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徐清是在察覺到臉上有股濕熱時醒來的,睜開眼看到程逾白,他臉上很乾凈,眼神也冷,她不知道那股濕熱來自哪裡,只心裡喟嘆著,好在還是見到了。

她很想他。

兩人無言地對視了一會兒,程逾白先開口:「醒了?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徐清搖搖頭,問:「朱榮呢?」

「不知道,隨他去吧。」他又說,「你不用管。」

徐清慢慢察覺到什麼,試探著問:「你不高興?」

她額頭纏了一圈繃帶,眼角顴骨和嘴角多處都有腫脹和淤青,露在被子外的手臂有條很長的擦傷,程逾白實在高興不起來。

「為什麼臨時改變計劃卻不告訴我?」

徐清醞釀了一會兒:「我可以解釋。」

原本她打算在《大國重器》上直接公開白玉蘭公館交易內幕,用輿論施壓相關部門進行調查,這樣並不算程逾白違約,對於王昴,他也可以有交代。事後朱榮落網,為了洗白白玉蘭公館,王昴勢必會與朱榮劃清關係,如此,白玉蘭公館依舊可以用於教學試驗。

程逾白唯一要做的就是分散朱榮和許正南的注意力,給他們釋放虛假信號,以免他們阻止節目的展開。

不過這一切在顧言暴露後有了改變。沒什麼比當事人實名舉報更致命,再者《大國重器》是程逾白的心血,為搭建一個窗口為陶瓷發聲,他做了很多努力。她也不想為了朱榮,直接將節目變成發泄不公、伸張正義的屠場,從而被人詬病,失去它本身的價值。

權衡再三,她還是決定賭一把。

「今晚之前我和顧言聊了很多次,她一直不肯鬆口,我沒辦法,只好拜託朋友再去走一趟。」

汪毅那則始終沒有報導的新聞,於宛給她看過,她深有感觸。她想,也許汪毅比她更適合當這個說客。

不過在顧言沒給准信之前,說什麼都是負擔,她也不想讓他失望。

「賭什麼?你今晚的主題?」

徐清咧開嘴,給他一個略帶討好意味的笑容:「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搞砸了,我還要向你負荊請罪。」

「你還沒有回答我。今天的主題是你臨時更改的?」

「不是。」

那是在她心裡描摹過無數次的願景。元惜時說過,他的選票將由他們各自的願景決定,就在這些天,她忽然找到了和他相同的願景。她曾經為元惜時振聾發聵的發言而深深震顫,同樣,她相信顧言也會為某一種真理而感動。

也許,顧言在今天會感受到一點點溫暖吧?

程逾白注視著她,始終沒有說話。他眼睛里有壓抑的、難以忍受的東西,徐清看不懂。或者說,她習慣了逃避,自從分別她再不敢研究他的情愫。

小時候她常問爺爺,為什麼有一些東西總是會在得到后又失去?譬如她的洋娃娃,她考試一百分的榮譽,她一點點攢著準備為自己實現理想的願景。

爺爺說,那就是人生。

如果是這樣,她寧願不要得到。

她扭過頭去,一點點閉上眼睛。程逾白問她:「你可以告訴我原因嗎?為什麼?」為什麼反對?又為什麼贊同?為什麼奮不顧身?

「你聽過一句話嗎?」

人間永遠有秦火焚不盡的詩書,法缽罩不住的柔情。那些熱血沸騰的瞬間,大概就是最好的答案吧?

……

程逾白走後,徐稚柳出現在床前。

「你還好嗎?」

「剛剛沒聽到?」徐清笑他,讓他搭把手,把床頭搖高一些。剛才程逾白一直虎著張臉,她都沒敢開口。

「我聽醫生說你明天還要做全身檢查,有些今天來不及做,我很擔心,你真的沒事?」

徐清拍拍床邊的凳子讓他坐:「你不要覺得內疚,我受傷和你沒關係。其實我一早就知道有人在跟蹤我,也猜到可能是朱榮派的人,只是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大膽。」

再聯想當天廖亦凡的行為,答案不言而喻,在後樓梯聽到她和顧言談話,並且將她出賣的人,應該是他。

徐稚柳沒想到她早就知道,愣住了:「你為什麼不說?如果我們小心一點……」

「有人存心要害你,防得住嗎?你想想安十九。」

徐稚柳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可是……」

「壞人要作惡,光防備是不夠的,要進攻。」

她一臉正經的樣子,徐稚柳被逗笑了。她的確傷得不輕,好在沒有到生命垂危的地步,徐稚柳說:「以後再有同樣的情況,你要和我說,至少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好。」

「至於廖亦凡,你不用擔心,我來想辦法教訓他。」

徐清一笑,牽動唇角的傷,忍不住痛叫起來。徐稚柳忙瞪她一眼,不准她笑。她扁扁嘴,看了眼門口方向。

徐稚柳當即瞭然。說實話,他也以為遭這麼大的罪,程逾白會做些什麼,沒想到他只坐了半小時就走了。剛才看他們講話,好像也不太愉快,至少沒有他預期的那樣好。

他問徐清:「你為什麼不和他多說點話?」

徐清問他:「你在期待什麼?」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

「你不用騙我。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叫他,你明明很喜歡他。」

那會兒在車禍現場,她差點兒睡過去,他怎麼叫她都不醒。後來他急了,到處找她手機要給程逾白打電話,快要撥出去的時候,她用力把電話奪了回去,就這麼醒過來,站起來,不顧他的阻攔去了錄製現場。

好不容易死裡逃生,就沒什麼想說的嗎?

徐稚柳將徐清看作自己的夥伴,親人,是和母親,阿南一樣重要的人,為她的隱忍和程逾白的懦弱而感到不平:「你們不該是這樣。」

他們該是怎樣的呢?徐清垂下眼睫,聲音悶悶的:「你有喜歡過誰嗎?」

「沒有。」

「我也沒有,他是我唯一喜歡的人。」

說話間門口突然出現腳步聲,程逾白重新進來,正說悄悄話的兩人都嚇了一跳。少年人眼睛睜得大大的,迅速反應過來,對徐清說加油,隨即奔逃出去。程逾白看徐清臉頰發紅,床也被搖了起來,問她:「剛才有人來過?」

徐清胡亂點點頭:「你沒走?」

「嗯,抽了根煙。」

徐清嗅嗅鼻子,不說話了。這味道大的,哪止一根煙,再說看時間也不對。他原來有心事的時候,就經常一個人出去抽煙。徐清了解他,程逾白也不多說,拍拍衣服,支開窗戶留了條細縫散味兒。

「要不我散散乾淨再過來?」

「沒事。」她早習慣了,「坐吧,說會話。」

程逾白說剛小七來醫院告訴他,朱榮去找高雯的時候,高雯報警把他抓了。

「你不用擔心了。」

「小七呢?」

「走了。」

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我其實沒事,你不用特意留下來……」

「不用管我,你休息吧。」

徐清看他不過來坐,離得有幾步遠,立在窗邊,整個人沉默無言,心裡也有點不舒服,乾脆閉上眼睛。

程逾白腦海里有幾個畫面始終揮之不去。一個是,當他為改革的方向和李可爆發劇烈衝突,讓她滾開時,她眼睛里瞬間熄滅的火苗,和當初程敏屍體被撈上來時他心裡一瞬寂滅的光一樣,那是一種永失所愛的驚懼。另一個畫面是,當他利用「蝶變」涉嫌抄襲的輿論,試圖喚醒她盲目的自卑時,她在深夜獨自一人坐在路邊自言自語,就像他為趙亓閉口不言而去找吳奕那晚一樣,他心中亦有太多無法紓解的鬱悶。

他們這樣的人,不懂傾訴,唯有自苦。

這一夜誰都沒有睡著。

第二天程逾白沒有離開,陪徐清進進出出做檢查,交錢,拿報告,聽醫囑,給她置辦生活用品。每次經過護士台,裡面都有竊竊私語,後來一個小護士沒忍住對徐清說,你男朋友太帥了,貼心的男人最帥。

徐清笑一笑,沒解釋。到了午後於宛和汪毅來看她,幾人打了個照面,程逾白才說有事先走,晚上再來看她。

她點點頭。

後來的一整個下午,她都在等晚上。晚上程逾白沒來,來的是吳奕和師母,拎著剛煲好的雞湯,給她好一頓罵。幸虧老師不記仇,她舔著臉說:「老師真好,師母最好。」

「油嘴滑舌也沒用。不把雞湯喝光,我不原諒你。」

師母就打吳奕,讓他不要對女孩子這麼嚴格。

師母說:「你別聽他的,他經常跟我說,你們那一屆是他帶過最好的學生。他很喜歡你和一白,你不在的這幾年,他老是念叨你,就怕你一個人在外面受委屈,不過嘴笨,不會說,你別跟他計較。」

「不會的。」

師母說:「一白也一樣,不會說話,心眼很好的。」

徐清看出師母的意思,笑著說,我都知道。程逾白那個人信念感很強,為了實現目標,他可以捨棄很多東西,模糊一些邊界,可不管外面有多少聲音,最後他都會在回到那間小小的、樸素的作坊。

那裡有他的願景。

只要這樣就夠了。他們都是在漫長生活里用忍耐克服困難的人,她理解他的沉默,偶爾還有一些脾氣。她知道如果和徐稚柳說,她喜歡程逾白有脾氣,他一定會笑話她頭腦發熱,毫無理智,但這都是真的,她喜歡他的陰面、陽面和忍耐。

程逾白是在第二天傍晚來的。

公司派了代表來探望徐清,夏陽和梁梅也都在,買了一堆水果,廖亦凡還帶來一束玫瑰。徐清應付了一陣覺得累,在他們離開后睡了會兒,迷迷糊糊聽到動靜,一下子睜開眼。

程逾白摘下圍巾掛在衣架上,把懷裡抱著的紙包放在地上,看她臉消腫了一些,問道:「今天好點了嗎?」

「嗯。」

「給你看。」他從手機相冊調出一張照片,「胖子回老家安頓好了,讓我問你好。」

照片上一個小男孩在草地上踢球,咧著嘴,眼睛笑成一條縫。她從沒見小胖這麼開心過,心下鬆口氣,看來胖子的決定是正確的。

「胖子說他收到鄉里一筆資助,感覺不對勁,讓我幫忙查查,是你吧?」

徐清沒說話。

程逾白瞭然:「我知道之前為了消耗蝶變的庫存,你掏空了大半積蓄,其實你沒有必要……」

「是我欠他的。」

程逾白拉過椅子在床邊坐下,拿棉簽蘸水,一點點滋潤她的唇。他們的眼神無聲地交匯,又無聲地分開,各自停在別處。

程逾白不知道怎麼說,他們之間實在有太多無解的題。

「是那個幫你的人?」

「什麼?」

「教你鑒定的人。」

徐清點點頭。

「他是什麼人?」

「一個很好的人。」

背著她幫她出氣且懂陶瓷鑒定的好人。程逾白撇撇嘴:「白玉蘭公館的授權合同已經簽好了,未來五年都會用作教學試驗。」他看了很多遍她在節目上的發言,「徐清,你的奇迹我收到了,謝謝。」

「不用客氣。」

雖然不知道他這幾天在忙什麼,但看得出他很累。朱榮被捕后,純元瓷協勢必要經歷一輪動蕩。仿古圈也正在掃除一層肉眼可見的污垢,由上往下一定會牽涉許多人,白天高雯來看她,依舊風風火火,坐了五分鐘不到就又離開,可見她惹了多大的麻煩。可喜的是輿論風向很好,白玉蘭公館不僅挽回了名聲,還滿員招收到了第一批學生。

他的疲憊不加掩飾,她想說你真的不用來看我,卻見他眉頭一皺,盯著玫瑰花里的卡片:「廖亦凡送的?」

「嗯。」

「他的品味還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原來他們一起在陶溪川創業,賺到第一筆錢時,廖亦凡就送過她同樣的花。

徐清忍不住笑起來。

「我可以拿走嗎?」

「請便。」

於是程逾白不辭辛苦地把玫瑰花一直扔到住院區外的垃圾車裡,才重新回到病房,把自己帶來的紙包拆開。

裡頭是一件已經燒制好的大茶碗。原先的素胎上畫滿了青草。

另有一捧五顏六色的野花。

「我出門前在院子里隨手摘的,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程逾白嘴角微動了動,把碗裝上水,一枝枝無根的野花就在草地里有了根。他看了一會兒,指著青草說:「好看嗎?」

「好看。」

「你畫的?」

「嗯。」

「很好看。」跟他隨手捏的小玩意一樣生動,充滿了生命力。

程逾白揚眉。她難得不張牙舞爪。

徐清嘆息。他怎麼這麼溫柔?

「我想好了,我們不要回到原位。」程逾白突然開口。

他一副要跟她嘮家常的隨意坐姿,穿著黑色圓領毛衣,頭髮依舊短平,眉峰也不鋒利,只有一雙平靜而堅定的眼眸,表明他沒有在開玩笑,「你回來吧,四世堂的訂單不是還沒結束嗎?一瓢飲的大門永遠為你打開。」

程逾白說,「徐清,你願意跟我一起實現百采改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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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七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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