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復活鎮的神
復活鎮百年前還是聖地邊上的孤獨小鎮,那時暴風裡扶立聖像的教士們不會想到,披絲綢露肚皮的異族舞女會滿大街都是,巫師們能夠肆無忌憚地追求褻瀆的魔法,異教徒的僭主可以堂而皇之地霸佔本屬真教徒的教堂,紙醉金迷。
教宗口中墮落的地獄一景,從聖像被砸碎開始。
聖地淪陷,故此百年來禁慾守舊的復活鎮,短短十年間欣欣向榮,野蠻生長。
而幾年前。
陳亦連夜搞定漢語言系答辯論文,扒桌上小憩一會時,絕對想不到會一覺穿越到這裡。
在這裡,自己有了個讀音相近的名字:晨伊。現在已在鎮上生活了五年。
監獄里。
晨伊仰望著滴水的天花板,周遭光線黯淡,鎖死的鐵閘門、堆在角落的稻草,簇擁著的衣衫襤褸的囚犯、方方正正的四壁,眼前是個牢房。
臉頰瘦削,漆黑的頭髮,晶瑩的淡灰眸子,肌膚微泛蒼白,是嬌慣的人過起苦日子的顏色,十六歲,肺癆似的鄉紳感。
晨伊算下日子,已被拘役七日,每天只有一頓粗麥粥果腹,腹部緊緊靠向肋骨。
他因在異教徒的齋日里吃肉食,而忍受牢獄之災。
咔。
監獄的門突然開了。
獄長模樣的男人提燈緩緩走進陰暗的地牢,身後跟著個年輕獄卒。
「那個叫晨伊的,出來。」獄長操著口不算流利的克希語。
晨伊默默地站起身,獄卒麻利地打開牢門,野蠻地揪住晨伊的衣領推搡出去。
「我們的齋日里,你竟然敢吃肉食!卑賤的真教徒!」獄卒憎惡地罵道。
「別廢話,押他出去。」獄長吩咐道。
異教徒獄卒按住晨伊的手,跟著獄長,把他押到大廳。
獄長揀出兩張亞麻紙,丟到晨伊面前。
晨伊粗略掃過,那是份繳稅契約,自從復活鎮被異教徒佔據以來,真教徒必須遵照著異教徒的習俗行事,不可犯其忌諱。
否則的話,便要像自己一般,被判處拘役並額外繳納一筆懲罰性稅款。
齋日是異教徒祭祀神明的節日,在這天里,異教徒們自日出到第二天日落,都絕不會沾一點葷腥。
而出於異教徒統治者斂財的目的,將不滿或是家境寬裕的真教徒安上犯忌的罪名,趁著齋日關入監獄,這等情況並不在少數。
晨伊並非故意買肉食,而只是在齋日把昨天剩菜拿出來吃,因此也被抓入監牢。
「記著,一周內交齊三十枚里德銀幣,剩下的稅款每周十枚里德銀幣,直到交齊一百二十里德為止。神的眼永遠盯著你,我們隨時都可以把你抓回來。」
晨伊對獄長的威脅不置可否,默默接過契約,在兩份上都簽下名字。
走出監牢,已是黃昏,厚壓的烏雲飛下小雨。
雨滴飛落,沾在晨伊髮絲上,他哆嗦一下,泛起飢餓感。
「回家要好好吃一頓。」
徒步邁在雨中,左拐右拐,很快就到了不起眼的街巷邊,延展而出的長蓬下,擺著空空如也的書攤,邊上立著綰髮髻的堂妹。
少女身材頎長,瘦弱的體態頂著圓潤柔美的臉盤,鼻樑短而小巧,即便雨中亦生輝的淡金濃髮,有種理應上壁畫的觸感。
她是叔叔嬸嬸的獨女,穿越以來,自他們為守護聖地戰死後,在這個家裡,她是唯一的親人。
「哥哥,沒事吧...餓嗎,家裡還有餡餅。」黑德薇希焦急地關切道。
看見黑德薇希,晨伊習慣性地戲謔道:「我好餓啊,一整個餡餅都是我的?」
他精神的模樣讓人鬆了口氣,黑德薇希笑道:「當然,我親愛的哥哥,你知道,我沒法吃東西。」
晨伊邁過書攤,這是騎士叔叔留下的皮革店,兼賣書租書的業務。由於在真教徒居住區,繁雜的苛稅下,經營不善,勉強維持生活是他們的常態。
屋子裡頭,一切都很消瘦。
「家裡還有多少存款嗎?」晨伊想到了什麼,問道。
黑德薇希猶豫片刻,道:「十六枚里德銀幣,一百零二枚迪爾銅幣,三升精小麥,還有一顆胡椒。」
「...他們要收一百二十里德。」
屋裡頓時陷入沉默。
晨伊身上滿是雨水,脫下灰麻色夾襟外套,掛到椅背,他從乾燥的柜子里拿干餡餅,黑德薇希站在一旁,木質聖像前的,擺著小巧的法陣,交匯的光芒閃爍。
黑德薇希默默地看著晨伊,良久以後,小聲提議道:「要真撐不下去...不如把我暫時停掉...」
「那時的你,可不是你了。」
黑德薇希·普涅。
叔叔的女兒...其實在十三歲時就過世了。
現在他所見的黑德薇希,不過是由魔法演化而成的記憶虛影,她是叔叔和嬸嬸用記憶拼湊起來的女兒,繼承了黑德薇希的一切,相同的姣好容貌,溫柔活潑的性格,包括那十三年的記憶。
而維持法陣的運轉,從來都需珍稀昂貴的魔法材料。
倘若某天法陣停轉,那個演化至今的記憶虛影將在一瞬間崩塌破碎。
即使再度重啟,黑德薇希也不會是原來的黑德薇希了。
吃過乾巴巴的餡餅后,天色還未陰沉下來,晨伊想出去看看,放鬆放鬆心情。
晨伊獨自走到門外,無所事事地面對著微微細雨。
街巷間,晨伊看見一家家鋪著麥秸的長屋,這細碎的小雨,淹沒住了燈芯草燈燃燒的味道,不遠的一間長屋前,站著一位喪儀教士,他手中懷抱經書,立在屋檐下。
看來那家裡,有位老人要離世了。
晨伊看見一位熟人也站在屋檐下。
「艾米奶奶。」晨伊喊道。
包著紅鳥頭巾的老婦人佝僂著背,頭髮花白。
艾米奶奶,她是艾米雜貨店店長的母親。年輕時在鎮上當過很長時間的媒婆和穩婆,基本小鎮有一半的新生兒都跟她有關,天冷的時候還會給窮人家送柴火和麵包,就像所有人的教母一樣。
自己家落魄時,也拿了他們不少柴火。
「小晨伊?」艾米奶奶朝他招了招手,叫他到屋檐下躲雨,「快過來,要下雨了。」
晨伊走了過去,看見那教士走進屋裡,這座長屋外,還有幾個鎮民聳拉著脖子,站在房門兩旁。
「這裡...」晨伊帶著疑惑的口吻道。
「老彼得,他要死了。」艾米奶奶抬手作了個圓環禮,「大概就在今晚,願主眷顧他,他可是個好人。」
晨伊默默聽著,自己也聽說過他,那確確實實是位好人,他們家和大多數人一樣睡在長屋裡,與雞鴨為伴,而老彼得,年輕時當過領主的鐵匠,免費給人鑄過不少農具,也給窮人家送過雞蛋,修繕房子多下來的麥秸,捐給了教堂......大家都說,老彼得的善心幾乎跟艾米奶奶齊名。
「教士準備給他做臨終彌撒?」
「是的,我差不多就該進去,見見老彼得最後一面,為他祈禱。」
艾米奶奶說著,長屋走出一位婦人,她垂拉著臉,神色哀戚。
「老彼得怎麼了?」艾米奶奶朝婦人問道。
「唉,爸爸撐不住了,他快要閉眼了,主啊,祝福他,願主眷顧他...」婦人是老彼得的兒媳,她說話時肩膀打顫。
一邊聽著,晨伊一邊眺望屋檐外,雨勢似乎要大起來了,自己得趕回家。
晨伊準備告辭,他面向哀戚的婦人。
「不必擔心,」晨伊行了個圓環禮,「他一生行的都是善事,主會告慰他的靈魂。」
「謝謝你的祝福,雷蒙德的侄子。」婦人輕聲回道。
於是,晨伊同二人告別,他邁步走到街道上,回到家中。
回到家后,晨伊走入書房,讓黑德薇希不要打擾自己。
「一百二十里德嗎?」晨伊回憶起獄長的話。
僅憑皮革店微薄的收入,平日勉強維持生計已是極限,眼下再添上新債,整個家已經到了搖搖欲墜的邊緣。
「不過,其實也不算什麼。」
晨伊笑著呢喃,掀開窗帘,烏雲間,隱隱窺見滿月。
因為...我是復活鎮的神。
晨伊闔上眼眸,平躺到木床上,裡頭填滿稻草,罩了張薄床單。
困意逐漸包圍,仍覺半睡半醒,晨伊迅速進入夢中。
雨聲,先聽見雨聲,在睜開眼睛前。
漸漸的,自己在夢裡睜開眼睛,看見一面緊鎖的青銅大門。
蒼白色的大雨旋繞自己而下。
青銅門橫立眼中,自己看見斑駁的銅銹、剝落的金箔、看見繪本里屢見不鮮的枯死萬年的聖樹、蹲伏的巨人和腳下渺小匍匐的各色生物,說不盡的宏大蒼涼、看見神祗般的人物三降生,又三衰亡...青銅門的圖案短時間變化無數,一年、兩年、十年...成千上萬年,難以丈量的時間洪流在青銅門上竭力咆哮,奔涌不息。
半響后,耳畔有誰在低語著癲狂。
腦子炸開般劇痛,如同被鋼叉串起腦花架火上炙烤一般!
原始的恐懼充斥胸腔,到處亂撞,有什麼細微的東西掐緊氣管,拚命長大嘴巴,卻感覺不到空氣流入。
即使經歷過不知多少次,晨伊仍覺難耐。
重新睜開雙眸,自己落在烏色雲海上,四面八方,屹立千柱,它們拔地而起,有如支撐天地。
青銅門不知何時在遠處高聳而立,彷彿有無形的塔支撐著它。
面前,雲霧匯聚,沒有形體的階梯堆成高台,荒涼古樸的御座立於其上。
宛若神國。
晨伊緩緩登台,落座。
整個復活鎮宛若微縮的模型落在眼中。
彷彿在天空上長了雙眼般,晨伊以俯視的視角,復活鎮的景緻盡收眼底。
儘管只是依偎群山環中的小鎮,然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從新生兒夜裡第一聲啼哭,等待生產的男人喜極而泣,到手抱經書的教士,面對著臨危的老彼得...鎮中的一切細節,都可一一被自己聽到、見到、感知到。
晨伊的揚起手,輕輕觸碰復活鎮。
一切都在此刻暫停,新生兒的臍帶長長的,老媽子慌忙地掏著剪刀;穿喪服的夫婦,眼淚粘在臉上。鎮上那微微雨滴盡數懸停空中。
自己掌握的並非一地國王或皇帝的世俗冠冕,
而是更類似於昔在今在以後永在的全能權柄。
當然,這也僅僅只是類似.......自己所做不到的事情,依舊有很多很多。
晨伊怔怔地看著復活鎮,霎那失神。
當自己剛來到這軀體時,並沒有立刻覺醒這份能力,而是在與復活鎮毗鄰的聖城被異教徒攻破之日。
那個滿月,自己第一次在夢中來到這裡。
這雲海之上,兩座鐘樓屹立在復活鎮兩旁。
一座,晨伊稱其為善惡鐘樓,在自己行善懲惡之際,它會慢慢聚攏起燈火。
另一座,晨伊稱其為苦難鐘樓,即使自己什麼也不做,它也會慢慢積攢,因為生活本身就是苦難的。
兩座鐘樓的燈火,積攢到一定之時,方可對整座復活鎮進行修改。
簡單來說,自己能消耗它們,去修改復活鎮。
兩座鐘樓的一層,質樸的燈火亮著。
晨伊放大復活鎮,目光落在老彼得家裡。
他輕觸復活鎮,時間又緩緩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