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兩天後,百采改革第四次提案會終於得到通過,將開始第一階段的試驗性古陶瓷教學活動。純元瓷協全體會議上,在朱榮宣布將由程逾白作為建設官,全權負責教學活動后,會議室的大門忽然被撞開。
在一片嘈雜聲中,劉鴻快步衝到程逾白面前,揚起手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
「這就是你給我的善終?」劉鴻依舊衣衫不整,頭髮蓬鬆,雙眼渾濁,只這一巴掌氣勢如虹,嚇住了全體會員。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程逾白,眼神複雜:「我劉鴻究竟如何走投無路才會又一次信你?程逾白,你把我拿進來拿出去,炒作改革熱度,是不是特別有意思?難道別人珍而重之的聲譽,就是你用來博眼球的一個噱頭嗎!」
不等程逾白開口,他環視左右,在座有不少人都曾和他打過交道,當年千恩萬求到他面前,他謹守原則不破規矩,到如今一個個身居高位,目中便也容不下他。
見此情景,不說歲月無情,當真面目可憎!劉鴻想到最終進入改革組的許正南,再聯想提案的通過,只覺可悲,「一幫資本走狗,景德鎮當真無人可用!」
說完,他大步離去。
徐清也在其中,被唾棄為資本獵犬,說不出一個辯駁的字眼。這場會議開了很久,從下午一直到晚上,後來掌燈時分,外頭飄起雪花。
那是新年前的第二場大雪,在暌違五年重回景德鎮后,她遇見了第二場雪,印象深刻,以至難以忘懷,劉鴻一直在瓷協樓下佇立,遲遲沒有離去。
會議散場后,她走到窗邊,劉鴻還在雪地里,腳面已覆上一層雪花,褲腳微濕,貼著腳踝,露出半個通紅的腳脖子。
他是大師瓷圈子裡的前輩,這座樓里不少人都是他的後生,對他並不陌生,下午陸續有人給他送衣裳和熱茶,他一概沒要,只一動不動地站著,背向會議室方向。起初他的背還是直的,到後來越來越無力,耷拉著肩,彷彿隨時要倒下。
她不忍再看,扭頭問身旁的男人:「這就是你要讓我見識的手段?」
程逾白咬著煙,一言不發。離得近了可以看到他臉上掌痕猶在,皮膚還是紅的,只他姿態悠閑,像個無關緊要的世外人,便讓人覺得氣憤。
「包庇造假罪行,換取百采改革的順利推行,這就是你在白玉蘭公館攔著我我和朱榮達成的交易?」
「我知道你一定取證了,只你要想清楚,一旦曝光將會牽涉多少人。你認為這是景德鎮第一場私人拍賣會嗎?會是最後一場嗎?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多少黑市交易?那些造假的古董文物是今天才開始流通的嗎?縱觀歷史,它的存在已經數百年。數百年未曾清除的毒瘤,你以為憑你一個人就能剪除?徐清,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非要把自己弄得一身是傷才肯收手?」
徐清雖不是多麼光明正大的人,也沒想到他把黑的說成白的,竟能這麼理直氣壯。
「這究竟是什麼世道,連伸張正義都是錯?」
「那你知不知道,如果那天我沒有及時出現,你至少不可能帶任何東西離開白玉蘭公館。難道被人脫光衣服檢查身體,就是你所謂的正義?」程逾白目光沉沉,「你以為法治社會就拿你沒辦法了?」
徐清不說話。
其實那天被趕出白玉蘭公館后,徐稚柳也和她說過相似的話。
「徐清,當年我在大龍缸內壁陳情舉發安十九,以為必能將其拉下馬背,誰知他在內庭也能遮天蔽日。皇帝當真被他蒙蔽了嗎?一開始我也這樣以為,只後來我想明白了,皇帝未必不知他的惡行,只相比他作惡,將他派到景德鎮督管陶務的帝心和皇權是不能被挑戰的,所以我遭到了安十九的報復,遭到了凌駕於公平正義之上權利的欺凌。我無力抗衡,以至一步錯步步錯。」
人活在這個世道,一定會有千千萬萬個身不由己的時刻,那些時刻構成千千萬萬個重要的轉折點,成則揚名立萬,敗則殺身成仁。
「我常會想,倘若當初在向皇帝陳情時多留幾手,讓天下士子為景德鎮瓷民唱詩,又或令厭惡權宦弄權的諫官們為我說話,是否就不會走到哪一步?」
「你想勸我糊塗點,遮住雙眼,關上耳朵?」
「不是,我只是想提醒你,當你要做一件事時,若沒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要三思後行。」
法治社會相比封建社會雖多了很多維權的路徑,但在動搖某個階層的權威時,也有許多讓人無路可走的徒刑,那些刑罰或比生殺更讓人絕望,譬若輿論,譬若孤立,譬若雪藏。那些手段無聲無息堵住你所有的去路,你繼而發現,不管做什麼都是徒勞無。
他也是頭一次發現,哪怕在網路發達的現代社會,有些聲音也不會被聽到。聲音越大,手段越多。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萬事萬物都有生長規律,贗品交易也好,摩冠杯腐敗也好,不是某個階段某個個體釀成的後果,而是諸多歷史因素的影響下形成的局面。需知牽一髮動全身,你要拔除景德鎮被蛀蟲啃噬的大樹,想過那些依附大樹生存的枝丫嗎?他們的退路在哪裡?是否就一竿子打死所有?」
徐稚柳說,景德鎮是個大染缸,不可能只有一種顏色。
其實這些道理她何嘗不明白?她只是難受。
眼睛睜著,目睹一切的發生,卻要告訴自己閉上眼睛,積蓄資本,才能免於受到傷害。她或許沒有古人卧薪嘗膽,懸樑刺股的耐心與決心吧?她別過眼去,仍舊一遍遍回想劉鴻長立於雪中的背影,想到趙亓滿臉蒼白躺在病床上的樣子,覺得難以忍受。
「程逾白,我不需要你的保護,如果那天你沒有出現,我也有辦法全身而退。縱然不能,縱被脫光衣服示眾,我也不會覺得羞恥。」她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審視著他,「我會大聲說出來,他們犯罪了。」
程逾白與她四目相對,久久沒有說話。
此時一束燈光射進來,她側目看去,一輛車急停在瓷協門口,從車上下來一雙年輕男女,約是劉鴻的兒女。兒女們看到父親在雪地里凍得渾身僵硬,腿幾乎不能動彈了,立刻脫下衣服衝上前去。
年輕男人似乎要背父親,父親擺擺手,套上兒子的羽絨服,拍拍女兒的手臂,爾後在兒女的攙扶下,嘗試著抬起腿,向前邁開一步。
他渾身顫顫巍巍,兩條腿不住打抖,看得出在勉力支撐,幸運的是他挺住了,沒有倒下。
劉鴻為這副爭氣的身子骨感到欣慰,忍不住熱淚盈眶。在兒女面前,一個想要留有美名的父親,怎麼就十惡不赦呢?難道人老了,就不需要體面了?
他再一次抬腿向前走,儘力挺直腰背,一步沒有回頭。
徐清眼眶泛紅。
程逾白一口煙吞入喉頭,也攪得肺疼。
後來一直到離開,他們都沒再說話。徐清在劉鴻停留的地方站了一會兒,意外發現旁邊人工堆砌的假山裡,藏著一泓清泉。
十二月的天,雪幾乎封住了水面,只還沒結冰,隱約有水光浮動。
她離得近了一些,蹲下身撥開水面層層的雪花,下面就是清澈的泉水,裡頭竟還有一尾錦鯉。那錦鯉兩隻眼睛一黑一白,生得格外靈動,在水裡不停搖擺。
她忍不住笑了,大聲叫徐稚柳來看:「你看,這小魚兒多快活。」
當她於幽微處,洞悉這個世界種種不公平的規則時,她曾一次次問自己,她該怎麼辦?現在她找到了答案。
誰說水至清則無魚?想必它也經歷過漫長的獨孤與憋悶,才能不濁不妖地活著吧?世間雖無兩全法,但它活著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羊群才要結伴,猛獸總是獨行。
更何況她相信自己並不孤獨。
徐清起身,轉頭看向三樓會議室,大聲喊道:「程逾白!」
會議室裡頭燈火通明,只窗邊早已沒了人影,她喊完一聲又是一聲,徐稚柳被她突然的行為釘在原地,攥著手心,裡頭全是汗。
他默默地也跟著喊了一聲:「程逾白。」
徐清和他相視一笑,又喊一聲。徐稚柳也跟著喊一聲,荒腔走板行至如今,若說對百采改革全無感情,該是他自欺欺人了吧?在那綿密如雪的仇恨之外,徐稚柳頭一次感受到熱血沸騰的快樂,彷彿終於找到出現在這個世界的意義,大聲地喊著程逾白的名字。
是啊,他們都有一樣備受煎熬的時刻,閉上眼睛很難,既然不想閉,那就睜眼看著吧……在不知多少次吶喊后,三樓窗邊終於出現一道身影。
徐清笑了。
什麼是規則?什麼是底線?她不知道,她只是堅信他們有各自的方圓,徐稚柳是,程逾白是,她也是。她仰起頭喊道:「程逾白,下周是《大國重器》第五期節目吧?把它交給我可以嗎?」
夜裡寂靜無聲,滿院子落了白,程逾白強忍心中震顫,看著底下的瘋女人:「你要做什麼?」
瘋女人揚揚下巴,眼睛亮得驚人:「你還記得愛與和平的奇迹嗎?給我吧,這次我給你一個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