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徐清比任何時候都清楚,這是一場關於時間的賽跑。白玉蘭公館用以教學實踐的事一日沒有決斷,就有一日的希望。她也知道那是程逾白為她爭取的時間,同樣的時間,朱榮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她讓自己跑起來,在距離《大國重器》第五期錄製僅剩的幾天里,幾乎把能走動的關係都走動了,期間她去了趟一瓢飲,請求程逾白一定要把節目給她。
程逾白問她有沒有把握,她說沒有。程逾白長久凝視著她,問她:「你知道白玉蘭公館的教學意味著什麼嗎?我不能失去它。」
「我明白。信我一次,可以嗎?」
她什麼承諾都給不了,只請求他給個機會。坦白說程逾白沒什麼信心,也不知道所謂愛與和平的奇迹會帶來怎樣一輪風暴,只看著她憔悴的面容,想到她這些天可能沒有好好睡過,心臟某處就不自覺軟了下去。
不可明見的將來和觸手可及的利益相比,原本沒什麼好猶豫的,可就像她說的,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乃至一年,他們的確有很多時間可以好好籌謀,收集更多的證據,將不法分子和其同黨一舉拉下馬背,可誰也不能保證這段時間會發生什麼,會有多少人身陷騙局家破人亡,也許就在明天或是下一個無法預期的時刻,有人正失去生命……
這些人,何嘗不是瓷業改革里血肉築成的鋼鐵城牆?
徐清問他,你能把趙亓送到安全的地方,為什麼不能給那些正在危牆下的人一個機會?程逾白滿心酸澀,無從開口。
趙亓離開前對他說,當他得知「秋山」獲得許多網友喜愛時,他曾感到一種強烈的悲傷。他悲的不是作品被冠以其他人的名字,也不是廖亦凡失信,而是在面對「兩生花」的失敗時他缺少了勇氣。因為勇氣的喪失,他錯了一次又一次,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
而今竟要遠走他鄉才能躲避禍端,離壯烈就更遙遠了。
趙亓說,「一白,我認為一個人最貴重的品格是勇敢,我很羨慕你,可惜我未能有這樣的品格。我的老師曾經和我說,薪火相傳貴在不是傳承,而是堅守。守得住才能傳下去,守不住,非但薪火會滅,自尊、榮耀和活著的意義都會隨薪火一起湮滅。」
一項動輒綿延數百年的重大改革,需歷經數十載、數輩先人的努力才有可能搬上歷史舞台,景德鎮的今天,歷經千年窯火,從五代到唐宋,從明清盛世到十大瓷廠遠近馳名,與時代潮流相攜共進,多次危亡,行至如今何其艱難?
國展前期,當他在醫院蘇醒,收到朱榮信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這顆星火他守不住了。可程逾白不一樣,他是新時代的改革先驅,代表了景德鎮陶瓷另一種高度。這種高度不是說一定會有怎樣的成功,有怎樣的改變,而是透過一種強信仰的領袖精神,他們能夠期盼種種將來。
「一白,和平年代不比戰火紛飛的支離破碎,不一定有觸目驚心的死亡和分離,也不會再有一批又一批身先士卒的先烈,不會有錦繡文章來記錄無聲硝煙,不會有千千萬萬同胞的共情與傳唱,那些侵略和剝奪也不會成為深刻印象,但這一切不會磨滅瓷業改革的意義,它一定高於鮮血與使命。我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希望你能堅守到最後。我們一定還有機會再見的,對不對?」
程逾白說是,他一定有機會再見到他們。
他必須承認,哪怕這是一條無法剝離流血犧牲的道路,他也不希望失去任何人。山一程水一程,能並肩走上一程,已是他三生有幸。
他看著徐清,強忍心頭未名的震顫,說:「你說服了我,但你要答應我,好好保護自己,有任何事都要及時通知我。」
徐清想到顧言,輾轉聯繫到父母,才知道她早就和家裡斷絕了關係,婆家也對她不管不問。一場手術后,看到陪在床邊的人竟是對手,顧言一睜眼就哭了。
同樣的心情,她也曾體會過。
徐清不想再多一些人旁觀顧言的痛苦,想了想還是什麼都沒說,衝程逾白揮手。
程逾白看她往前走,跨出門去,在風燈下徐徐站定,爾後回頭,沖他一笑。
穿堂風四海里遊走,呼嚎著像什麼戰前擂鼓,他沒聽清她說了什麼,又好似聽清了,抬起手臂揮了揮,也是一笑。
徐稚柳先往前走了,看她跟上來才問:「你說了什麼?」
「秘密。」
「我也不想聽。」
「那我要告訴你。」
「徐清,我要和你講講道理,我好歹是你徐家先祖,你不能對我不敬。」話是這麼說,徐稚柳耳朵已附了過去,「說吧。」
徐清神神秘秘地靠過來,忽然噗嗤一笑,大步跑開。徐稚柳去追她,走了兩步回頭,一瓢飲外頭就是熱鬧的居民區,到處都是人,來來往往沒什麼特別。
徐清叫他:「怎麼了?」
他搖搖頭,想到那一日在後樓梯的脆響,心頭莫名惴惴,只怕徒增不必要的煩惱,就沒說什麼。他一路留心觀察,確實什麼都沒有發現,也許真的是他多想了,並沒有人在跟著他們。
很快到了錄製這一天,早上起來徐清先給於宛打電話,聽到那頭有男人的聲音,靜默了半秒鐘說,讓我跟你對象說兩句。
汪毅接過來打招呼,徐清沒跟他寒暄,聊了大概半小時結束通話,之後到公司點卯,由於顧言還沒出院,一周一次的例行會議就取消了,改為各小組會議。接下來是聖誕節,公司要推出新產品,宣傳文案和促銷活動都在進行最後的確認。
洛文文正值多事之秋,一年出現幾次負面新聞,不過也因此獲得了社會更多關注。目前開創以公司為名的陶瓷名牌,成為戰略目標里至關重要的一步,顧言人在醫院還打了好幾個視頻電話來開會。
夏陽從茶水間出來就一直叨咕顧言瘋了,被降職搞瘋了,自從她生病住院,一組已經連續加班好幾晚,看樣子是要把聖誕節活動當成翻身仗來打。
二組聽到后不是譏諷就是不屑,好像也憋了什麼大招。
徐清調侃徐稚柳:「你上次不是說,廖亦凡當選下一屆總監,比我更加名正言順嗎?」
徐稚柳強調:「前提是他得再做些什麼,干出點大事來。」
「打響洛文文品牌的第一炮是不是大事?」
「這樣很好。」徐稚柳說,「他最好不要把注意力放我們身上。」
當然,他對廖亦凡的忌憚遠不止這些。可夏陽這個小傻瓜哪裡懂組長的心思?看一二組如此拚命,他一心要和他們鏖戰到底,請戰連夜加班。
徐清關上電腦,瞥他一眼:「我們不要惡性競爭,身體更重要。」
「不,精神才是一切!」
「你說得對,那你加油。」
看她樣子像是要提前下班,夏陽整個人傻了:「老大,這可不是長他人志氣的時候啊!」
徐清拍拍他的肩:「量力而行。」
說完也不理夏陽的一腔激憤,提上包走人,廖亦凡追上來問她:「你去談業務嗎?」
徐清笑笑沒說話。
廖亦凡也不好問太多,顯得自己很在意這次的聖誕活動,便找了個借口跟她一起下樓。出了電梯,程逾白正打電話過來。
徐清一邊接通一邊和廖亦凡揮手,大步朝外走:「怎麼了?」
「還在公司?我來接你。」
「不用,你今晚不是有事嗎?」
這是他們提前商量好的策略,由她去上節目,程逾白負責轉移許正南和朱榮的注意力,今晚在前門國宴招待兩人商談白玉蘭公館教學一事。許正南和朱榮不疑有他,都表示會如期赴約。
程逾白總覺得太平靜了,朱榮毫無反擊才是最大的危險。看時間還來得及,他就說:「你在公司門口等我,我送你過去,正好跟何東打個招呼。」
「你不放心我?」不等程逾白說什麼,徐清一笑,「你要有時間,幫我看看採訪稿。」
程逾白支吾著,徐清正好看到路邊有車,忙招手跑過去:「我不跟你說了。」
上了車,她看通話時間,難得超過一分鐘。徐稚柳坐在她旁邊,察覺廖亦凡還沒上樓,在門口的咖啡廳看著他們,心中浮起一陣異樣感。
「他在看什麼?」
「不用管他。」
徐稚柳極力回想廖亦凡追上來時的神情,想到得到什麼結果。
徐清給司機報了地址,拿出採訪稿。車開出去很遠,徐稚柳還看著洛文文大樓方向,心中愈發不安。他覺得自己應該沒有看錯,那天在一瓢飲,就是有人在跟蹤他們。對方是誰?跟后樓梯的響動有關係嗎?
他腦海里飛速旋轉想到了什麼,立刻叫徐清停車。
徐清正在背稿子,反應慢了半拍:「什麼?」
徐稚柳還沒來得及說話,徐清就從他驟然放大的瞳孔里看到一道疾閃的車影,隨即轉頭看過去,只見眼前一黑,一陣天旋地轉。她下意識抓住司機的椅背,但震動的力量遠遠超出她的想象,她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行為,手一脫力,就隨著車上下翻動,身體不住地撞向車門和車頂,幾下之後,世界好像恢復了安靜,可她的耳朵卻開始溫熱、震顫和轟鳴,各種雜音接踵而來。
她閉著眼睛,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下墜,墜到地面,變得沉重,只有痛覺開始麻木。在閃爍的一點點亮光里,她彷彿看到一瓢飲的牆根下搖曳的小黃花和天井下不堪入目的大水碗,彷彿看到追著時間奔跑的年輕學生,那副忐忑而又努力的樣子,和很多時候的她重合到一起。她還看到頭髮花白的老人在緬懷十大瓷廠,眼睛里有說不出的失落與遺憾。一個時代帶走了一批年輕熱血的靈魂,帶走了他們曾經最引以為豪的歲月,於是老師站了起來,慷慨激昂地追憶歷史,述說著景德鎮陶瓷的力量……
在《大國重器》的演播室里,在百采改革第三次討論會上,在內調會、國展以及鳴泉茶莊的竹林里,當她為數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時刻熱血沸騰時,她的眼角淌出淚水。
那些時刻像煙花炸開,炸得她五臟六腑真切地痛起來,伴隨著痛覺的恢復,她聽到耳邊有一道聲音一直不斷喚著她的名字:徐清……徐清……
她竭力睜開一道縫,辨出上方徐稚柳擔憂的面孔。他看見她有了蘇醒的跡象,馬上靠近過來:「徐清,你醒了?」
徐清喃喃的:「你沒事?」
「我沒事,我很好,你還好嗎?」
「我……」
徐清說不出話來,渾身痛得要死,好像馬上就要死掉了。她想到了爺爺,想到馬上就能見到他老人家,有些泄氣的開懷。可隨即想到程逾白,想到那些個雪夜,他們圍著平板車你追我跑,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月亮可以作證,又滋生一點點奢望。
「我想……」
「什麼?」
她和程逾白沒有太多值得說道的時刻,細細想來,針鋒相對遠比細水長流要多,愛的恨的,最終都被藏匿在溫潤的瓷土裡,隨著瓷土一道變成了器物。器物的生命與溫度在於感受,如果他感受不到,這些器物終究會成為廢墟,沉默著表達完她的一生。她想到這些年他們剋制地放棄了很多,淚水開了閘一樣。
她很想他。
徐稚柳抓住她的手貼在胸膛,盼著她能堅強一點,再撐一撐。
她依舊喃喃的:「好累,好想睡。」
她最後一次看到亮光,彷彿看到程逾白站她身後,正環著她的手臂教她拉坯,瓷泥在他手下堅硬而柔韌,似兩種力量在對抗,在涅槃,在結合。他身上有著男人和女人不一樣的體感,像一團火燎著她。
她的心頭忽而蔓過沼澤般的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