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死戰
朱廣坐上去,靠著牆,抱著刀,閉目養神。空氣中沒有一絲風,身邊睡的全是火熱的漢子,耳朵里響的都是鼾聲。這時候你就會覺得,披頭散髮也沒有那麼可怕了。
剛閉眼一陣,正要迷濛入睡時,幾滴水濺到了臉上。這讓朱縣尉頓時大為光火,三令五申,不許往城下撒尿,誰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老子上來一刀給你切了!
當他竄起來時,整個人都呆住了。
豆大的雨滴,敲打著屋瓦,初時還很零散,很快,變得既密且急!本已熟睡的壯丁們陸續起來,還有人歡喜地說道,可算下雨了。他剛出這句話,就被同伴踹了一腳。
雷聲隆隆,大雨傾盆。
天地間掛上了一道水簾,朱廣愣了片刻,飛身上城!
一道閃電擊在黑山,大地在剎那間脫離了黑暗的籠罩。借著這片刻的光亮,城上看得分明,矮牆正遭受著暴雨的沖刷!
不一陣,城頂上開始積水,築城者沒有考慮到排水的問題。以至於每逢大雨,朱廣都要安排人上城鏟水。
這麼大的雨,一時半會兒恐怕也停不了,初三那天的運氣不會再一次出現。朱廣立在城頭,任雨水澆打,那感覺,雖然涼,卻不爽,涼意,一直浸到心裡。老天,不知是在考驗他,還是在考驗范陽。在眷顧你一兩次后,又會惡毒地跟你開起玩笑。
先是郡里援兵不戰自退,讓范陽幾乎陷於絕望之中。僅僅過去半天,它再次降下這瓢潑似的大雨。
如果不是打仗,他跪下來感激上蒼降下甘霖也無妨。可此刻,他只想對著天空吼一聲,我去你媽那個逼!
有人憂,就有人喜。
城外黑山軍的營地里,張飛燕站在他的中軍帳外,嘴角一直掛著一抹笑容。雨水打濕了他的袍擺也全然不顧。
天助我也!這場雨來得太及時了!
我倒要看看你倉促之間新築的土牆,能否禁得住暴雨的沖刷和雨水的浸泡。沒有了那道矮牆的阻擋,我的大軍就可在第一時間直趨范陽城下!
朱廣,你已經沒有箭矢了,援兵也撤了,你還拿什麼跟我打?你確實有些手段,我得承認,可天要收你,誰救得了?
大雨,一直到第二天天明都還沒有停止的跡象。城上的壯丁都不願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經過一夜的沖刷和浸泡,那道舉全城之力搶築的矮牆已經多處坍塌。剩下的,恐怕也是一推就倒。沒有了這道矮牆,范陽還能頂得住么?
朱廣在天明后只上城來看了一次,深深明白了什麼叫作不可抗拒的因素。畢竟不是築城,選料的精細和施工的細緻都無法得到保障。
許多人在心裡哀嘆,完了,這恐怕就是天意!天要滅范陽,又豈是人力可以扭轉的?
雨一直下,臨近中午時才停,它給范陽帶來的唯一好處就是把護城壕變成了護城河。可這根本不起作用,黑山賊的飛橋一來,天塹也變通途。
當天下午,黑山賊就在范陽壯士的眼皮子底下,大搖大擺地過來,一段段的推倒了矮牆。他們根本不擔心遭到城上的襲擊,因為黑山軍每一個人都知道,城裡已經沒有箭了。石頭?誰能把石頭扔得這麼遠?
沒用多久,矮牆徹底消失,臨走時,賊兵們不忘挑釁。在大膽的,一直抵近到護城壕前不遠,沖著城上放肆地大笑,最後揚長而去。
高順手中的弩,幾次揚起,又幾次放下。因為這些賊兵,不配浪費一支弩箭。
相對於壯丁們,城中的百姓恐怕更關心疾病。為了堅壁清野和安全著想,絕大部分鄉民都被撤入城中,范陽就那麼大,能讓他們容身的地方也就是街頭巷尾。昨天晚上開始的這場大雨,讓許多連個屋檐也找不到的百姓只能讓雨水澆了一夜。
雨停時,鼻塞喉痛,胸悶發熱的不在少數。城裡缺醫少葯,連作戰受傷的壯士都不到妥善的醫治,何況於平民?
體格好的,扛幾天或許就能自愈。體格不好的,就只能任病情發展。城裡堵著這麼多的人,街上的水坑積了那麼多的水,很快就會滋生出大量的蚊蟲!范陽,外有虎視眈眈的黑山賊,內部,還要面臨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瘟疫。
幾乎沒有再比這更讓人絕望的境地了!
這天下午,朱廣做了一個很人性化的決定。沒有輪到值守的壯丁,若家在城中的,可以回去一趟,在鄉下的,也可以去尋找自己在城中的親人。
有人不明白,也有人懂得他的良苦用心。回到家中,或找到親人,再向父母說一句感謝養育之恩,請依時加衣強飯;再向妻子說一聲,結髮以來,負你良多;再抱一抱兒女,不必說什麼,只多抱一陣。
這是識得幾個字,不那麼木訥的人所採取的表達方式。更多的人,選擇默默陪伴。
他們所有人都清楚,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作為這座城的守護者,作為名編壯士籍的人,他們是要第一批死的。
縣署里的官吏很不解,越是這個時候,不是應該越繃緊弦么?朱廣不這麼想,他認為,無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地方,也不論信仰與觀念,親情都是一樣的。讓壯士們和家人相聚,再感受一下父母的慈祥,妻子的賢惠,兒女們的天真爛漫,讓他們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所珍視的到底是什麼。
人們很多時候選擇沉默和冷漠,是因為還沒有傷害到他,是因為他覺得自己還能過得下去。再懦弱的人,也會為自己所珍視的人和物而奮起抗爭。不知道是否表述準確,但這應該就是最樸素的信仰,信仰的力量,是強大的。沒有信仰,就沒有力量。
雨後的天空總是特別的藍,朱廣仰著頭,望著那一碧如洗的蒼穹。如今他今天就死了,這片純凈的天空還是很值得留戀的。
當他低下頭時,山洪爆發般湧來的黑山賊已經越過了護城壕。
舉起手中的蹶張弩,因為他發現了李大目。沒錯,就是他,當日他和張雷公來犯范陽,自己在追擊時攆了他好長一段,可惜讓他給跑了。
知道城門洞都被封了,賊人們根本不衝擊城門。一架架雲梯鉤住了城牆,賊兵們熟練地爬了上去,奮力向城上攀登。
城頭,倖存的壯士嚴陣以待!悲壯,最適合形容現在的氛圍!明知必死,卻還想要保護城中的父母妻兒!光棍?那也總得多拉些墊背的吧?
張飛燕很狡猾,在上了幾天的當,吃了幾天的虧之後,他發現了問題所在。此刻鉤住城牆的雲梯,支出的梯角已經全部被鋸了。城上的撞桿失去了作用。
高順一手執牌,一手執刀,等著第一個上城的賊人。他的左右,如林的鐵槍木槍正對著城頭。范陽城裡,竟連石頭都找不到了?
當登城第一人出現時,對方居然迎著槍尖,毫不猶豫地跳了下來。高順眼疾手快,一刀砍去,卻只砍得那人踉蹌一步!
身裹鐵甲!飛燕派出了他自己的嫡系部隊!范陽最後一戰,註定慘烈非常!
所幸,壯士們沒有退卻。我砍不翻你,捅不進你,還可以推!推不動你,我可以咬!決不讓你前進一步!背後是我的家!有我的父母妻兒!
戰鬥剛一開始,四面城都攀上了黑山賊兵。密集的雲梯讓朱廣想起了工地上的手腳架。范陽壯士的困境,又讓他想起了在網路上流傳甚廣的,革命先烈的遺言。彈盡,援絕,人無……
馬上,他什麼都不能再想。因為在他的前面,已經跳上好幾名賊兵。俱是身裹鐵甲,裝備精良,山賊里擁有這樣的裝備,太不容易了。
只是可惜,朱縣尉的刀還躁動不安地躺在暗天無日的刀鞘中。他手中拿的,正是一條往日壯士們用來撞雲梯的撞桿。
大腿粗,七尺長,六十多斤重!被他拿在手裡,輕飄飄狀若無物。來一個撞一個!墜落城下的,每一個都是胸口塌陷,口鼻噴血!
「朱廣小兒!我看你能逞凶到幾時!」張飛燕切齒喝道。幾天交道打下來,如果朱廣站在他面前,他不一定認識。但只要動起手來,他一眼就能看出。
他有四百多人的親隨精銳,全部都裝備有鐵甲利刃,為了在今天一鼓作氣攻破范陽,他狠著心肝,忍著肉痛,全派出來!效果當然是立竿見影的,你看,這不四面都登上了么?
慘烈的廝殺正在進行,連城中避難的老嫗也感受到了大限的臨近。因為沒有哪一天,城頭攀上這麼多賊人的。
驚恐失措的百姓拚命往城中央擠,一面又揪心望著激戰的城頭。因為那裡,有他們的子弟夫兄。他們很擔心,那聲聲的慘號,會不會有一句就是自己的親人所發出?
「殺!」胖子陳忠,已經身被數創,卻仍奮刀劈砍。他已經沒有家,沒有親人,雲中夥伴就是他的親人,朱廣就是他的兄長。是不是要周全范陽,保護百姓,他並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朱廣的意志,是并州狼的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