊端了,給朱榮看的照片就是作坊里殘餘的仿古瓷和一應交易貨單,包括趙亓自留的後手,是朱榮親自手寫的貨品樣式。
有了這些,可以說人證物證俱全。
許正南聽完后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嘀咕道:「難怪我這眼皮子一直跳,看來得去找高僧化解化解。」
他話沒說完就被朱榮吼了回去:「你看到這些東西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許正南也有自己的理:「你要是提前知道了,拍賣會還能順利進行嗎?你瞅瞅下面,一個個大傻子,上趕著來送錢,取消了多可惜,我可不想損失一大筆錢。」
「這是損失的事嗎?」
倘若他知曉,何至於被程逾白逼退到如此境地?朱榮才要發火,許正南拍拍他肩膀,讓他消氣:「你聲音小點,別給下面聽見了,回頭再鬧起來,我這心臟可受不了。」
「許正南,你不用在這給我裝腔作勢。」
許正南安撫道:「我哪裡裝了?這麼大個事我能沒譜嗎?一白說了,他沒有惡意,就是想有錢一起賺。他為人我是清楚的,有一說一,最重要是有本事。剛才你也瞧見了,幸虧有他才能化險為夷,以後有他撐門頭,你我的生意肯定能越做越大。」
朱榮被許正南的天真氣笑了:「你不會真以為他會跟我們一起賣假貨吧?」
「什麼假貨,說得太難聽了,我們這是正兒八經的仿古瓷。」許正南話鋒一轉,又問程逾白,「一白啊,你說有錢一起賺,是這意思吧?」
程逾白笑笑:「世上沒有永遠的敵人。」
「對嘛,只有永遠的利益,你們兩個為了改革搞對立實在不值當,也是時候握手言和了。」
朱榮心緒平復下來,也看明白了,許正南就是個人精,該精明的時候沒人能比他精明,該糊塗的時候,扮豬吃老虎的本事也是一頂一,他曉得程逾白不是沖他來的,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讓兩人「握手言和」,怎麼言和?還不是要把他頂出去。
朱榮覺得可笑,往常看戲,置身鑼鼓鏘鏘的戲樓里,冷眼旁觀一方唱罷我登場,而今換作自己成為戲中人,上了場卻難再下場。
他問程逾白:「那個人是你找來的?徐清也和你串通好一起做戲?」
程逾白不說話。
朱榮繼而追問:「她學的是工業設計,哪有古瓷鑒定的本事?剛才那一句句,不是你教的又是誰?」
他認定程逾白是幕後黑手,與徐清裡應外合,是一場合夥作案,其目的要麼是為了搞砸拍賣會,要麼就是羞辱他泄憤。
程逾白承不承認都無所謂,只他想了想,還是認了。
其實他有人證物證,沒有必要做場戲畫蛇添足,只能說事發突然,那個買家在美國見過類似的白地黑花罐,沒有證據就貿貿然出頭,而徐清那一槍也殺得太突然,可以說完完全全不在意料之內。倘若今天買家們鬧起來,把現場端了,那不是他想要的結果,所以他不得不出面保全。
保全朱榮是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如果他不把她劃到自己的陣營來,那個傻子可就危險了。
程逾白盯著杯中紅酒,想到給胖子踐行那一晚,她端著窄口小酒杯和他相碰,說喝完這一杯就回到原位。那時他看著她,酒水裡、心裡、滿腦子都是她。什麼叫做回到原位?要跟他撇清關係嗎?當做陌生人嗎?
翻過年去,就是他們相識的第十個年頭了,他不敢保證這輩子還能不能惦記哪個女人超過十年,只他心裡是不舍的。她就在眼前,明明媚媚的臉孔,又尖銳又溫柔,那麼真實,如何割捨?
他也知道這條路走下去一定會受傷,感情註定是軟肋,能少一點受傷就少一點吧,可他真的捨不得,他不想回到原位。
或許這樣也很好吧?繼續惦記她,在心裡好好愛惜她。
程逾白摩挲著指腹,將紅酒一口飲盡。昏沉暗室里,他像復活的童賓窯神,唇邊帶血:「是又如何?」
從老張出現到此刻的一天一夜,他沒有合過眼,看似雲淡風輕的背後,實則每一分一秒都度日如年。兩天後就是改革死四次討論會,他已承受不起再多的失敗,每一步權衡再三又權衡再三,可到這一步,他仍舊不想為了成功就放棄那個一戳就會疼的軟肋。
「你不也用同樣的方法對付過我嗎?被人丟到懸崖邊上,粉身碎骨的滋味如何?」
朱榮的猜想得以驗證,一股恨意襲上心頭。他強自平復著后怕、驚心和恥辱種種複雜情緒,將所有恨意都傾注到程逾白身上,只面容仍舊溫和,看不出喜怒,甚至唇間還溢出一聲笑:「說吧,你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