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鳳彥篇(下)
十七歲那年,朝堂上,我望了一眼坐在皇位上的阿娘。
那麼威嚴肅穆,彷彿天下間就沒有她解決不了的事,臣子們對她皆是既畏懼又敬重。
第一次,我對這個位置,開始有了一絲小小的期待。
我自以為掩飾得已經足夠好,可卻仍然沒逃過阿娘的眼睛。
早朝之後,她將我叫到了御書房裡。
我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兒臣恭請陛下聖安。」
「朕躬安。」
淡淡的聲音響起,我感覺阿娘的視線落到了我的身上。
阿娘從來不是一個慈愛的人。
從前我可以仗著年紀小為所欲為,但長大了就該知道,她不但是我的阿娘,還是一國之君。
先君臣,後母子。
阿娘站起身來,繞過御案,走到了我面前。
我被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誰知下一刻,阿娘卻彎腰將我扶了起來。
她像從前那樣,隨意的為我撫平衣袍上的褶皺,笑意盎然,溫柔至極。
阿娘說:「想要什麼跟阿娘說,阿娘會給你的,不要搶。」
我沒想到,阿娘竟然真的會因為我的一個眼神,就此退位了。
登基大典那日,阿娘為我戴上象徵著帝王身份的琉冕,隨後與阿爹一起搬到了京郊的皇家別院里。
我坐在那張曾經有過微小期盼的龍椅上,只覺得五內俱寒。
因為我心裡清楚,從此之後,我沒有阿娘和阿爹為我遮風擋雨了。
我幾次去皇家別院,想要將阿爹阿娘請回去,但每回都沒見到阿娘。
阿爹是個性子極溫吞和善的人。
他摸了摸我的頭,輕聲說道:「你阿娘沒生你的氣,只是你初登基,要想坐穩皇位,便要在文武百官面前立威,若是你總是尋你阿娘,那些人便不會信服你。」
阿爹說的話,我心裡再清楚不過了。
阿娘早些年間是從皇室的腥風血雨里殺出來的,做了二十年皇帝,向來雷厲風行說一不二。
而我還年輕,又剛剛登基。
在文武百官眼裡,真正的皇帝還是阿娘。
所以阿娘才對我避而不見。
看著阿爹溫和的眼神,我哽咽著說道:「阿爹,我沒想搶阿娘的皇位,我真的沒有……我只是……」
我只是看了那麼一眼,就像是……
就像是年幼的時候,內務府在承德殿里設了一盞很漂亮的琉璃燈。
我瞧著精巧好看,想要上手摸一摸。
我沒想搶阿娘的東西!
「阿爹明白你,你阿娘也明白你的,但你如今既然已經是一國之君了,便要拿出一國之君的氣概來。」
回去之後不久,我迎娶了當朝丞相凌含章的嫡長女為正宮皇后。
阿娘和阿爹親自來為我主婚。
席間,阿娘喝得大醉,整個人靠在阿爹身上。
我隔得太遠,沒聽見阿娘在說什麼,只是瞧見阿爹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
又三年,我二十歲,阿娘和阿爹要去淮南小住。
我心裡再清楚不過,這一去,阿娘阿爹便不會再回來了。
那日,我帶著皇后和皇長子,跪地挽留雙親。
可阿娘只是囑咐了我幾句朝堂上的事,最終還是走了。
阿娘和阿爹去了淮南行宮,自此再沒回來過。
期間我曾數次南下探望,但終歸國事繁忙,路途遙遠,不能時常承歡膝下。
為了平衡朝中局勢,我數次舉行大選,空置已久的後宮逐漸充盈起來。
沒辦法,我要北征北戎、東伐東陵,一統天下。
邊關打仗,朝中必須安穩。
而皇子們也逐漸長大成人,他們勾心鬥角、互相陷害,是兄弟,也是敵人。
在即將年過五旬的時候,我開始思念我的阿娘和阿爹了。
十餘年間,東陵被滅,北戎只剩下一支殘軍在負隅頑抗。
天下即將統一,我要準備遷都了。
在遷都之前,我想去淮南,探望一下二老。
如果有可能,我想將二老接到身邊來。
可是還不等我南下,便有八百里加急來報。
太上皇與淮南王薨逝了!
阿娘走後,阿爹緊跟著走了,沒有絲毫留戀。
在得知消息的一瞬間,天旋地轉。
我只覺得喉間腥甜,猛地吐出一口血來,隨即便不省人事。
醒來后,御醫說我是操勞過度,要好生休養。
可阿爹阿娘薨逝,我怎能休養?
我強撐病體,南下扶棺回京,將阿娘和阿爹同葬帝陵,隨後大病一場。
病癒第一日上朝,我敏銳的瞧見了堂下的太子,偷偷朝著我瞥了一眼。
那是我與先皇后凌氏的幼子。
我與凌氏是少年夫妻,頗有情意。
只是我們的皇長子在九歲時,意外摔進了御花園池塘的冰窟窿里,不治身亡。
凌氏正懷有身孕,即將臨盆,驟然聽聞噩耗,難產血崩,最後只留下了這個孩子。
後宮之中波雲詭譎,這並不是意外。
我殺了所有牽涉其中的人,卻終歸對不起凌氏。
下了朝,我將太子召到了御書房。
他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兒臣恭請陛下聖安。」
「朕躬安。」
我彎腰扶他起來,輕輕的為他撫平衣袍上的褶皺。
我說:「想要什麼跟父皇說,父皇會給你的,不要搶。」
一瞬間,我看見了太子那震驚惶恐的眼神。
但我卻突然明白了,當年阿娘究竟為什麼退位。
為人父母,怎麼捨得與自己最疼愛的孩子,為了一點身外之物鬧到翻臉呢?
退位后,我搬到了京郊的皇家別院里住,獨身一人,沒有帶任何妃嬪。
新帝也時常來拜見,但我知道,要想讓新帝快速坐穩皇位,我這個太上皇,就絕不能再理任何事。
我一生功勛卓著,政績不凡,足以名垂青史。m.
可是在我晚年的時候,已經逐漸忘卻了這些身外浮華。
我想著阿娘和阿爹,又想著凌氏、以及我們的長子,一日一日的消磨著時光。
直到我意識混沌不清,隱約聽見了驚呼聲、哭聲混雜成一片……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