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對那一天,徐清其實是有預感的。她沒有做好準備就答應了程逾白,失敗是必然的。
只是她不後悔。
後來許小賀告訴徐清,他在看到交貨單的時候,同時看到一本古董圖冊。雖然不懂陶瓷,但看得出圖冊上大多是只有博物館才有的館藏,這種類別齊全的圖冊不可能在民間流通,他本能地感知到事情並不簡單,只當時和許正南叫板的痛快佔了上風。事後一琢磨就冷靜下來,畢竟涉及到萬禾傳媒的將來,如果許正南出了什麼事,公司也得不到好,於是臨陣退縮,選擇了隱瞞。
他們畢竟是父子,他不希望最終和許正南的局面是兩敗俱傷。
徐清表示理解,也很感激他給了自己機會。許小賀撓撓頭,不想回憶那一天的失態。他很清楚,那一天如果不是及時堵住了門,他會更不像個男人。
「總而言之,這一次算小賀哥欠你的。」
徐清擺擺手:「我承不起你的情,再說之前你幫過我很多次。」
「那我們算不算朋友?」許小賀說,「都說患難過的朋友才是真朋友,我不管,這次我非認你這個朋友不可。」
徐清笑他:「太子爺還缺朋友?」
「一幫狐朋狗友。我現在正式宣布,他們的格局已經配不上如今的我了。」
徐清點點頭:「那就請許總多多賜教了。」
臨近年關時,徐清帶著一束永生花去見顧言。顧言瘦了很多,不過她說她很好,會努力早一點出來。徐清說:「顧言,我始終記得你跟我說過,女人在職場有劣勢,要互相幫助。等你出來后,有需要請一定聯繫我。」
「你已經幫助我很多了,我知道如果不是你替我奔走,沒有人會願意做一個小三的律師。」何況她還是個失敗的小三。顧言以前會自怨自艾,想不通很多事情,現在想開了倒也能自我解嘲,「謝謝你徐清,也謝謝你的朋友,你們讓我覺得景德鎮這座城市真的有溫度,我現在終於明白你為什麼要回來了。」
「你要加油。」
「我會的。我相信我還有遠大的前程。」
……
春節前夕秦風挑了個時間給徐清壓驚,在國宴定一桌飯。徐清就把於宛和汪毅叫上了,秦風叫上老張和程逾白。汪毅做傳媒的,起先和程逾白打過交道,跟何東也有些交情,三兩句話就熟絡開來。
汪毅說車禍肇事者已經找到了,在走正常司法程序。他收到消息,那個人多半不會再出來了。說完這話,他看了眼旁邊談笑風生的男人。
程逾白察覺到他的目光也看過來。兩人遙遙舉杯,相視一笑。
飯後秦風拿程逾白的卡去結賬,還偷偷問要不要告訴清妹。程逾白才剛抬起腿,他就拽著老張跑了。
程逾白喝了酒不方便開車,也沒叫代駕,就跟徐清沿著江邊一直走。
走到廣場附近,一群小孩拽著氣球跑過來。程逾白拽住她的手臂往身邊一帶,低聲說:「小心看路。」
「我沒事。」
「身上的傷都好了?」
徐清看他一眼:「真沒事。」
程逾白也覺得自己緊張過度了,鬆開手,她就勢脫離,朝旁邊走了一步。
說到過年的安排,於宛和汪毅都要回老家,秦風肯定是家裡過,老張習慣了一人也無所謂,倒是她,回來景德鎮的頭一年,不知要不要回家鄉。
「之後有什麼安排?」
「想先回鄉下祭拜下爺爺。」
「在景德鎮過年?」
「嗯。」
「幾號走?」
「下周。」
程逾白知道她這周放年假,點點頭。兩個人走了一會兒,他又問:「那個人今天怎麼沒來?」
「你說誰?」
「幫你的人。」
徐清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說。
「怎麼?不方便?」
「嗯。」
「哪裡不方便?」
徐清有點頭疼。他怎麼怪怪的。徐稚柳也是,這幾次每逢她和程逾白單獨相處,他就學土行孫遁地,消失得沒影沒蹤。
「他不認識你們,來了也沒話說。」
「你還挺替他著想。」
徐清瞅他一眼:「你想見他?」
「景德鎮懂古陶瓷鑒定的行家我都認識,外頭的我也認識個七七八八。」他盤了一遍,按說那些人都和她沒有交集,她怎麼會認識?難道不是景德鎮本地的行家?也不對呀。
他感覺得到那個人就在她身邊,和她關係還不賴。
「你是不是想問我他是誰?」
「我沒有。」
「你不用在心裡盤算。你不認識他。」
程逾白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眼神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有些賭氣的意味:「我不信。」
不信也不中,就是不認識。徐清忍住笑意:「有機會讓你見見他,我想……他會願意和你對話。」
似乎是為了加強說服力,她又道,「那隻大水碗,他很喜歡。」
原先徐稚柳在一瓢飲,並不樂意碰程逾白的東西,也從來沒有摸過他做的瓷,那隻大水碗算他第一次正兒八經摸程逾白的瓷,里裡外外摸過很多次。他的評價是,雖然坯很糟糕,但是高超的畫技補救了這一點。
程逾白會畫畫可能是天生的,從出生就會,拿著筆照著父親、爺爺的畫瓷的樣子描,描多了就會了。不過這並不代表在紙上畫和在瓷上畫是同一個難度。
這是其一。
大水碗真正讓他愛不釋手的地方在於釉。
徐稚柳說:「整體看,釉面溫潤光潔,膩而不黏,這種手感很考驗上釉人的功夫。」
顏色釉對釉的厚度有講究,要吹釉。用一根竹管,一頭纏布蘸釉水,吹到瓷器表面,往往要吹許多層。
花瓶裡面,把釉水倒進去晃一下再倒出來,叫盪釉。那種特大號的瓶或者缸,內部也得盪釉,要幾個壯漢合力把大瓶抱起來,配合把釉水盪勻,動作要高度協調,場面壯觀。
「再就是青草和留白處的銜接沒有明顯分界,除了有草的青釉和胎上白釉,還有一種自然的漸變色,在白和青的過渡中。」徐稚柳也說不好那是淺青色還是青白色,總之過渡自然,看著就像真實的草地,需要極致的觀察與細微的筆觸,還有一等一的功夫。
徐稚柳感慨,「這真是一隻平平無奇又光彩奪目的大水碗。」
徐清看得出來,他很欣賞程逾白。
不過程逾白不大高興。
「你讓他摸了?」
「嗯。」
徐清還想問問他,為什麼畫青草?是不是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程逾白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酒氣在他眼睛里氤氳,他強壓心頭的火,二話不說,走到路邊叫車走了。
回到一瓢飲,程逾白打開私人藏櫃,把裡頭一隻一模一樣的青草大水碗拿出來,扔到院子里。大水碗倒翻在地,露出碗底的標識,不是以往固有的一瓢飲標記,而是一行小楷銘刻,寫著某年某月某日,程逾白與徐清合做。
他什麼時候用小楷寫過字?就連一瓢飲的匾額都是草書,還問他有沒有什麼特殊含義?氣死他算了!
回到室內,程逾白喝了口水,盤膝坐在地上,對著藏櫃發獃。
裡頭有很多東西,丟了一件,還有很多件,各種不堪入目的丑設計,有會磕腦門的壺,還有不太好上手的杯,花里胡哨,見證了徐清的許多年。
看了不知道多久,酒氣散了些,彆扭的情緒也得到撫平,程逾白起身合上櫃門。
一回頭,與李可四目交接。
程逾白一驚,心跳也跟著漏拍:「師父,您怎麼來了?」
李可說:「過來有點事,才準備叫你。沒把你嚇著吧?」
「沒。您先坐,我去燒茶。」
「不用了,隨便說兩句就走。」
李可說景德鎮的老朋友都散了,在這裡會觸景生情,不肯跟程逾白一起生活,故而常住瑤里古鎮,離景德鎮一百多公里,平時很少過來。之前百采改革沒被搬上檯面,程逾白還能擠得出時間去瑤里看望他和母親,這一年忙起來連口氣都喘不上,想想已經很久沒去了。
程逾白的母親也不喜歡景德鎮,說是早年被催債催怕了,不想再管他的屁事。
李可呢,倒不是不想管,是管不著。程逾白還記得大學那年李可去學校,劈頭蓋臉把吳奕罵了一通還動起手,之後就說他翅膀硬了,再也不聽話,於是一氣之下搬去瑤里,竟就再也沒有管過他。
這麼多年,師徒情分還在,只早就不是一路人。
「上次我讓小七去接您體檢,您怎麼又把他關在門外?這次多留兩天,我帶您去。」
程逾白看向牆上古董鍾,已經快十點。他麻利地拿出水杯,從保溫壺裡倒些水遞給李可。李可說:「我不去,人老了,怕體檢,以後你別再叫我去。」
他的倔驢脾氣程逾白知道,逼不得,一逼就要尥蹶子,程逾白就沒說什麼,想著還是先約好醫生,再給人騙過去。
李可不曉得他在打什麼鬼主意,發現距離上次來,牆上新添了一幅字。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劉鴻的字?」
程逾白也跟著看過去,點點頭。
「你請動他出山不容易吧?」
程逾白笑著說,就和三顧茅廬差不多,這些天光在劉鴻家門口吃癟了。好在劉鴻架子端夠了,也放得下身段。
他對程逾白說,「比起那勞什子的改革組委員,教書育人更合我心意。程逾白,如果這是你給我的善終,我謝謝你。」
於是送了這幅字給他。
李可說:「人如其名,劉鴻的字還是一如既往的鴻遠廣袤。」
這句詩的意境遠不止此。前半句,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劉鴻的高興建立在這場「及時雨」身上,一個「好」字足夠說明一切。程逾白就是這場很好的及時雨,於正當時發生。潤物細無聲,乃是劉鴻對他寄予的厚望。
這一份鴻遠,寫的是程逾白。
李可說不出心頭是一種怎樣的滋味,又酸又甜,更多的是苦澀。他一雙嶙峋的黑手,覆在潔白的瓷面上,打量面前的年輕男人。他在自己面前坐得端正,很有小輩的樣子,但李可知道他已經長大了,不再是小時候事事聽從他的小小男孩,他眼裡不再閃爍著童稚與信任。伴隨著長大之後的鋒芒畢露,他們的對視代表著一次次衝突與中傷。
他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不聽話,最後竟為了外人差點和他反目成仇?而今那些他看不上的外人,一個個成為他的名師益友,與他結伴前行。
他深覺世事無常,心裡彷彿凝了一層霜。
「我看新聞了,白玉蘭公館年後正式開學?」
「嗯。」
「除了劉鴻,也請了吳奕?」
程逾白抬起頭,忽而明白了李可深夜至此的意圖。他趕緊解釋:「師父,我……」
「你不用多說,我知道你沒打算請我。」
在這個不孝徒眼中,他觀念陳舊,思想停滯,和現代社會完全脫節,為人固執還聽不進勸,根本不配為人師表。他放下杯子起身道:「既然做了,就好好做,不用顧及我……反正你做的這些,我不理解也不會認同。」
「師父,我沒有那個意思。」
李可不聽他說,指著藏櫃的方向:「裡頭那些是那個女孩的?」
程逾白下意識往旁邊挪步,擋住李可的視線。李可哼笑一聲,又問:「最近上節目的那個也是她?」
「是。」
「你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