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試驗田
釜山城中戰火的痕迹還未消散,城中到處都是倒塌凌亂的房屋,焦黑的木料上還有餘火尚未燃盡,四面城牆被重炮轟塌了無數的缺口,港口更是被一把大火燒成平地,滿地橫七豎八、缺胳膊少腿的屍體還等著人收拾。
作為侵朝倭軍的指揮中心,宇喜多秀家將最後的殘兵敗將都集結在此,依託釜山城池和兩翼的倭城進行了最後絕望的抵抗,但這場仗打得有些乏善可陳,可以說是單方面的碾壓,倭軍的表現幾乎毫無亮點。
侵朝倭軍的火器大多都在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和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兩個先鋒軍團之中,第一軍團在平壤全軍覆沒、第二軍團在鏡州拋下火器輜重直接跑路,之後九鬼嘉隆冒著天大的風險補充來的火器又隨著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全軍覆沒扔在了蔚山,倭軍手中的火器只剩下一些火銃和老式火炮,兵將素質也遠不如第一和第二軍團,又如何能和明軍對戰?
戰爭的形態已經在逐漸改變了,如今不是單靠人數和勇氣就能沙場爭鋒的了,在明軍火炮火銃和火箭的輪番打擊之下,蝟集在狹小地域里的倭軍只能平白挨炸,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不少人連明軍的面都沒見到便死無葬身之地。
處在釜山西山制高點倭城的倭軍更是遭到明軍火器的重點打擊,早早淪為一片火海,倭軍自然不願被活活燒死,大開城門蜂擁衝下山來,試圖沖開明軍的封鎖逃進釜山城去。
但他們這亂鬨哄的衝鋒如同後世日軍面對機槍的萬歲衝鋒一樣毫無作用,在明軍火銃手九進十連還的輪番射擊之下割麥子一般的倒下,群豹橫奔箭和架火戰車射出遮天蔽日的火箭,霰彈炸出的碎鐵和鉛子形成一道鋼鐵之牆,這上萬的倭軍只有寥寥幾人幸運的衝到明軍陣前,又在如林的精鋼長矛之中撞得粉碎,無一生還。
而這已經是倭軍最激烈的一場反撲,西山攻陷之後,城內城外的倭軍徹底失去了戰鬥意志,成片成片的投降,釜山四方城門也被倭軍打開,只有少數死硬分子還在宇喜多秀家的指揮下拚死奮戰。
但他們除了留下滿城的屍體之外便再沒有創造出什麼戰果,當明軍步隊入城掃蕩之時,這批倭軍不到半個時辰便全軍覆沒,宇喜多秀家點燃釜山城中建起的天守閣,與一眾倭軍將官自焚而死。
十餘萬倭軍,堅固的堡壘防禦體系,不過半個月的時間便被明軍推平攻破,將近六萬倭軍投降或被俘,隨著宇喜多秀家自焚而死,朝鮮之役以明軍全勝告終。
朝鮮民夫和軍卒正在城中收拾著凌亂的戰場,明軍大部則暫時駐屯在城外,朱翊鈞則率領一眾錦衣衛和將官上了釜山西門的城樓,這座城樓開戰時被小西行長用炮轟塌,後來釜山作為倭軍的指揮中心,倭軍便重新把城樓建了起來,還豎了一塊石碑,紀念在釜山奮戰而死的朝鮮將領鄭撥。
不止釜山有這樣的石碑,倭軍在南四道各地都設置了這類石碑,比如東萊城中自殺殉國的東萊府使宋象賢,倭軍也為他立了這麼塊石碑以紀念其忠烈之舉。
這是倭軍收買人心的舉措,但不得不說剛剛踏上朝鮮之時的倭軍確實如同救世主一般,軍紀尚佳、有禮有節,攻佔搶掠南四道的各處教堂之後,還把收穫分給南四道的平民,與視百姓如豬狗、肆意壓迫的官府和兩班形成鮮明對比,也正是有南四道百姓的支持,倭軍才能長驅直入,一月之間攻佔朝鮮八道。
但侵略者終究是侵略者,戰事不利便暴露出惡魔的獠牙,幻想著依靠外國勢力和軍隊來「解救」自己,總有一天刀子會砍在自己的身上,東學黨和南四道的百姓們也是付出了血的代價才醒悟過來。
朱翊鈞輕輕搖了搖頭,他又有什麼資格去指摘東學黨和南四道的朝鮮百姓呢?在後世信息大爆炸的時代,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面前,不也還是一堆堆的人天天幻想著「等美援」?
國家處在弱勢,就總會有人幻想著能有救世主降臨,寄希望於外國干涉,連那些偉人先輩們都無法免俗,這世上又有幾個人、幾個國家和民族面對絕境時能真正做到靠自己呢?
自己所能做的,也只不過是讓後世子孫再也不用考慮靠別人還是靠自己的問題。
朱翊鈞向鄭撥的石碑拱手行了一禮,走到垛口處向城下看去,海灘之上坐著一片一片的倭軍俘虜,軍法隊正在點算人頭,點完一批,便押上海船。
這些倭軍俘虜都是上好的青壯,殺掉太過可惜,更不可能放他們回國,乾脆殺掉軍官,兵卒統統移民到南洋或者西域去,打散和漢人、蠻人和夷人混居,幾代下來便會成為大明的子民,日後世世代代為大明效力。
倭軍兵卒眼睜睜看著軍官一個個被憤怒的朝鮮民眾凌遲,早就嚇得兩股顫顫,如今大明給了他們一條活路,自然是忙不迭的同意,乖乖做了大明殖民海外的急先鋒。
當然,也有思鄉心切不願意移民的,這類死硬分子自然都交給朝鮮百姓,讓他們盡情的去宣洩憤怒的情緒。
輕輕點了點頭,朱翊鈞轉過身來,沖著一眾將官微微一笑:「朝鮮的戰事了結了,接下來就該準備攻伐倭國了,倭國太遠,國中離不開朕,朕就不去了,武毅侯,之後的戰事,朕就交給你了。」
城樓上的將官們一陣騷動,所有人都用羨慕的目光看著戚繼光,日本不像南洋那些小國,是大明傳統認知中的「大國」,攻伐日本是和天子吞滅蒙古諸部同等的滅國大功,天子當著眾將的面把這樣的大功送給戚繼光,很明顯是在為他日後執掌軍機處、成為大明軍中第一人造勢積威了。
戚繼光早就猜到朱翊鈞的想法,心中有了準備,當下也不推脫,乾乾脆脆的領了命。
一旁的柳成龍皺了皺眉,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奏道:「外臣柳成龍請奏,陛下,此番倭寇侵朝,小國八道淪陷、百萬百姓蒙難而死,人人憤恨,外臣請陛下應允朝鮮亦參與攻伐倭國之戰,輔助天兵、以報國讎!」
朱翊鈞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柳成龍,這就是一個不想靠別人的人,千方百計的想為朝鮮多爭些利益。
「領議政想讓朝鮮參與攻倭之戰,恐怕不單單是為了報仇吧?」聰明的政治家之間不需要虛以委蛇,朱翊鈞乾脆直接挑明了:「直說吧,朝鮮想要什麼?」
柳成龍一點不見驚慌,當即便反應過來,直接開了價:「陛下,朝鮮所求,不過一點殘羹冷炙而已,朝鮮欲效仿大明開海通商、變法自強,求陛下在征倭戰事結束之後,在南洋和倭國,或者其他地方賞賜朝鮮一塊商民永居之地。」
朱翊鈞愣了一下,瞟了一眼一旁恭立的柳成鴻和李睟光等人,看這樣子這場倭寇侵朝之戰是把柳成龍給打醒了,他徹底拋棄了兩班舊貴這些舊勢力,和洋人黨、東學黨站在一起,準備藉助大明的東風主動加入大航海時代,開啟新政變法了。
朱翊鈞沉吟一陣,點了點頭:「朝鮮素來對大明恭敬有嘉,朕都看在眼裡,爾等有此心意,朕心甚慰,你的請求朕准了,伐倭之後,爾等自己擇地便是。」
柳成龍大喜參拜,一眾朝鮮官將也山呼萬歲跪倒在地,一旁的戚繼光挑了挑眉,湊到朱翊鈞身旁,附在耳邊輕聲說道:「陛下,卧榻之側......」
「朕明白,無妨。」朱翊鈞擺了擺手,他知道戚繼光在擔心什麼,朝鮮毗鄰京師,若是像大明一樣靠著海外殖民和變法新政富強起來,一旦有異心而大明國勢衰頹,則京師危矣。
但朱翊鈞一點也不擔心,他很清楚海外殖民和如今被他改造得一塌糊塗的新政變法,帶來的不單單隻是富國強兵,還逐漸培養起了一批靠著殖民貿易和手工業發展而成長起來的資產階級新貴,他們會拽著國家往工業化和資本主義的社會前進,一方面不斷拉大貧富差距,一方面又對原本作為國家基礎的小農經濟產生毀滅性的打擊,直接動搖封建國家的基石。
這個過程極為痛苦且漫長,控制得好是鈍刀割肉,控制不好便是地動山搖,原本看似繁花似錦的國家沒準一夜就會崩塌。
如今的大明就在經歷這個痛苦的過程,隨著大明在南洋的深耕、對南印度和澳宋的攻略殖民、與西番交流越來越密切,給大明帶來了包括廉價糧食在內的大量廉價原材料,促使沿海工坊產業更為發達,工業化進程逐漸加速,已經漸漸向內陸發展。
這就導致了大量原本靠著土地吃飯的中小地主士紳和自耕農收益大損,以至於陸續破產,而以大明剛剛萌芽的工業化程度又吸收不了這麼多失地人口,以至於如今鼎盛的中興盛世,反倒出現了無數吃不上飯的百姓,形成了一波波的流民潮。
朱翊鈞一面壓制沿海資本家的政治地位、提高工坊待遇以升高工坊成本以延緩工業化向內陸蔓延的腳步,一面加大向蒙古、西域、青藏、南洋等地的移民以稀釋失業人口,一面也加快對澳宋、印度等地的殖民,並且遣派駐西班牙大使與西班牙和葡萄牙商議購買新大陸的殖民地,同時騰出大筆銀錢發放救濟,這才暫時把危機壓了下去。
但除非朱翊鈞回到限制海貿、廢除新政的老路,否則資本主義的萌芽和工業化的發展根本無法逆轉,遲早有一天大明會出現千萬級的破產農戶,到時候若沒有準備,這大明就要亡在萬曆年了。
大明亡不亡,朱翊鈞其實並不怎麼在意,哪有朝代能千秋萬代的呢?可若是因此傷了華夏的元氣,或是讓後來的王朝見識到開海通商和工業化帶來的慘烈後果,像滿清一樣徹底倒向保守落後的勢力,華夏又一次走上閉關鎖國、百年屈辱的老路,那朱翊鈞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柳成龍的請求讓朱翊鈞看到一個機會,朝鮮有千萬人口,儒學傳統深厚,與大明的制度和社會基礎大同小異,且國小船小,又剛剛經歷過倭寇侵朝,兩班舊貴和地主豪紳死得七七八八,還有柳成龍這種銳意改革且政治經驗豐富的聰明人,這是一片上好的試驗田。
在大明隨便一個政策便影響著千千萬萬的人,一招不慎引起動亂,很可能就一發不可收拾,很多時候朱翊鈞即便有想法也不敢輕易去嘗試,且反對力量實在太多太雜、太亂太強,施政布局總是如盲人摸象。
如今有了朝鮮做試驗田,很多政策可以先放在朝鮮試行,確定效果之後再根據國內的情況施行,工業化過程中出現的問題,也能參考在朝鮮的政策去解決,這對大明接下來順順利利走完工業化的過程大有助益。
來自後世的朱翊鈞很清楚,工業化便是國家實力的分水嶺,這漫長的過程不單單是在受苦,也是在鍛煉國家的組織能力、分配能力、統籌能力等綜合實力,走完工業化過程、完成工業革命的國家將與以往的農業國家產生質的不同,日後也只會強者愈強、弱者愈弱,朝鮮對大明也就構不成什麼威脅了。
再者說,若是連家底厚實、擁有廣闊殖民地和先發優勢的大明都在工業化的過程中失敗了,那抗擊能力更弱的朝鮮也只會先一步崩塌,自然也就成不了什麼卧榻之側的大敵了。
看向柳成龍等人,這些朝鮮官將一個個喜形於色,也許他們也沒想到朱翊鈞會如此輕易的同意柳成龍的請求吧?
也不知道當工業化的鈍刀割下來后,他們還能不能笑得出來。
不再理會這些朝鮮官將,沿著城牆一路慢慢踱著步,遙遙看向海天一色的天際,朱翊鈞冷冷一笑:「想來如今的日本,恐怕已經亂成一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