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母親死了。
鹿野憐站在鏡子面前,仔細檢查自己的著裝。
和服板正,黑色、三個家紋,長發挽起,帶了一把摺扇,純白、素凈。
香典錢要用舊鈔票,反著塞進信封里,以此表達得知消息后全無準備的焦急和無措……
「我的小憐是個怪物呢。」
坐上前往葬禮的車,鹿野憐看向窗外,好像看見了記憶中的媽媽。
覺醒術式以後,媽媽撫摸著她的腦袋,語氣溫溫柔柔,還帶著笑:「我為什麼會生下你這樣的東西呢?」
斑駁的記憶被急促的剎車聲打斷,前面的司機先是回頭告訴她,撞到人了,然後便立即開門下去。
撞到人了?
鹿野憐跟著下車,就看見一個黑髮男孩氣鼓鼓地坐在地上。
他懷裡抱著郵差包,旁邊躺著單車,信件撒了一地,看起來是個小郵差,正對著司機炮語連珠,火力全開。
「可惡!接下來是綠燈、綠燈,我沒有違反交通規則,責任全在你這一邊!」
司機張嘴想要反駁,男孩皺起眉打斷:「可惡的大叔,眼睛全都用來去看後座的小姐了,所以完全沒有在看紅綠燈對吧,簡直就像海鷗一樣叫人厭煩!」
接著,男孩看向她:「你是這傢伙的老闆吧!」
「待會再來找你索要賠償!」
根本不給鹿野憐說話的機會,小郵差迅速撿起幾封信,騎上小單車走了,像是一陣風一樣。
尾風捲起地上散落的信件,鹿野憐蹲下去,把這些信封撿起來,然後看向司機:「讓人去找那個孩子,帶他去醫院檢查。」
她還要去參加母親的葬禮,現在追上去就要遲到了。
因為剛才的插曲,再次回到車上,那些被打斷的回憶不再浮現,鹿野憐靠著車窗小憩了一會,就抵達了目的地。
母親的葬禮冷冷清清,前來弔唁的人只有她一個。
接待她的是母親生前的僕人,鹿野憐跟著她往前走,路過小花園的時候,鞦韆上正坐著一個男孩。
大約五六歲,側頭盯著她看。
陽光之下,他的眼眸是鳶的翅膀那般深刻的褐紅。
母親最得意的便是她那雙鳶眸,總是把手指按在她的額頭,語氣失望:「眼睛怎麼不隨我呢?」
鹿野憐停下腳步:「那是誰?」
「哦,他呀。」
僕人語氣中是她熟悉的輕蔑、不屑一顧,就像對小時候的她那樣。
「是小姐後來又生下的孩子。」
母親後來又生下來的孩子?
因為與人私奔,家族已經和母親斷絕了關係,於是母親寫信給她,拜託她將她接回京都。即使是這樣的人,最後也還是想要落葉歸根。
那一封信足足有八頁這麼多,連墓碑的材質都做了安排,卻隻字未提這位同母異父的弟弟。
再仔細看,現在明明只是四月初,天氣還未回暖,弟弟身上卻只穿著單薄的黑衣。
他抬手捉住鞦韆的麻繩,寬大的袖口垂下,露出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傷痕。
分明可憐至極,他的臉上卻不見絲毫怯懦,脊背挺直,坐姿端正,一副愜意賞春的姿態。
這一刻,鹿野憐好像看見了從前那個自己。
旁邊的僕人走了幾步,見鹿野憐站在原地不動,皺起眉來催促。
母親身邊的僕人總是這樣傲慢,鹿野憐回眸淺笑:「還請稍等。」
她避過石子上野蠻生長的花,走到鞦韆前面。
弟弟抬眸看她:「鹿野憐?」
「是的。」
湊近看,他更顯瘦弱,鹿野憐彎腰與他平視:「午餐想吃什麼?」
「螃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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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要求繁瑣苛刻,僕人大有滔滔不絕之勢,鹿野憐拿來小披肩搭在弟弟身上,以免他被冷風襲擾。
男孩顯然不太習慣陌生人的味道,眨眼又脫了下來。
鹿野憐看了他一眼,把小披肩拿回來仔細疊好。
「剩下的事宜,就同我的助手商議吧。」
她向僕人低頭致歉:「先失陪了。」
比起碑文上要刻什麼字體,還是弟弟的午餐更加重要。
他跟在她的身邊,腳步很輕,像是試探著接觸世界的幼貓,鳶色的眸中猶有警惕。
走到門口,之前那個小郵差竟然等在外面。
他遞給她一張紙。
鹿野憐低頭看,是手寫的賠償事宜。
這孩子名叫江戶川亂步,除了名字,上面還寫著車禍的經過,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賠償款和責任方兩個空白格。
「說過的吧,我會來找你索要賠償……」
他的聲音明快活潑,不似來討債,倒像是來找朋友遊玩。
鹿野憐有些想笑,她不問小郵差是怎麼找過來的,只從和服的領口抽出一支筆,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將筆和紙一同還給他。
「如果不蓋上我的私人印章,這張紙是沒有法律效力的,在此之前,您是否願意去醫院檢查一番呢?」
小郵差把紙筆塞進包包:「但是我的肚子好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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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時節要想吃到螃蟹並不容易,尤其是另一個還在毫不見外地囔囔著紅豆派。
好在橫濱是港口城市,五條家旗下也開著幾家料理店,足以同時應付兩個孩子的要求。
第一道菜是溫度恰到好處的奶油蟹肉濃湯。
弟弟的儀態很端正,右邊的那一位就比較天然,大概是因為喜歡,想要端起碗喝。
鹿野憐輕輕按住他的手:「碗很燙。」
江戶川亂步一愣,用手指碰了碰,真的很燙。
「但是這麼貴的店,用的不該是隔熱的碗嗎?我已經好久沒有吃到熱乎乎的東西了,也是第一次來這種店。」
江戶川亂步又仔細看了大將一會:「不過大叔剛剛從風俗店出來就過來工作,完全沒有因此影響食物的美味,很了不得哦!」
風俗店……不要在憐大人面前說這個啊!
大將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該不會被開除吧啊啊啊啊!
如果被禪院家的少爺知道他用剛剛摸過風俗女郎的手給憐大人做湯,他的手會被砍下來嗎?會嗎會嗎?
看見大將這副樣子,江戶川亂步就知道自己又要挨罵了。
但他明明只是說了實話而已!
江戶川亂步鼓起臉,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就在這時,旁邊的少女輕輕笑了一下:「是很了不起呢。」
她的語氣像是纏綿的海浪,溫溫柔柔,浮躁的氣氛就這樣變得平和,大將的臉色也由白轉紅,拿出柳刀認真料理。
好神奇!
就好像有什麼魔法!
江戶川亂步偏頭看她。
她的臉上一直是這樣繾綣怡然的淺笑,好像發生什麼事也不會叫這種笑容消失。
不會對一眼就能看出來的事情問東問西;也不會像笨蛋一樣要他一直解釋大家都知道的事;更不會因為他把實話說出來,就像托馬斯小火車那樣噗嗤噗嗤地冒火氣。
這才是大人吧,和那些會對他大吼大叫的大人不一樣,眼前這個姐姐才是真正的大人。
和爸爸媽媽一樣的大人。
「我可以跟著你嗎?」
她又看過來,粉色的眼睛彎彎:「小先生何出此言呢?」
「用我的賠償款作為交換,我已經受夠那些奇怪的大人了,你知道嗎,就因為我幫客戶丟掉了無用的垃圾信件,我竟然就被辭退了!」
江戶川亂步鼓起臉頰:「這簡直不可思議,對吧!天底下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有的時候我都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傳說中的笨蛋了。」
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吃過飯以後,帶著他去了一趟醫院,然後又把他們帶回了自己居住的酒店。
兩個孩子穿得都不太體面,在回來之前,鹿野憐已經叫人買了許多衣服送到酒店裡。
江戶川亂步對英倫風格的衣服很感興趣,又因為手上的灰不敢過多觸碰。
眼睛睜得圓滾滾,明亮璀璨的碧色,盯著她手裡的衣服轉動,像是濕漉漉的小狗。
鹿野憐挑了他最喜歡的那套,把衣服疊好放進浴室,又給他準備毛巾,出來的時候,弟弟還站在原地。
他站在購物袋中央,臉上沒有表情,就好像周圍環繞著一堆垃圾。
「先稍微將就一下。」
鹿野憐把他的袖口輕輕扯下來,遮住上面的疤痕。
「等回到京都,再帶你去裁製新衣。」
他鳶色的眸中這才燃起一點點光亮:「你要帶我走嗎?」
鹿野憐從購物袋裡拿出幾件衣服,弟弟遠比尋常的孩子瘦弱,看起來大約才五歲,但以言行舉止來看,他實際的年紀或許要大上一些。
「京都雖然是內陸城市,但那裡的螃蟹不會遜色於任何地方。」
男孩沉默了一會:「你別的家人不會有意見嗎?」
「我已經沒有別的家人了。」
鹿野憐把衣服疊好,語氣平靜柔和:「你是我這世上唯一的一個。」
唯一的一個。
男孩鑽進椅子里,像是冬夜裡蜷縮在車輪底下的貓。
「我不想洗澡。」
鹿野憐沒有說教,只是拿起小毯子蓋在他身上。
弟弟看了一眼淺藍色的小毯子,把頭探出來:「太宰治。」
他緊緊抿著唇,把握著二人之間的距離感:「你可以叫我太宰。」
回應他的,是一個熱乎乎的暖水袋,和對等的自我介紹:「鹿野憐,你怎樣稱呼都好。」
不久,江戶川亂步打開浴室門衝出來。
「好看嗎好看嗎好看嗎!」
濕漉漉的頭髮被他肆意甩動,灑了滿地的水,鹿野憐找到吹風機,帶著他坐下。
溫暖的風吹在腦袋上,江戶川亂步眯起眼睛:「好舒服!」
蜷在椅子上的太宰治看了他一眼,把自己縮得更緊。
過了一會,鹿野憐關掉吹風機,把梳子遞過去,輕聲問道:「你還有其他的家人嗎?」
「沒有。」
江戶川亂步胡亂梳理著自己的頭髮:「我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沒有工作也沒有錢,連過夜的地方都沒有,如果你丟掉我的話,說不定我馬上就會死掉。」
他看她,理直氣壯的:「你忍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