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郭嘉
貞觀二十二年(220年),做了二十餘年宰輔的左中書令郭嘉被貶出朝堂,外放為徐州刺史。
作為貞觀帝心腹,朝廷舉足輕重的大佬,此消息一出,立刻引得朝野震動。
此前強大的反對浪潮在天子的鐵腕下,立刻便土崩瓦解了。
同時擁有宰相、勛貴和長公主駙馬三重身份的郭嘉,在貞觀帝無上的權威下,也不得黯然離場。
貶令一出,郭嘉沒有耽擱,在小兒子郭滿的護送下,前往彭城上任。
這是郭嘉第二次外放,只是與上一次,隔得時間久遠了。
這些年,朝廷溝通了中原密布的水網,從洛陽幾乎能通航到河北、河南各地。父子二人為了舒服,也是乘船而行。
郭滿排行第四,今年只有十八歲,看著父親在船上怡然自樂,絲毫不在乎被貶官,他一時有些難以理解。
「阿父,你好歹也是二十年的宰相,舅父何以因為一次意見不同,就將你貶黜出朝堂?這實在,實在。」
「你是不是想說,實在刻薄寡恩了?」
郭滿沒有回答,卻是這個意思。
「天子,先是天子,才是其他身份,雷霆雨露,均是天恩。」
「可,可舅父是明君。」
這一次朝臣大規模地反對,乃是因為曹昂要重啟分封制度。
自前漢武帝以來,分封制已經名存實亡。雖有封國,但諸侯王無絲毫權利,不過是樣子貨。
但曹昂要封的王不同。
他要恢復周朝、前漢的分封制度,以諸侯王實領地方,朝廷只派少部分官吏,監管。
消息一出,眾人紛紛反對。
如此之舉,豈不是讓諸侯王坐大,重釀七王之亂的災禍。
但曹昂很快又下令,這一次先封三王,所封之國,儘是江左、塞外的偏僻之地。其中二皇子封益王,封地為建寧、雲南、永昌、興古、河陽(大理地區)五郡;五皇子封建王,封地為楚安(福州,即晉安郡)、建安二郡;五弟陳王曹植,封地為郁林郡。
除三人就封以外,各遷漢地百姓數萬戶,勛貴十餘家,地方豪強數十家隨行。
此事一出,立刻便如炸鍋一般。
曹昂這一次,並不僅僅是讓兒子去邊塞開疆闢土,牽扯的還有各方勢力。要依照曹昂這麼安排,相當一部分的地方豪強,不僅是要傷筋動骨,很可能徹底衰落。
地方豪強與朝中大臣是相輔相成的關係,為了雙方利益,所以才會掀起如此大的反對浪潮。
「天子是明君,才要貶黜我。」
郭滿不懂。
「你說天子為什麼要分封諸子?」
「邊塞之地,素不服王化。舅父素來致力於漢化蠻夷,此番將諸子分於四陲,既是為了為大楚屏障,也是為了強化對蠻夷的管理。」
「你倒是沒少跟著太子學。」
郭滿是大詹事府的伴讀,小時候更是經常待在宮中。
「你覺得天子做的對嗎?」
郭滿點點頭。
「那為什麼為父要反對,這麼多人還反對?」
「舅父此舉,太激進了。而且分封諸子於邊疆,不易對諸子監管,數代之後,這些分封諸國,很可能會成為動亂之源。」
「還有呢?」
郭滿沒有說話。
「知道前漢的陵邑制度嗎?當年前漢高皇帝為了加強對地方控制,將關東地區的兩千名大官、富人及豪傑及其家眷大量遷徒關中,於是關東叛亂之源遂定。
而此番分封,也是遷移地方豪強,斷其根基,此與陵邑制度殊途同歸。
這才是天子真正的目的。
有多少人願意背井離鄉,去邊塞吃苦?各方豪強不願意,功勛之人亦不願意,所以只能打著反對分封的旗幟,反對此事。」
「此事能成嗎?」
「大楚建國二十年,人口增加了一倍,四方大量隱戶都被清理出來。而隨著政局穩定,人口快速增長,土地的兼并也變得迅速起來。
你舅父為什麼要設安東、西海、安南三個都護府,就是要將中原的人口轉移出去。
你覺得,他會讓人阻止此事嗎?」
「父親既然如此清楚,為何要反對此事?」
郭嘉嘆道:「我跟了天子三十幾年,天子要做的事情,我從來都是鼎力支持。而今為父年過半百,只能用這條半殘之軀,為天子再盡一份力。」
人皆道殺雞儆猴,而郭嘉卻是殺猴儆雞。
船隻很快到了彭城,郭嘉父子受到了隆重的歡迎。
整個徐州在動亂中未受戰爭荼毒,是豪強、人口最多的地方,也是反對分封最積極的地方。
郭嘉作為反對分封的旗幟,自然引得眾人支持。
只是眾人想不到,郭嘉是帶著屠刀來的。
來到徐州的郭嘉,一開始並不動聲色,而是默默熟悉起地方情況。
同年底,定徐、曹真、夏侯尚三人,率大軍進駐彭城、郯城、下邳三地,郭嘉開始按照準備的名單,按圖抓人。
近百家豪強上了遷徙名單,這些人要麼聽話被遷走,要麼不聽話被誅滅。
在屠刀的威脅下,哪怕這些人再不願意,也只能放棄根植多年的地盤,委委屈屈地前往了南方。
因為準備妥當,抓人也很快,不過十多日之間,這群人便被帶走。
直到這個時候,眾人終於反應過來。郭嘉並不是被貶黜到徐州的,而是他本就是天子的使者,奉命行事。
一時間原本人人稱頌的郭嘉,變得惡評如潮。
只是郭嘉不在乎。
作為曾經的浪子,他連家族都不在意,更何況是別人的評價。
郭嘉在徐州待了三年,又在揚州待了三年。
這六年是他最快樂的時光,沒有朝堂的勾心鬥角,也沒有家族的親情羈絆,只有在這片山河中,隨著心意,進行勾勒。
六年的時間,曹昂又陸陸續續封了五六個王,單是徐州、揚州,就遷走了數百家豪強,二十萬戶百姓,近八十萬人口。
這還不是最關鍵的,在曹昂和郭嘉內外經營下,大楚形成了一套成體系的人口遷移制度。
每個郡根據耕地不同,設置人口上限,超過的部分,通通遷移。同時根據財產不同,分等級、數量對豪強家族進行拆分。
此舉儘可能的保持了自耕農的比例。
如曹昂說得,漢家十三州,還是太小了,漢家兒郎需要走出去,而不是在這片土地上傾軋。
貞觀二十八年(226),曹昂巡視廣陵,招身在吳縣的郭嘉前來迎駕。
君臣二人,六年未見,看著郭嘉滿頭的白髮,曹昂滿是震驚。
「奉孝,你有肺病,徐州、揚州空氣好,才讓你來這,可幾年不見,你怎麼老成這個樣子了?」
「天子忘了,我在徐州、揚州,人人罵我,損了福報,自然就老得快了。」
郭嘉只是開玩笑,而曹昂卻很認真的點點頭。
「奉孝說的是,此次你就隨我回京吧。班公玉身子不成了,他左相的位置,由你來接任。」
「天子,你這是怕我在徐州待得太舒服,要讓我繼續做牛馬啊。」
「你啊,疲懶的性子,四十年了,未曾改變。唉,這六年,委屈你了。」
「天子這話不對,咱們共同為了一個目標而努力,天子在朝,我在地方,我如何算委屈呢?」
曹昂在廣陵待了十多日,郭嘉陪著他接見昔日的部曲、故人。
最後一日,曹昂又在船上設宴,眾人載歌載舞,一直宴飲到深夜。
喝醉了酒的曹昂不讓郭嘉離開,而是拉著他的手,到了自己的船艙中。
「昔日年輕時,咱們徹夜長談,抵足而眠,種種情景,尚歷歷在目,總感覺還是昨天的事。
奉孝,我們都老了。」
「天子春秋鼎盛,身體健碩,不必為此煩憂。」
「奉孝,我今年五十四了。這些年來,劉元穎,張子綱,荀公達,李子過,陳孔璋,黃漢升,羊子材······一個一個離去,班公玉,只怕也捱不過今年。
故人陸續凋零,好似風中落葉。
朝堂上的大臣換了一茬又一茬,熟悉的面龐,卻已沒有幾個。」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天子不必傷感。」
「從前我是不怕死的,可是現在卻有些怕了。我害怕時間不夠,想做的事情,沒能做完。
我想在草原設安北都護府,置官吏管轄,朝臣們多不同意。」
「天子不是對邊陲進行分封嗎?」
「草原將部落草場細分,各部不得擅自越界。至於在草原上分封,我敢封給誰?給誰將來都是大患。」
「天子,恕嘉直言,不管是草原、西域還是西北、東北,天子步子邁的太快,又貪大求全了。
蠻荒之地,自受地理環境影響,漢化並不容易。」
「我知道,所以才想自己完成。」
郭嘉沒有說話,淅淅索索地從懷裡掏出一份厚厚的奏疏。
「奉孝這是什麼?」
「在徐州、揚州數年,也有些想法。臣不善理政,只能提些意見,紙上談兵,至於怎麼實施,還得天子聖裁。」
「怎麼想到上奏疏了?」
「待了六年,總得有些想法。」
曹昂接過奏疏,當場打開。
郭嘉的奏疏有十個方面,一是關於分封諸侯國管理的;二是民族、地方管理;三是吏治;四是宗室;五是河道、轉運;六是鹽務;七是海貿;八是豪強;九是財稅;十是軍隊。
整本奏疏有三萬多字,牽扯到上上下下。
曹昂看了都有些吃驚。
郭嘉這個總是藏著掖著的人,整個會上這麼一本奏疏。
「奉孝,你怎麼想通了?我就說,你有宰執之才,國家大事,俱在心中。咱們倆再撐十年,到時候就能將江山交給太子了。」
郭嘉躺在那,沒有回答,低聲說道:「天子,你還記得咱們初見時的場景嗎?」
「當然記得,我離開潁川,你前來送別,咱們倆當時都是孩童,跟大人一般,現在想想,倒是有些滑稽。
我倒是記得我遊學回來,在潁川見你,你差點落到波才手中,被當作姦細殺了。」
郭嘉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還記得,天子當時說,這世道,難道不該變變嗎,振聾發聵,醍醐灌頂。」
「當時真的是理想主義,一腔熱血,什麼都不怕。」
「天子當時還說,為改變這個國家黑暗、污濁的一面而奮鬥終身。你說,咱們算實現理想了嗎?」
曹昂沒有說話。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奉孝,我不知道咱們有沒有實現報復,可我,至少是儘力了。我始終在為這個國家變好而努力,雖然做的不夠好,也算無愧於心。」
「所以嘉,跟隨明公四十四年。」
「四十四年,多麼漫長啊。」
「昂哥兒,你再背一下那首詩吧。」
「哪一首?」
「就是那首『紅日初升,其道大光。』」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幹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剛開始只有曹昂的聲音,沒多久,郭嘉也跟著齊誦。
二人的聲音,再不復曾經的稚嫩,卻好似又回到當年在陽翟城外,二人立下救國救民壯志的時候。
少年啊,白了頭,可心卻始終不曾改變。
「奉孝,你說咱們要不要再去一次陽翟,勝友如雲,群英薈萃。」
郭嘉沒有回答,曹昂便踢了他一腳,眼看他還是沒動靜,曹昂便坐起身來,晃了晃郭嘉的身子。
郭嘉還是沒有動靜。
曹昂默默伸出手。
「老夥計,你不夠意思啊,你走了,留下我自己,我想找人說話的時候,又能找誰呢?」
貞觀二十八年八月初八,大楚開國功臣,揚州牧開府儀同三司贈太尉太保,陽翟文貞侯郭嘉薨。
······
欲落不落天上雪,欲去不去閩中人。
紅塵香暖荔枝國,白日醉卧芙蓉茵。
功名富貴儻來物,政事文章奚足珍。
人生所貴在知已,四海相逢骨肉親。
在知已寧論,千里與萬里。
志士雞鳴中夜起,秋雨粼粼劍光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