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朋友
日本，大阪城。
萬曆十年豐臣秀吉統一日本之後，便選定大阪城作為自己的居城，在此大興土木，到如今還是一番大工地的景象，到處都是竹子搭起來的腳架，運送昂貴石材和木料的車隊川流不息。
港口上也是這般繁忙的景象，但與陸上不同，入港的船隻少，離港的大船多，掛著南洋商行旗幟的商船正排著隊準備出港，離開大阪城。
「朝鮮之役，殲滅倭軍十五萬，這十五萬人大多是豐臣秀吉的老底子......」龐清捏著酒杯，趴在窗口看著遠去的商船：「這消息過不了多久就會傳回倭國，豐臣秀吉的精銳損失殆盡，拿什麼去壓制那些懷有異心的諸侯大名？豐臣秀吉的統治已經完蛋了。」
龐清嘿嘿一笑，坐直了身子：「所以我們也沒必要在這大阪和他耗著了，沈公子已經領著船隊去關東找德川家康了，咱們的人也要往關東撤了。」
龐清向對面的人舉了舉杯，呵呵一笑：「江先生立下如此大功，日後定然前途無量，我便用這杯水酒先恭賀先生了。」
斜躺在胡床上的江東之哈哈大笑幾聲，提起酒壺灌了一口，語氣卻是無比的失落：「龐同知，我一個小小罪臣，還能有什麼前途？天子若是放我回國，豈不是自打臉？再說了，天子就算開恩准我回國，官位都已經被張居正的人占完了，他豈會容我？最後要麼流放邊陲，要麼就在海外封個官了事，唔，我熟知倭國情況，沒準日後就封在日本，直到客死異鄉罷了。」
龐清皺了皺眉，說道：「江先生何必如此自怨自艾？天子用人只看其是否盡心，你是個有才幹的，只要盡心做事，天子又怎會棄而不用？再說了，便是封在海外又有何關係？如今的南洋大臣不也是罪官出身？不也當了這一品大員？」
江東之哈哈一笑，擺了擺手：「罷了，罷了，我在倭國這麼多年，過慣了這閑散自在的日子，當了官要守朝廷法度的約束，我怕是適應不來了，龐同知，你們走了便是，我就留在這大阪城裡吧。」
龐清目光微冷，扶上腰間的短刀，身子微微繃緊，問道：「江先生，豐臣秀吉如今大廈將傾，你還留在大阪作甚？難道你想要叛國嗎？」
江東之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捂著肚子說道：「龐同知，你看，你和我在倭國合作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連你都信不過我，朝中還有幾人能信我對大明一片赤膽忠心？我若入朝為官，豈不是要受盡白眼，還回去作甚？」
江東之掙扎著坐了起來，搖搖晃晃坐直了身子，努力睜著醉眼，端端正正、認認真真的說道：「龐同知，我乃大明子民，皇明生我養我，我絕不會叛國！」
說完，江東之又歪躺了下去，語氣中有些憤恨：「萬曆五年奪情案后，我江東之被流放海外，往日里交好的友人一個個避之不及，家中父母親族也常罵我連累他們，受盡了世人冷眼，故而當時你來找我，我便毫不猶豫與你一起來到倭國，就是為了洗刷身上的罪名，能復起為官。」
江東之往嘴裡灌了一大口酒，嘿嘿一笑：「過了這麼久，我江東之想明白了，什麼官位、什麼名望，統統都是虛妄，人生在世，能有幾個交心的朋友才不負此生。」
江東之微微一嘆，遙遙指了指遠處華貴高聳的天守閣：「這麼多年，豐臣秀吉對我言聽計從、解衣推食、敬重有加，雖然咱們都是互相在利用對方成事，但也有幾分真情實意在內，龐同知，如今豐臣秀吉風雨飄搖，恐怕也會像當年的我一般，身邊之人陸續離他而去，這種時候，就讓我最後陪他走一程，也算是盡一盡朋友之誼吧！」
龐清獃獃的看著江東之，微微嘆了口氣，勸道：「江先生，豐臣秀吉不是傻子，朝鮮的情況傳回來，他一定會反應過來的，你若留在這裡，恐有刀斧加身啊！」
「那就賭一把！」江東之晃晃悠悠的爬了起來，踩著木屐提著酒壺搖搖晃晃的向房門走去：「拿我這條命，賭一賭豐臣秀吉會不會殺我！」
在兩個美艷的妓子的扶持下，江東之搖搖晃晃的向天守閣走去，來到天守閣門口，正見石田三成領著一群豐臣秀吉的兩衛兵親衛氣勢洶洶的準備出門，見到江東之人人都是一愣，石田三成滿臉怒氣的揮了揮手，那群兩衛兵湧上來轟開妓子和江東之的隨從，將江東之綁縛，押進了天守閣中。
江東之心知為何，苦笑一聲，也不反抗，任由他們拖拽著自己一路押入天守閣會客堂，扔垃圾一般的摔在地板上，江東之抬頭一看，卻見會客堂中燈火通明，碎瓷碎瓦砸了一地，豐臣秀吉怒氣沖沖的站在堂中，滿堂的豐臣家家臣都跪在地上不敢動彈，本應在朝鮮的小早川隆景則立在一旁用看死人一般的眼神看著他。
江東之全然不懼，哈哈大笑一聲，席地而坐：「豐臣君，要抓我，派個內侍來便行了，何必派這麼多兩兵衛的高手？綁著我又是做甚？這堂中的人哪個我打得過？」
豐臣秀吉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揮揮手讓兩兵衛給江東之鬆綁，坐回了首座：「統統滾下去吧，吾要和江先生好好談談。」
石田三成還想要勸，卻被豐臣秀吉怒罵一聲：「滾！」給趕了下去，一眾家臣都灰溜溜出了會客堂，緊接著正在收拾碎瓦碎瓷的婢女內侍和護衛的兩兵衛也統統離開，偌大的會客堂中只剩下豐臣秀吉和江東之兩人。
「小早川隆景是拋下軍隊偷偷逃回來的，和他一起逃跑的毛利輝元沒他那麼好運氣，在海上遇到了唐國水軍，生死不知.....」豐臣秀吉渾身都在發抖，拚命壓抑著怒火：「他帶回來朝鮮的消息，唐國軍隊三天攻破平壤、消滅第一軍團，一天攻破蔚山，第二軍團覆亡，他逃跑之時唐國軍隊正在圍攻熊川和釜山，宇喜多秀家想來也已經遭到不幸。」
「征朝之役不過幾個月，我的十五萬大軍便全軍覆滅，明軍準備充分、下手精準，定然是有備而來，試圖在朝鮮聚殲我軍！」豐臣秀吉牙齒咬得喀哧作響，緊握著拳頭問道：「江君，是不是你？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圈套，扶我上位、誘我侵朝，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陰謀，對嗎？」
江東之自顧自的坐在一名家臣的席位上，提起小桌上的酒壺自斟自飲，呵呵笑道：「豐臣君，你既然猜到了，何必要向我求問呢？沒錯，從一開始我投入你帳下，便是大明錦衣衛布下的局，為的便是在朝鮮聚殲日本的精銳軍團，為之後攻略日本鋪路。」
豐臣秀吉嘩啦一聲站了起來，一把拔出腰間寶刀，逼到江東之身前，質問道：「為什麼？為什麼是我？」
江東之絲毫不懼，昂首看著豐臣秀吉微笑道：「天子曾言『性格決定命運』，豐臣君，你出身低微卻野心勃勃，出身低微，便受盡冷眼和壓迫，受盡冷眼和壓迫，便心中懷怨，而你又野心勃勃、不甘於人下，所以會想盡辦法往上爬、不擇手段。」
「不擇手段，就有了被我們利用的可能.....」江東之微微一笑，繼續評道：「你不是織田信長，你只是一個替代品，日本門第之見根深蒂固，你又沒有織田信長那般的威望和實力，能登上關白的位子，實際上竊取了織田信長的果實、順應了人心思定的潮流而已，統治的根基很不穩定。」
「你沒法像織田信長那樣用威望和實力去壓服所有人，只能用重賞維持大名們的忠心，但就像我之前與你分析的那樣，戰國結束、格局已定，留下來的大名哪個不是實力強勁的諸侯？誰會拱手讓出自己的利益？你又到哪去獲取更多的利益和財富賞賜給新貴、安撫各個大名？所以你只能把視野放在國外，放在朝鮮。」
江東之微微一嘆，認認真真的盯著豐臣秀吉的雙眼說道：「豐臣君，我所作所為，不過是加速了這一過程而已，你真覺得沒有我，你就不會爭這『天下人』的位子？你就不會發兵朝鮮？你就不會在大明身上撞得頭破血流？」
豐臣秀吉臉漲得通紅，舉刀的手高高抬起，卻始終沒有落下，到最後頹然的扔下刀，一屁股坐在地上，苦笑一聲：「你說的對，就算沒有你，我還是會做這些事，從我投入主公的門下當了那足輕隊長開始，這條野心之路就沒法回頭了。」
江東之嘆了口氣，勸道：「豐臣君，大明攻略日本已成定局，不會留下你這個日本的實際統治者的，帶上家人出海去吧，隱姓埋名、富貴自在了卻一生，豈不美哉？」
豐臣秀吉哈哈一笑，搖了搖頭：「江君，我是不會逃的，我豐臣秀吉從一個快要餓死的貧農，到如今成為日本的『天下人』，可以說是傳奇了吧？傳奇的落幕，應該要絢爛而壯烈，怎麼能和普通人一樣老死床榻呢？」
江東之皺了皺眉，幽幽說道：「你會輸的很慘，你的精銳軍團已經在朝鮮覆滅，手裡只剩下一萬多人的老底子，就算現在擴軍，火器從哪來？兵員素質也遠比不上覆滅在朝鮮的軍團，你根本沒有一戰之力。」
「但我必須得戰！」豐臣秀吉苦笑起來：「我是日本的『天下人』，死也只能死在戰場之上，我不想再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平民，無人知曉的離開世界。」
江東之呵呵一笑，輕輕點頭，提著酒壺指了指豐臣秀吉：「懂了，你知道自己沒有一戰之力，你在求死而已。」
「江君，還是你最懂我！」豐臣秀吉點了點頭，提起桌上的酒壺灌了一口，抹了抹嘴：「江君，你我相處這麼久，雖然互相利用，但我還是在心中把你當作一生知己的，我已決心赴死，唯有我那唯一的兒子放心不下，德川家康是個沒有感情的政治家，他一定會斬草除根，江君，看在你我往日交情的份上，請你帶著秀勝出海去吧，求你替我好好照顧他，讓他富貴無憂的了卻此生吧。」
江東之認認真真的應承下來，忽然沉思一陣，冷冷一笑：「豐臣君，你我朋友一場，我便與你最後出一條計策，你也不想德川家康那老狐狸安安穩穩的佔盡所有便宜吧？」
豐臣秀吉皺了皺眉，問道：「我已經猜到了，唐國不可能將整個日本一口吞掉，必然是要扶持大名作為傀儡代替統治的，德川家康便是最好的選擇，但如今大局已定，我又如何能對德川家康下手呢？」
江東之點點頭：「豐臣君，你猜得不錯，日本人口太多、大名武士太多、文化傳承延綿了幾千年，不是能一口吞下的國家，大明此番攻略日本是為了銀礦，不是為了把自己撐死，故而大明只會佔據九州作為跳板，割走幾塊銀礦產地當作租界，剩下的地方，則扶持大名作為代言人，德川家康便是大明選定的人。」
江東之雙眼寒光閃爍：「大明扶持德川家康，是為了戰後能迅速穩定局勢、發展產業，讓日本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定下來，成為大明的原材料產地和商品傾銷地，但德川家康太聰明了，實力太強了，時間一長，恐怕就有失控的風險。」
「所以咱們得給他上點眼藥，掘一掘德川家康統治的根基......」江東之哈哈一笑：「讓德川家康即便靠武力戰勝所有的敵人，統治依然搖搖欲墜，只能託庇於大明，這樣既遂了大明的願，咱們也算臨死前坑了這老狐狸一把。」
江東之遙遙指向京都方向，直接攤牌：「把天皇一家子都送到德川家康那去吧，大明要統治日本，日本名義上的共主就只能是大明天子，天皇必然要想法子除掉的，但大明不會髒了自己的手，只能推到你的身上，可若是你把天皇一家送到德川家康那，猜猜大明會如何反應？」
「大明會讓德川家康拿天皇一家的性命做投名狀！」豐臣秀吉也冷笑起來：「德川家康若是殺了天皇一家，便是全日本大名的敵人，統治根基便如無根之萍，只能依賴於唐國，他若不殺天皇一家，便得罪了唐國，早早暴露異心，恐怕唐國這次征討日本會把他也給順手解決了，再另尋他家扶持。」
「沒錯！」江東之揚聲一贊：「豐臣君，就用這最後一枚棋，將了德川家康的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