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長大後分道揚鑣
這城門要開,不僅要開,還要放京外的流民進來。
趙豋立於東城牆上向下眺望,城門外已經熙熙攘攘擠滿了百姓,他們或是從南方逃難而來,或是京郊莊戶上的菜農被大雪壓塌了屋舍進京求生。
拖家帶口有之,衣不蔽體有之,懷抱襁褓有之,奄奄一息亦有之……
皚皚白雪覆攏天地,不沾塵垢,只有一條被無數賤民踏出的黑色小路由天際直通京城。
這條路上,白雪化泥濘,屍骨隨處現,依舊有人踩著這些冰冷的泥漿和堅硬的屍體向此處行來。
「王爺,孟雋的兵馬都圍聚在西城門,若是只開東城門,孟雋調兵時我們再關門完全來得及,可王爺您想過嗎?這麼多難民進京,該如何安置?」
說話的是位鬚髮皆白的老者,在他身邊,京中大小官吏紛紛附和,這城牆之上北風呼嘯,如刀子一般割的人臉頰生疼。
被眾人圍聚在中間的雲襄王趙豋披著件皮毛早就被蟲蛀過的大氅,桃木綰髮,幾縷碎發被風吹的直往臉上招呼。
明明是這大斉的王爺,穿著還沒身旁小吏體面。
「先進來再想安置,進來還能有一線生機,若任由他們這樣,明日少說要死一半。」
城門外相擁取暖的難民原本還有力氣叫門,此刻卻是連叫門的力氣都沒了,人群中時不時聽到有人死去親人發出哀嚎。
「開門吧,」趙豋看向守城的將領:「不過要對進城百姓要嚴加篩查,以防有女干細混入其中!」
那身著堅甲的將領看向其他幾位官員,見他們沒說什麼便應喏下去,吩咐開一扇側門。
城外原本奄奄一息的百姓聽到城門開啟,唯恐被落下般爭先恐後的向城中撲來,擁擠踩踏,迫不及待,男人喊,女人叫,孩子們的哭聲亦是此起彼伏。
城中守將不得不嚴厲執守,以槍矛阻擋才不至於亂套,饒是如此,還是從人群中拖出幾具踩踏而亡的屍體。
「王爺!」一個小將登上城牆向趙豋稟報:「劉大人求見王爺。」
趙豋愣了愣,隨即看向城內。
只見劉家的馬車正停在城牆下面,在這樣窮困潦倒的亂世之中,劉家車馬依舊光鮮亮麗的讓人一眼就能認出。
這還不算,等趙豋進入那馬車后,著實被車中的奢靡震驚了一把。
銅爐銀碳,獸皮貼壁,軟塌香薰,無一不全。
劉昶披著孔雀藍的大氅華麗富貴,手上抱著個暖手爐子正看著他,這讓趙豋著實局促了一把,感覺自己像個貿然登車的乞丐,很傷自尊。
「王爺請坐。」
趙豋點頭,在他右手邊坐下。
「我這衣裳雖舊了些,但還算乾淨,不會髒了你車上的氍毹。」
「我以為,在王爺眼裡,我的馬車,我的氍毹,都如同我的人一般,已經髒了。」
「以前我確實覺得你是髒的,你們整個劉家都是髒的,但我如今長大了,也明白你身處其位的不得已,對了,多謝你給城南濟善堂捐的那幾車好米。」
劉昶淡淡一笑,見他盯著自己的手爐看,便將手爐遞了過去,後者忙不迭接了。
「多謝!」
劉昶又道:「若我說,這已經是我能採買到的所有米面了,你信嗎?」
趙豋似乎是不信的,因而也沒回話。
「皇上被你困於宮中,你又被孟雋困於京城,如今京中人人自危恍如都被上了枷鎖,柴油米面難以為繼,就算孟雋尚未攻城,王爺覺得咱們還能撐多久?」
「那劉大人的意思是……」
劉昶道:「總有一戰。」
「你的意思是,讓我
和孟雋決一死戰?」
「為什麼非得是孟雋?」
劉昶的目光沉靜如水,他嚴肅的看向趙豋,好像這話不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一般。
趙豋毫不掩飾自己的震驚,因為京中的老士族都是保皇黨,而劉家是老士族之首,他沒想到劉家會出劉昶這麼一個「不孝子」讓他和皇帝一戰。
「總要決出一個勝負,再拖下去,淪為犧牲的只是百姓。」
城外流民已經在官兵的組織下魚貫而入,秩序還算有條不紊,進了城中,又有專人負責引接。
願意投奔親友的投奔親友,有別的出路就另尋出路,實在走投無路的,京中幾家濟善堂起碼每天能發放一次粥湯。
「我讓他們把劉氏學堂改成了濟善堂,收容三五百的流民倒也不在話下。」
趙豋沒想到他話題轉移的這麼快,恍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挺好,挺好。」
「早些年,是我看錯了你,」劉昶道:「嘲你是紈絝子弟,不堪為用,現如今想想,你若不是紈絝,也活不到今日。」
趙豋不置可否的挑挑眉:「早些年,我也看錯了你,我常和臨宵嘲你是個老古板,書獃子,不過如今看看,雖不古板了,但依舊讓人喜歡不起來。」
後者失笑:「那我可真傷心,不能做王爺喜歡的人。」
「哈哈哈!」趙豋亦拍腿而笑:「我喜歡的人不多,劉大人就算不是也沒什麼好遺憾的,若是,那才值得吹噓!」
劉昶不置可否:「說笑歸說笑,不過在下給王爺的建議是發自內心的。」
「劉大人未免太瞧得起我。」
「京中兵防都在你手,宮中禁衛不足為慮,你所要考慮的就是,待你登位,你需要用何種手段來使各路兵馬勤王,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趙豋笑的很是無奈:「勤王之兵遲遲未到是什麼什麼原因就不用我說了吧,劉大人怎麼就確信,一旦我登上那個位置,勤王之兵就能來了?」
「王爺與同德帝不同,否則,王爺也不會歷經千難萬險返回京中,又主持京中大局兩廂抗衡!」
劉昶的眼睛正在盯著他看,眼底藏著深意,這樣的眼神讓趙豋很不舒服,好像自己已經被剝光了衣裳,赤裸裸的展現在他眼前,所有的秘密都無所遁形。
而事實上,他的秘密確實也藏不住了。
他遊歷在外這幾年拉攏了多方勢力,並和京中士族官員都保持著聯絡,等的就是今日。
劉昶說的沒錯,若他坐上那個位置,他還真有辦法讓各路兵馬出兵勤王。
只是,他還在等……
「我也許不是最合適的那個。」
「那誰合適?」劉昶道:「這世上,還有第二個比王爺的身份血統更合適的人嗎?」
不知是不在錯覺,趙豋覺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在試探他。
「歷史自會選出最合適的那個。」
趙豋說完便要下馬車,臨了,又回頭晃了晃手上的暖手爐子:「送我吧,劉大人,我近日總在外面跑,挺冷的。」
「好,回頭我再讓人送些衣服被褥接濟一下王爺。」
趙豋失笑,推開馬車的車門,看著頭頂上灰濛濛的天,輕聲回了一句:「多謝。」
待他步履輕盈的躍下馬車,劉府的車夫便趕著車子從他身旁快速駛過,才掃過積雪的青石板路面留下兩行車轍的印記。
「讓讓,都讓一讓!」趙豋大聲招呼那些湧進城中卻像無頭蒼蠅一般的流民:「莫要衝撞了貴人的馬車,賠不起的!」
遠行的馬車裡,劉昶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長大了,和孟
棠一樣,都長大了,已經不再是五年前京城聞名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了。
他如今,已經要問鼎皇位了。
遙想當年,劉家送他入仕,初入朝堂,處處規行矩步唯恐出錯,但還是會錯,錯了就要受罰。
他被父親罰跪祠堂的時候,孟棠和趙豋兩個半大的毛頭小子便衝進祠堂搶他的官帽,作弄他。
轉眼間,那個將他官帽丟至荷花池,個頭還不到他胸口的少年已經褪去青蔥,即將成為這天下的主宰。
當年,誰能想到今日,而今日,誰又能想到他當年能活下來。
那日,他丟了自己的官帽,害他不得不淌水撈出。
後來孟棠來找他示好,說趙豋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見你在祠堂跪了一日,想著你會腿麻,故而逗你玩玩,讓你活動活動,還請大哥不要怪罪,我已經罰過他了,罰他在學堂一個月不可遲到早退!
回想當年種種,劉昶很是哭笑不得,可能在那時,趙豋就開始為今日籌謀了吧。
天黑后,京城又開始紛紛揚揚的落雪。
因進京的流民要核驗身份,直至天黑前也沒能全部進城,只進了個七七八八。
為了防止孟雋的兵馬在晚上偷襲,入夜後不得不閉城落鎖,剩下的人也只能明日再放進來。
但這一夜的功夫,積聚在東城城門口的流民就又多了起來,讓趙豋也不的不擔心京中的柴米油鹽恐怕真的難以支撐。
京中的窘迫銜月宗早就知曉,銜月宗各堂堂主已經點選了人馬,只待宗主一聲令下就護送「太子」回京。
沈玉凝收到紀辛元來信的時候,劉昶的信也送到了孟棠的手上。
「劉昶已在京中接應了武林各派,他們以江南流民的身份入了京中濟善堂。」孟棠將劉昶的信遞給沈玉凝,後者接過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
「嗯,辛元也跟我說了,這天寒地凍的,讓他們偽裝成流民實在有些難為他們。」
言罷,見孟棠依舊在盯著她看卻有些不明所以:「怎麼了?」
後者不言,只衝她手上,那封紀辛元的信努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