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晚八點,前門國宴開始熱鬧起來,門口一水的豪車禮賓,來來往往的人珠光寶氣,面上洋溢著和這座城市不太相符的喜慶。許正南在裡頭有長包,只今天是程逾白做東,他就客隨主便,到了牡丹包間門口,經理來同他打招呼。
女經理看似年輕,卻有風月場上滾爬過的手段,三兩句話就把許正南逗得發笑,連連追問她有沒有時間,想請她吃飯。兩人正調情的時候,朱榮進來,許正南拍了下女經理的翹臀,自作主張敲定了什麼,旋即朝朱榮走去。
「朱老弟,你可算來了,我在這裡等了你……」他撥開袖口看手錶,誇張地說,「至少半個小時,待會兒你可得多喝幾杯。」
朱榮朝包廂裡頭一看,笑了:「東家還沒到,許董急什麼?」
「那不一樣,一白才跟我打過電話,說路上堵著了,讓咱倆先開始。他要罰的酒我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得說說你的。」
朱榮笑道:「今天專程陪許董,只要許董盡興,怎麼喝您說了算。」
「可別,這麼著我不就喧賓奪主了嗎?」
許正南該清醒的時候是一點都不糊塗,招來侍應上一壺大紅袍,與朱榮各自坐定,方才開口:「其實你們倆談事,沒必要拉我一個外人作陪,弄得我像什麼見證一樣。」
朱榮心想,你要不想來,自有一千個理由推脫,明明懸著心想過來求個安定,又怕虱子上身非摘個乾淨,哪能處處都佔好?於是說:「今天這局,我看您非要當場作個見證不可,不然動靜鬧大了,您也不能省心。」
「怎麼說?」許正南茶到了嘴邊又放下。
朱榮故作驚訝:「許董不知道?」
「什麼事呀,朱老弟你可別賣關子了,我這心臟被你弄得一上一下的,難受得緊。」
「今天是《大國重器》第五期錄製吧?」
許正南日理萬機,哪裡記得這種小事?因下一頭霧水:「怎麼了?」
「今天的節目主講嘉賓是徐清。」
「什麼?她怎麼可能上節目?她和一白不是?誒,不對……」
當初因為兩人打擂台,勞駕許正南親自動手去教導不爭氣的兒子,故而對這個叫做徐清的女人印象不淺,加上幾次改革風波都與她有關,許正南直接把她劃到了程逾白的敵對陣營去。一直到拍賣會當天,兩人關係才發生改變,似乎已經成為盟友。
「一白的節目,她過去應該不要緊吧?」許正南再次看時間,眉頭皺了起來,「一白怎麼還不來?」
「也許不會來了吧?」
「你什麼意思?」
許正南腦袋轉得飛快,這麼個時間請他們和談,又讓那女人去上節目,到底幾個意思?該不會……
「今兒晚上是鴻門宴?」
朱榮笑笑。他也不確定程逾白會不會親自到場看好戲。
當初在瓷協門口,徐清假模假樣表陳清白,他雖消除了幾分疑慮,但事後一想,仍有許多細節不值得推敲,譬如她如何進入的白玉蘭公館?當日她和保潔阿姨說的話里,分明已經提到他的名字,表示她知道私人拍賣的幕後莊家是他,那麼對程逾白所謂的指控就不成立了。
果不其然,她一轉頭就唆使顧言自首。
呵,顧言的性子他能不了解?她要真敢做什麼,不會等到今天。
以為一個在這頭耗著,另一個就能利用媒體揭露贗品交易一事,轉移他的注意力?真當他是紙糊的老虎?
朱榮手指敲在桌沿上,看時針移過八點,唇角微動:「看來這出調虎離山計是唱不成了。」
許正南沒細聽他說什麼,越琢磨越心慌,連聲道:「不行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他走到門口,見朱榮巋然不動,眉宇間自有勝券,心陡然收回肚子,轉過來問他:「朱老弟是不是有什麼後手?」
「許董莫急,咱們今天的主角不是還沒到嗎?」
許正南便重新坐下來。
兩人喝了會茶,又閑談一會,到八點半程逾白還沒到,許正南再次急了,朱榮也意識到程逾白不會來了。正此時,有電話進來。
朱榮接通后臉色突變,不等掛斷,拿上衣服往外走。
許正南拖著沉重的肥軀追上去:「朱老弟,出了什麼事?」
「你快回去叫停節目。」
「啊?」
朱榮又重複了一遍,許正南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已經駕車離去。看那方向,竟也不是去萬禾傳媒的演播室。
許正南只得風風火火殺回公司,路上給程逾白打電話是一概不接,朱榮也聯繫不上,他方才意識到不對勁,哪裡是什麼鴻門宴?分明兩虎相鬥,小兵遭殃。
這個時間正好是晚高峰,萬禾傳媒又在新區發達地段,每過八點必堵車,許小賀掐著表算時間,眼看距離直播開始還剩十分鐘不到,提到嗓子眼的心倏然放了回去。他也是臨時收到消息,才知道今兒個是徐清上節目。
徐清要上節目,卻不通過他,而是走程逾白的關係,這一咂摸他就知道壞事了。想阻止,又怕鬧大,這不就拖拖拉拉耗到了開場。演播室裡頭全都亂了套,導演見許小賀杵在門口,擺著一張包公臉,不敢撞他槍口,只一味催人聯繫徐清。
正說著,有人喊了聲:「來了。」
許小賀當即轉過頭去,這一看眼前直發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徐清滿身是血,捂著腦袋朝里走,從許小賀旁邊過去,還帶有一陣潮濕的熱意。
徐清對導演點頭示意,隨後指著何東的電話,用嘴型問:「程逾白?」
何東聲音卡在嗓子里,眨了下眼。
徐清說:「我沒事,別告訴他。」
於是何東說:「她來了。你別擔心。我真沒騙你,只是剛好堵車而已。要不給你說兩句?好,保證完璧歸趙。」
電話掛斷後,何東第一時間上前,掏出帕子給她:「那傢伙可真難纏。你還行嗎?」
「沒問題。」
何東沒說話,對著她的眼睛再三確認。加上這一次,僅僅是何東第三次見到徐清,但有種直觀的感覺,這個女孩變了,像是早春時節的冰面出現一道裂痕。裂痕尖銳有稜角,不是伴隨時間和溫度逐漸消融的,而是在諸多變故下猝然生出的縫隙,但因為裂縫,照見了光亮。
老實說,何東有點怕和她做訪談,第一期節目里她的攻勢太強了,強硬地逼迫上來,給人一種壓力。饒是他見慣風浪,在某些專業上也不得不欽佩她的實力。這是她的攻擊力,也是她的魅力,好比這個時候,當她用帕子沾著純凈水擦乾臉上的血跡,一邊招呼導播幫她找件乾淨的衣服,一邊請化妝師給她擦粉蓋住傷痕時,何東得到了答案。
他和導演說開始。
導演不敢擅作主張,怕人在途中出了事自己要擔責任,去請示許小賀。許小賀靠在牆上,臉色蒼白,似乎還沒緩過勁來,巴巴地瞅著徐清。
這太子爺平時看著橫,到底對人命官司有陰影,回國之後一直拿母親的遺願倒逼自己,雖說沒什麼大的建樹,但也沒幹出什麼糊塗事。冷不丁撞見一身血,害怕也是正常的。
許小賀卻不是害怕,而是憤怒。此刻他正血液倒流,怒意與寒意同時往頭頂沖。
就在許正南打來電話叫停今天的直播時,他給導演一踹,關上門,將演播室就地封上,導演一看這架勢就懂了。
節目正式開始。
依舊是老一套的寒暄,引出話題,再拋出論點,推向高潮。唯一的意外是,今晚的話題並非如許小賀預先猜想和「贗品」相關,而是非常偉光正的哲學課——設計師可以打破社會層面對古陶瓷的刻板印象嗎?
這個問題相當空泛,徐清的解釋是:「作為一個剛剛經歷過慘痛教訓的設計師,要說對古陶瓷有什麼印象,促使我在蝶變或是茶器的設計過程中犯下如此嚴重的錯誤,那就是我始終認為傳統陶瓷所代錶的歷史文化、人文情懷凌駕於它其他方面的價值,故而我把設計當成二十一世紀的新型武器,妄圖擊垮一種傳承千年的力量。我覺得很可笑,一方面我所在的環境,受到的教育以及當下社會的發展,讓我忽略了對於陶瓷本身的認知和理解,它的存在就是一種文化,一種情懷,我怎會想要擊垮它?另一方面,我開始問自己,我憑什麼想要擊垮古陶瓷?就因為現代陶瓷的運用更加廣泛嗎?就因為我已經脫離手作這種原始而低效的製作方式,我就可以嘲笑已經存在千年的古陶瓷嗎?是什麼讓我變得愚昧、低級和荒唐?為什麼我的眼界如此狹隘?
為什麼要給陶瓷下那麼多定義?傳統陶瓷和現代陶瓷為什麼一定要區分開來?所謂實用性,美觀性、陳列性,乃至溫潤感、氣質感和時代感這些審美標準,如果限制了我們本身對於陶瓷的感受與感知,以此造成格局的缺失,那我們失去的不是更多嗎?
不久之前我看到一個熱議,著名高校校長在贈新生推薦信里,借用一本外國名著表達對莘莘學子的「人無精神不立」的希冀,卻因此引髮網友熱議。大家不能理解,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歷史,自古以來優秀的文學作品多如牛毛,為什麼偏偏要送一本美國作家的書?難道說沒有一本中國作家的書適合學子們讀,必須要送一本美國作家的書?這些年,我看到許多文化在復甦,許多精神文明在走向前端,大家開始強調民族自信,文化自信,可就在一封推薦信里,許多人卻喪失了這份自信。難道我們所追求的自信,不是對文化的包容與欣賞嗎?為什麼我們始終停留在表面的敵對,不能更深一步看到事物的本質,其本質就是好的作品所強調的精神,沒有國界之分。而大國的自信,無非就是在著名高校新生推薦信裡面採用國際名著樹立精神!我們的文化自信本該如此強大而深遠,不是嗎?
回歸到陶瓷,也是一樣的道理。
景德鎮目之所見是什麼樣的陶瓷文化?這種文化層面足夠接壤世界前端嗎?如何將陶瓷文化提升至陶瓷文明?如何將生活美學提升至城市美學?如何使世界每個家庭重新和景德鎮發生關係?如何確立中國陶瓷面向世界的話語權和定價權?
由品牌、思想、文化、知識、智慧、技術、機制、政策等要素構成的軟實力才是助景德鎮在新一輪競賽中脫穎而出的致勝法寶,而這最終都落在人才這個核心要素上,唯有新型人文城市能夠承載這一切。
「那麼你認為,如何才能讓景德鎮擁有這樣的一天?」
徐清說這個議題是很小的一部分,但是刻板認知、偏見和對立是長久以來的弊病。譬若她,曾經也只是將陶瓷看作一種媒介,將設計作為手段,未曾平等對話過這個生命體,也未曾真正平等看待陶瓷的存在性,她感到抱歉,走了很多的彎路才明白這一點。
「我知道我並不是個例,影響我們的也不是某個環境,但有意識的覺醒,比任何時候都值得珍惜。」
徐清講了很多,表面看來她的目的性並不強,比如她會說,「首先,景德鎮不缺高端科技,不缺前端設備。陶瓷大學的核心專業硅酸鹽,大家都以為是傳統陶瓷專業,但其實是實實在在的高科技化學專業。瓷土、釉料的配比本身就是一種複雜的化學反應。
我舉這個例子只是想說明,即便在西方已經發明溫度計而我們還在憑經驗測試窯溫的時候,我們的技藝也從來沒有落後過。時至今日我們不缺溫度計,我們甚至可以用上AI電腦升溫程序,在設備上景德鎮可以保持絕對的先進。陶瓷燒制從釉料配比到高嶺土等泥土、顏料、包括窯溫的控制,從傳統工藝到現代審美,景德鎮一直都在世界前沿。
大家所熟知的英國骨瓷、德國瓷、荷蘭瓷,他們所代表的先進,實際就是實用派設計和量產能力、自動化流水線產業鏈和營銷能力。可這些有多少人知道?」
這段話還是當初徐清去一瓢飲學習手作時程逾白說起的,他問她對於景德鎮陶瓷的發展進程了解到什麼程度?這些年的主要變化在哪裡?最重要的是,下沉的陶瓷環境,帶給年輕人的影響是什麼?總結來說就是過多的區分與對立,使得大家都在各掃門前雪。
「你說得對,這些年來新與舊、科技與手工、製造與創造之間的種種衝突,都來自於對立的態度。要想擺脫偏見、固有的認知,打開視野與格局,形成包容性的陶瓷環境,首先就要學會尊重與欣賞,要用和平且不對立的眼光去看待事物。」何東笑著問,「你有什麼良好的建議嗎?」
徐清說:「教學。」
教學才是讓一個已經下沉、走向下坡路,連身處陶瓷環境之中都被蒙昧、何況那些完全不了解陶瓷的社會,復甦的唯一道路。
程逾白問她,「元惜時要打響四世堂品牌在中國地區的知名度,為什麼看向高校合作?」
這也是百采改革第一站就是教學試驗的根本原因。也直到那一刻,徐清才相信程逾白要的絕不是某個黨派的一言堂,要的也絕不是只有傳統陶瓷的環境。如果是這樣的野心,他應該對教學避之不及。孔子要倡導仁義禮智信,都得從講學開始,而之後的道家、法家思想,足以證明百舸爭流才是真理。而青年運動,民族覺醒,哪一個和教學沒有關係?
教學,才是精神與生命的開端,也是正義與邪惡的開關。
後來的那一晚,當一則純元瓷協涉及多項內幕交易和非法買賣的實名舉報出現在各大頭條版面時,許小賀終於讀懂今晚的主題。
他忽而覺得,那幫陶瓷人身上有點他看不懂卻很嚮往的俠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