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二貨青年
齊周形影不離地跟著朱廣,從官軍罵到府君,再從府君罵到刺史,然後就是朝廷十常侍。朱廣不勝其煩,告訴他,你若有這個力氣罵人,去找縣中的大戶,讓他們拿出好東西來,讓守城的壯丁吃飽吃好。
齊周聽了,二話不說扭頭就走。當天下午,壯士們就吃上了肉。
或許是原本就打算暫停進攻,或許是因為官軍攪了一陣,黑山軍從早到晚都沒有進攻,這一天,范陽人都在咒罵中度過。朱廣命令各部壯丁,飽食休整,養精蓄銳。
隨後,他回了一趟家,陪賈氏吃了一頓飯。席間,阿母默默無言,唯有暗自垂淚。朱廣看不得她哭,只能好言安慰。
費了牛勁勸住,這才出得門。
一彎新月,朦朧地掛在天上,淡淡的月光灑在地表,幾乎照不出人影來。空氣中的悶熱讓他感覺喘不過氣,拉開領口,袒著胸脯,在街邊露宿的百姓中穿行而過。
沒走多遠,撞上一個齊家的僕人,言說縣丞有請。
到齊家時,和往常一樣,堂上已經擺好了酒菜,齊周獨自一人在主位,自斟自飲。朱廣脫鞋入內,席地按刀而坐。
「全無廉恥!」齊周將手中酒盞奮力頓在案上。
「你不會又叫我來聽你罵人吧?要是這樣,我還有事。」朱廣說話間,就要起身。
齊周急忙一招手:「賢弟,安坐。」
聽他喚「賢弟」,朱廣知道他心情定然壞到了極點。因為這廝通常只在兩種情況下這麼叫他,一種是歡喜,一種就是鬱悶,這個時刻,除了他老婆生個大胖小子,實在找不出還有什麼歡喜的點來。
「我不罵了,吃酒。」
「酒就免了,喝醉了誤事。飯我已經在家裡吃過。有事,你就說事。」
齊周突然拉下臉來,怒道:「我就想找人喝口酒也不成!」
朱廣也怒道:「現在不是你縱酒狂歌的時候!你若閑得慌,可以去幫忙搬運石塊,可以去幫忙照料傷員!實在蛋疼,我發你一口刀,上城去值守!」
齊周拍案而起:「我讀詩書,慕聖道,圖的是濟世安民!我跟你搬運石塊?照料傷員?你不如叫我下廚替你做飯!」
朱廣冷笑道:「你此刻,還不如一個搬石頭的有用。」
「你說什麼?」齊周的模樣,有翻臉的跡象。
朱廣彷彿突然怕了,屁股坐了下去,沉默片刻,換了一種語氣道:「你的憤,你的恨,你的悲,你的苦,我都知道。我何嘗不想象你一樣,痛罵一通。但這於事無益啊?你在這裡感慨也好,咒罵也罷,官軍不會回來,賊兵也不會退走。」
齊周頹然地坐了下去,搖頭道:「人心,爛成這般模樣。時局,壞到如此地步。良民可以拋卻所有的畏懼,淪落為盜賊;聖人的弟子,可以枉顧禮義廉恥,行下作之事。廟堂之高,有朽木為官,江湖之遠,有禽獸類人。你告訴我,朗朗乾坤,希望何存?」
「在這。」一陣沉默后,朱廣舉起自己的右手。
齊周一皺眉:「你?你是這天下的大救星?」
「不,希望在我手裡,也在你手裡。」
齊周大概了解他的意思,問道:「不是應該在心裡?」
「在心裡有何用?知道了不做,做了又做錯,錯了又不認,認了又不改。還不如在手上!聖人教你君子遠庖廚,你就記得。那聖人還教你知行合一,你怎麼不去實踐?」
「知行合一?哪個聖人教的?」齊周雖然不是那尋章摘句的腐儒,但也可以確信,不管是哪個聖人,哪家的聖人,都沒說過句話。
「你不用管哪個聖人,只需要知道,知易行難,希望在手上。拿范陽說,如果你我不是坐在這裡空談,而是用這雙手去做實事,那就有可能能保住這滿城的百姓,護住這一方的鄉土。若將來時過境遷,你我境遇與今日大不相同,用這雙手儘力去做實事,那麼,能保住的百姓更多,能護住的鄉土更廣。」
「我也相信,普天之下,對世道人心深深失望的大有人在。但我更願意相信,天下之大,一定會有英雄懷著堅定的信念,用雙手去做實事,去澄清寰宇,去再造乾坤!去踐行聖人所教誨的立德、立功、立言之三不朽!」
齊周突然感覺面前這個人很陌生,他深深埋下頭去,好似很痛苦。
朱廣知道,他此刻一定在天人交戰,對自己的信仰、信念、信條、人生觀、價值觀、道德觀,重新作一個審視。當他明白過來,那將會是一種升華!
自己看過「四戒大師」那本《官居二品》后,在度娘百科,前後花了五六個小時學的王陽明心學,不是白學的。
過了許久,齊周抬起頭,臉上表情仍然糾結。他心中的困惑好似仍然無從解答,只見他望著朱廣,痛苦地問道:「到底是哪個聖人?我們讀的是一樣的書么?」
朱廣大怒!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齊周急忙衝下來扯住,嘆道:「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只是,終究沒法象你這樣超脫。」
「那是因為你當局者迷,而我,屬於站著說話腰不疼。」
「往常,我認為我了解你,了解你的心意,了解你的喜好,知道你為何而樂,也知道你為何而悲……」
朱廣戒心陡起:「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我想說,你真是謎一樣的漢子。」
朱廣臉一側,手一擋:「少說噁心話,多做實在事!告辭!」
「你等著,我換身衣服,跟你一起,也去踐行知行合一的聖人教誨。話說,到底哪個聖人?」
「你怎麼盡糾纏這個?有理就是聖人言,無理就是放狗屁,信不信都在你!你妹妹呢?」
這個節奏跳得太快,齊周根本就沒聽清,囑咐他等著,而後飛快地奔入了內堂。
朱廣站在那檐下,抬頭望天時,那牙月亮已經不知道鑽進了哪片雲層。倒是空氣中的悶熱又加劇了幾分。方才堂上正襟危坐實在太熱,趁左右無人,袒胸露乳涼快涼快。
無意中觸碰到左胸處的箭創,今天已經不怎麼痛了,只是那塊厚實的疤摸起來硌手。人都有個習慣,對於那結痂的傷疤總想著去摸去揭。
這頭正摸著,冷不防一個幽幽的聲音問道:「還痛么?」
朱廣嚇一大跳,尋聲望去,只見左邊廊上立著一個人。看不清面容,只覺披頭散髮,極為可怖!
等她走出黑暗,借著堂內的光,這才看清,不是齊棠不是誰?
尷尬!急忙穿好了衣服,朱廣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半晌才道:「這兩天不見你。」
「偶染小疾,不便出門。縣尉哥哥的箭創還痛么?」
聽她聲音嘶啞,全沒了往日的清脆空靈,莫不是熱傷風?還是中暑了?
「小傷,不妨事,拔了箭就一個小孔,沒兩日就好了。」
齊棠輕輕咳嗽兩聲,明顯是強壓著,又道:「拿烙鐵燙也不痛嗎?」
「你看到了?」
豈止是看到了,齊棠簡直是全程目睹,朱廣那一聲凄厲的慘號至今在她耳朵縈繞。當天回來就病倒了。先前一聽朱縣尉到,趕緊出來。
「縣尉哥哥為了守土安民,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范陽的百姓,都該感謝你。」
往日總聽她銀鈴般的笑聲,聽她清脆悅耳的話語,如今這嘶啞與沉痛,實在讓朱廣難過。
摸著良心對燈說,他是多想走過去,靠得她近一些。可這個時代,不比將近兩千年後。他不想再重蹈一句玩笑話便惹得她不快的覆轍,只能按捺住這份衝動。
「守土安民,是我作為縣尉的職責,不管願與不願,都必須做。我在城上奮戰,一是職責所在。二是,用我的雙手,保護我所珍視的人。」昏暗的燈光下,朱阿俗目光炯炯,閃動著奇異的光輝。
齊家妹子完全沒有感受到那份鐵漢的柔情,而是輕聲道:「我見過伯母,慈祥,端莊,她是那麼地在乎你,舔犢之情,令人動容。」
朱縣尉眼中的光輝逐漸黯淡,直至消退,輕笑道:「父母之愛子,想必都是一樣的。」
裡面傳來腳步聲,估計是齊周出來了。齊棠看了朱廣一眼,低聲道:「保重。」語畢,略行個禮,折身返回。
「妹子。」朱廣在背後叫道。
齊棠停住腳,轉過身,又恢復了那披頭散髮,極為可怖的一面!
「好好將養。」
「諾。」
片刻之後,齊周出來,竟穿了身布衣,也不拿他那羽扇了。朱廣見狀笑道:「以往看你峨冠博帶,羽扇綰巾,說不出的儒雅,道不盡的風流。這布衣一穿,還真是鄉土氣息撲面而來。」
「少說噁心話,多做實在事。對了,我剛才怎麼聽你跟誰說話?」
朱廣指燈發誓,矢口否認。兩人出了門,齊周自去做他職責範圍之內的事,朱廣則上城繞了一圈,城外仍舊火光衝天,黑山之盛,竟不稍減。
巡視畢,下得城來,那些壯士好似已經習慣了他睡在牆根下,還給他預留了一個位置。也不知是誰,在那個位置上,鋪了一張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