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蔚山
官道之上，爛泥被無數馬蹄踏成平地，兩旁的草地都被鮮血夾裹著清晨的露水染得通紅，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缺腿殘肢的屍體，沿著官道一路鋪陳，一眼望不到頭。
空氣中依舊瀰漫著血戰之後濃烈的血腥味和火藥噴發之後刺鼻的味道，倭軍潰敗得太過迅速，沿路丟滿了軍械、盔甲和旗幟，明軍的軍法隊正領著將士們收拾戰場，將倭軍的裝備和旗幟堆在一處，將財物和糧食堆在另一處，再把倭軍的人頭砍下，也堆起了一座小山。
李如松坐在一名腦袋不知滾到哪去的倭將屍身上，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啐了一口唾沫，唾沫里夾雜著血絲，混入被鮮血染紅的泥坑之中，頃刻間融為一體。
李如松痛得嘶了一聲，扭頭正要教訓身後為自己包紮的醫兵，卻瞥見倒在地上已經沒了氣息的愛馬，心中一陣抽痛，差點墜下淚來。
「點算過了，斬首四百級、俘虜五百餘人.....」林繼業拿著教導隨身配備的小冊子走了過來，見李如松這副模樣，微微一嘆：「早說過了，你這莽莽撞撞的性子遲早會出事，若非我帶后隊來得快，你今日恐怕就要陷在這裡了。」
李如松撇了撇嘴，說道：「倭寇戰力不強，若不是為了救援部下，我早衝出去了，真是奇了怪了，夜不收探查之時說這伙倭軍不過幾百人，我才率著前隊來吃肉，怎麼一打起來突然冒出來這麼多倭寇？難道倭寇早有埋伏，就等著咱們入套？但咱們繞道突襲他們是怎麼知道的？難道是那些朝鮮人把計劃泄露出去了？」
「別瞎猜了！」林繼業搖了搖頭，指著一旁被俘的倭將說道：「之前那幾百人是倭軍的征糧隊，後來那上千人的倭軍，乃是加藤清正派去支援慶州城防務的，你運氣不好，正好撞上他們。」
林繼業頓了頓，聳了聳肩：「不對，不是運氣不好，你若是不貪那點功勞，不莽莽撞撞的突襲那支征糧隊，咱們也不會剛好跟他們撞上了，說到底還是你自作自受！」
李如松臉上有些掛不住，乾咳一聲，轉移了話題：「這加藤清正倒是有些能耐，知道咱們一定會突襲慶州，先派人前去支援。」
林繼業點點頭，倭軍沒有浪費這三個月的寶貴時間，以釜山城為中心，從蔚山、西生浦到東萊、金海、熊川之間的沿海地區修築了26座倭城、小城壘無數，將進軍釜山的水陸交通樞紐要地用堡壘群封閉起來，形成了一道立體堡壘防禦體系，加藤清正便負責北線的蔚山、西生浦防禦。
蔚山屬於沿海城鎮，但與大海還有一定的距離，位於蔚山側後方的慶州則更靠海，處在太和江的江口位置，加藤清正擔心南洋水師的炮擊，才選擇了更靠內陸的蔚山築造倭城，將倭城造在了蔚山平原、太和江旁高五十米的一座小山上，取名島山倭城，慶州則只留下了一支小部隊看守江口，防止南洋水師和朝鮮水師的小船突入太和江，這就給明軍留下了突襲慶州的可能。
李如松統率屬下騎兵脫離大軍先行，繞了個弧線轉向慶州，準備配合南洋水師攻陷慶州、截斷加藤清正順太和江入海逃跑的可能。
倭軍水軍這段時間極為活躍，豐臣秀吉拼盡全力為九鬼嘉隆徵集了兩百多艘船艦重建了倭軍的水軍，但九鬼嘉隆根本沒有和南洋水師作戰的膽子，學起了李舜臣在海上打起了游擊。
朝鮮海岸線綿長，南洋水師和朝鮮水軍也不可能將大海徹底封死，九鬼嘉隆便把船隊分成數個小隊，尋機偷運補給和人員，作為此次征朝名義上的統帥、豐臣秀吉的乾兒子羽柴秀勝便被九鬼嘉隆用這種方式接走、逃回了日本。
當然，這些小船隊不可能把一整個軍團的運走，但是偷偷帶走幾名大將還是做得到的，可明軍之所以把倭軍困在朝鮮，就是為了給日後攻伐日本鋪路，又怎會允許這些大將逃回日本呢？
故而這段時間明軍在各種斷後路，南洋水師配合劉綎統帥的南洋新軍攻陷對馬島，摧毀了島上的港口和倭城，讓九鬼嘉隆不得不回九州地區停泊，出發距離和補給距離大大拉長，風險也成倍增加。
之後，劉綎再一次攻陷巨濟島，這次不像上次那般消滅了島津義弘殘部就撤退，而是佔住就不走了，將小早川隆景和毛利輝元兩個軍團封死，而南洋水師也不停游弋於釜山海面，時不時炮火齊鳴轟擊釜山城和港口，迫使宇喜多秀家將主力屯在附近的熊川倭城。仟韆仦哾
如今李如松領軍突襲慶州，也是為了截斷加藤清正的退路，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覆滅后，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便是倭軍戰力最強的一部，倭軍水軍辛辛苦苦運來的火器基本都補充給了他，其他軍團也擠出不少火器給他，南洋新軍人少，還要分兵在巨濟島看著小早川隆景和毛利輝元，就算有艦炮掩護，面對加藤清正的反撲也不一定扛得住，所以李如松才會千里迢迢兜了個大圈子來配合南洋水師的行動。
「這裡離蔚山不遠，咱們打得匆忙，不少倭寇逃了出去.....」林繼業微微一嘆：「得趕緊行動了，加藤清正這時候沒準已經收到咱們出現的消息了。」
加藤清正確實收到了明軍出現的消息，他剛剛把支援慶州的倭軍派出去，屁股都還沒坐熱便有殘兵渾身是血的逃了回來，過了一陣，更多的殘兵敗將逃回蔚山，帶來大股明軍騎兵突然出現，領軍支援慶州的淺野長政和淺野幸長父子雙雙陣亡的消息。
加藤清正嘴裡滿是苦澀，自己終究還是慢了一步，慶州城裡攏共就六百多人，面對五千多明軍騎兵的攻擊如何能守得住？更別說慶州外海還有一支明國的水師虎視眈眈，慶州守軍恐怕連拖延時間都做不到，自己的退路徹底被斷了。
東學黨反叛給倭軍帶來的後果是極為嚴重的，原本在東學黨的配合下對朝鮮情勢了如指掌的倭軍成了睜眼瞎，南四道變成一片迷霧，北方的各道更不必說了，明軍大舉南下的消息，直到忠清道留守的倭軍大敗逃回，倭軍主力才得知，一直在拚命加固城防的加藤清正這才抽調兵將去支援慶州，只可惜還是遲了一步。
如今南四道漫山遍野都是東學黨和朝鮮義軍的聯軍，除非是大股主力出動，否則倭軍出了城就會陷入汪洋大海之中不可自拔，各部幾乎等同於被分割，而加藤清正很清楚，其他幾個軍團自保都來不及，絕不會出動主力大軍來支援自己的，自己已經是困守孤城了。
登上天守閣頂端，用望遠鏡遙遙看了看慶州方向，只看到模模糊糊的城市殘影和時隱時現的鮮紅海洋，明軍的鎧甲反射著陽光，不時閃著金黃的光芒，波光粼粼，遠遠看去恍若天神。
慶州方向已是濃煙竄起，加藤清正苦笑一聲，垂下瞭望遠鏡癱坐在椅子上，他在咸鏡道時面對過明軍的騎兵衝擊，輕裝的蒙古騎兵射出漫天的箭雨，人馬具裝、如同鋼鐵長城一般的宣府新軍鐵騎則整齊的排列成一條長陣賓士踩踏而來。
自己引以為傲的軍團根本無法抵擋，鐵炮手面對靈活的蒙古騎兵吃盡了苦頭，被漫天飛矢攪得陣型大亂，弓箭手射出的箭矢根本破不開明軍厚實的戰甲，火炮又被明軍炮手壓制，待明軍重騎突入陣中橫衝直撞，自己麾下這些久經戰陣、勇敢無畏的將士們便瞬間崩潰了。
好在那一仗發生在鏡州城下，潰軍還能退入城中藉助城牆抵禦明軍，否則自己恐怕也會像黑田長政的第三軍團那般，被明軍騎兵銜尾追殺、全軍覆沒了。
這一仗給加藤清正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在日本國內被稱為「虎加藤」的加藤清正連夜拋下所有輜重軍火，留下一部敢死隊拖延時間，領著軍團趁夜南逃，一路都不敢停留，一直跑到江原道的江陵大都護府才停下。
如今再一次面對大明騎兵，加藤清正沒有一絲想要去救援慶州的打算，明軍那萬馬奔騰的架勢實在太過恐怖，加藤清正不想再在蔚山城下嘗試一次。
遠處的天際奔來一群騎兵，拉成一條細細的紅線，停在遠處窺視著島山倭城，很明顯，留守慶州的倭軍連明軍第一輪攻擊都沒撐過去，慶州已經落入明軍手中了。
加藤清正舉起望遠鏡看了過去，那支騎兵中踱出兩騎來到陣前，遠遠用望遠鏡向他這兒看來，加藤清正苦笑一聲，長嘆道：「這一次，恐怕要死在朝鮮了吧？」
「聽說加藤清正這廝有個外號叫『虎加藤』？」李如松嘿嘿一笑，舉著望遠鏡掃視著島山倭城：「依我看叫龜加藤還差不多，哪裡虎了？跟個縮頭烏龜似的，縮在這山城中都不敢出來。」
「聽說他之前在咸鏡道時還想侵襲遼東，如今這番表現，恐怕是在鏡州城下被順義王打慫了.....」林繼業砸吧砸吧嘴：「可惜，他若是有膽子殺出來，咱們還能撈到一塊肥肉吃，現在這樣子，這塊肥肉又得送給炮隊和步隊他們了。」
「咱們就沒這個命！」李如松撓了撓頭，用望遠鏡指著島山倭城評價道：「聽說加藤清正這廝築城很有一套，如今一看確實不負其名，你看看這島山倭城，要攻下來，恐怕要費大力氣了。」
林繼業沉重的點了點頭，島山倭城完全按照日式城堡的樣子建起，以天守閣為中心，天守閣高約十五米，全用條石壘成，附以本丸及二之丸、三之丸，三之丸外壘起三道城牆，居高臨下、易守難攻，俯瞰附近的蔚山城，互為犄角。
這不是平壤那種中式城池和牡丹峰上改造的朝鮮式要塞，而是戰國百年積累下來的城防體系，加藤清正似乎還參考了西式的要塞，城牆都向外傾斜、利於炮火直射，城牆肉眼可見的厚實，僅憑李如松和林繼業如今的粗粗觀察就能確定，這些城牆防炮能力一流。
這還只是島山一座倭城，附近西生浦倭城位於蔚山灣海拔兩百米的山頂上，沿著山勢構築二丸和三丸，城牆高達六米、斜度超過十五度，駐屯五千多人的守軍，與島山倭城互為應援。
防禦堅固、地勢險要，又有強軍名將據守，蔚山是塊比平壤更硬的骨頭，而大明能夠出動的攻堅兵力，卻比攻打平壤時更少。
而且明軍面對的敵人也不再是孤軍深入的倭軍一部，倭軍十幾萬人縮在沿海這狹小的堡壘陣地中，為的就是互相策應，雖然東學黨的反正讓倭軍形同被分割包圍，但畢竟不是真正的分割包圍，倭軍若有破釜沉舟的意志大兵團出動來支援蔚山，蔚山之戰就會多了很多變數。
雖然倭軍不一定有這個膽子，但戰場之上的事誰能預料得到？所以明軍不得不分兵看住熊川等地的倭軍，佟登率兩萬人會同不他失禮部和宣府鎮騎兵去牽制宇喜多秀家領銜的倭軍主力兵團，另有一萬兵馬則前去與劉綎的南洋新軍匯合，牽制小早川隆景和毛利輝元的兩個軍團，天子則會親統三萬將士圍攻蔚山，殲滅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
第二軍團是如今侵朝倭軍中戰力最強的一部，也是裝備最好、火器最多的一部，和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一樣，是豐臣秀吉起家的老底子部隊抽選精銳組建而成，殲滅了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倭軍的堡壘防禦體系崩潰不說，剩下的倭軍不過是一堆軟肉，覆滅只是時間問題。
「再難的烏龜殼也得給它敲開！」林繼業忽然嘿嘿一笑，指著那高高的天守閣說道：「老李，日後咱們攻略倭國，這樣的城堡恐怕不會少見，咱們正好拿這倭城練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