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019
第十九章
沈約呈陷在惶惶不敢置信里。直到這個時候,他似乎才意識到那麼遠的路走過來要多辛苦。「應該派人去接你的……」沈約呈有些語無倫次,還有些後悔。可那時候他並不認識寒酥這個人,根本不可能有派人去接的機會。
甚至寒酥是為了避難倉促逃往京城,來前也未來得及告訴姨母。
三夫人心口狂跳,她望著寒酥的目光幾經變幻,:「小酥,你為什麼沒有告訴過我?」
大夫人也反應過來了,她第一反應是自己沒好好挑人。這是寒酥自己說出來的,若是特意隱瞞呢?她嘆了口氣:「沒想到居然是這樣。你也是個誠實的。」
「你不該說的。」沈約呈突然說。
他說:「如果說起過去的經歷讓你難過、難堪,那你就不該說。是我的錯,我不該追問......「
寒酥望著他,慢慢皺眉。
沈約呈緩緩舒出一口氣,亦從初聞的驚愕里緩過來些。他再朝寒酥走近一步,望著寒酥的眼睛,認真道:「你可以因為覺得我不夠好而拒絕,也可以因為不喜歡我而拒絕。但是不能因為你說的原因拒絕我。」
他還說:「你是迫於無奈,這不是你的錯啊!我、我……我只會覺得你很堅強很勇敢!」
沈約呈越說越堅定,星眸中慢慢恢復了往日的神采。
「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我們是活在今天,還要珍惜未來!」他眉眼間染上往日的笑容,還有幾分春風化雨的溫柔。
寒酥確實沒有想到沈約呈會是這個反應,她有些怔然地望著他。
屋內的幾個侍女個個低著頭,面上不顯,實則個個心裡激起了驚濤駭浪。
一片死寂中,一道清脆細響。
大夫人立刻「哎呀」了一聲,急道:「二弟的手怎麼划傷了!快拿巾子來!」
大夫人在心裡猜著封岌是因為她挑人不利而氣憤,還是怪沈約呈貪戀兒女情長?她嘴上碎碎念叨著:「這杯子怎麼就碎了,趕快將這一套都撤下去,別再傷了人……」
寒酥遲疑了一下,才敢抬眼望過去。
封岌面無表情地垂著眼,接過丫鬟遞來的巾帕動作緩慢卻力度不輕地擦了擦指上的血。他放在指間的瓷杯不知道怎麼碎了,此時正四分五裂地躺在桌上。
在寒酥望過去的那一刻,封岌抬眼望過來。
四目相對那一刻,寒酥心裡徒然一緊。她迅速收回目光,垂首道:「寒酥告退。」
寒酥福了福身,也不並等屋裡的人應,轉身往外走。
沈約呈想也沒想就追出去。他還有些話想單獨和寒酥說。
封岌將擦手的巾帕隨手置於一旁,望著寒酥離去的背影,眼前仍然是寒酥剛剛看著沈約呈的目光。
良久,當寒酥和沈約呈的身影都看不見了,封岌收回視線,才發現大夫人和三夫人都小心翼翼地睥著他,似乎在等他發話。
他似乎應該說些什麼。
他想了想,說:「大嫂將約呈養得很好。」
大夫人喜出望外:「哪裡哪裡,是這孩子自己爭氣,我可不敢攬功!」
大夫人話還沒說完,封岌已經起身,大步往外走。他人將要走到門口又停住腳步。
清風吹拂檐下的燈籠,聚在上面的一小撮積雪慢悠悠地掉落。
封岌看著那撮積雪落了地,沉聲開口:「今日之事誰也不可向外傳出半句!」
屋內侍從們無不膝顫,齊聲應「是」時,語氣里藏著一絲懼意。
三夫人長嘆了口氣。大夫人又與她說了幾句話,她努力應付著,實則什麼也沒聽進去,最後匆匆回去。
回去之後,三夫人令人去叫寒酥過來。
侍女已經走到門口了,三夫人又將人叫回來:「罷了,不用去了。」
——讓她自己待著吧,別再一遍遍逼問這孩子了。三夫人去博古架上取了一個小盒子,裡面是一個小孩子佩戴的瓔珞。她拿著這個瓔珞坐在窗下,微微出神。這瓔珞是在她小的時候,姐姐送給她的。
如果姐姐知道了,該多心疼啊......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之後,封錦茵在門外探頭探腦了好一陣才邁步進來。
「母親。」她走過來。
三夫人強打起精神,問:「錦茵有什麼事情嗎?」
「我聽說表姐和三哥不成了?」她問。
三夫人心裡咯噔一聲,事情傳出去了?她皺眉問:「你聽誰說的?」
封錦茵抿抿嘴:「今天早上表姐過來的時候,我不小心聽見一兩句。」
三夫人略鬆了口氣。婚事可以不成,路上失身這種事情卻萬萬不能傳開,太損名聲了。
封錦茵湊過來,追問:「表姐真的有心上人啊?」
三夫人頓時頭疼。這婚事不成了該怎麼對外解釋?若說沈約呈這邊不願意了,寒酥要被說成是被嫌棄了。若說寒酥這邊不願意了,她還是要被議論不知好歹。
侍女來稟告封岌身邊的人來了,三夫人趕忙出了內寢。
長舟傳話:「將軍說表姑娘和三郎八字不合,這親事成不了。」
三夫人長長舒出一口氣。她正犯難該怎麼對外解釋,赫延王可真是及時雨!
封錦茵站在一旁,看看三夫人又看看長舟。八字不合?真的因為這個?
寒酥回到朝枝閣后,心情異常平靜。陪了一會兒妹妹,就回到房間窗下抄書。
暖日將落時,她將抄好的書收進箱籠交給翠微,讓她送去青古書齋,再拿來新的活兒回來。抄書這活兒,李叔經常要叮囑些注意事項。翠微沒讀過書不識字,寒酥總不放心讓她自己去,擔心出紕漏。
今日她確實有些累,尤其是手上疼得厲害,不太想出門,才讓翠微自己去。
翠微回來時,書箱里卻是空的。
「這次要的書特別急,明日晚上就要。您這手上傷著,我就沒給您拿。」翠微解釋。
「去拿。」寒酥坐在書案后,仔細研磨著墨汁。
翠微欲言又止,背上書箱往外走。
翠微尚未出府,迎面遇見從外面回來的封錦茵和蘇文瑤。封錦茵瞥她一眼,問:「不是剛出去一趟?」
翠微笑著回話:「奴婢辦事迷糊,給表姑娘買錯了書,得再跑一趟。」
封錦茵也不再多問,挽著蘇文瑤的手朝花園那邊走。兩個人一邊走一邊嘀咕著寒酥和沈約呈親事吹了。
夜深人靜,雪也無聲。窗台上擺著一瓶紅梅。寒酥坐在窗下抄書,她清瘦的影子和紅梅一起,嶙峋而挺拔地映在窗上。
燈火徹夜而明。
翌日清晨,翠微進來服侍,瞧一眼桌上燈台,知道寒酥又一夜未眠,她壓下勸阻的話,腳步也輕淺,默默送來早點和一壺提神的茶。
等翠微再次進來時,手裡多了個盒子。
「姑娘,銜山閣那邊送來了葯。說是給笙笙的。」翠微道。
寒酥遲疑了一下,這才放下筆。她打開長條小木盒,不見什麼藥材,只見厚厚一疊銀票。
「呀……」翠微意外出聲。
寒酥沉默地將盒子蓋好,推給翠微:「退回去。」
她重新拾了筆,繼續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翠微悄悄在心裡感慨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她有些不舍地望了一眼盒子,才轉身往外走。
她是寒酥從牙子里買下來的。和她一起的那些人,模樣好的去了窯子,規整的被買走當丫鬟,甚至還有被買去當童養媳。她一直覺得能跟在寒酥身邊是非常幸運的事情。
翠微邁出門檻,關門時望一眼寒酥挺然的身姿,由衷敬佩與羨然。她想好了,得閑時,她也要讀書認字。下次寒酥教笙笙寫字時,她也跟著學一學。
日落前,寒酥提前完成了活計,讓翠微將書送回去。
她蜷了蜷發麻的手指,再將左手的紗布拆開,傷口果然又滲出了血。她喚蒲英進來送了溫水,清洗一遍再重新上了葯。
一口氣抄完書,寒酥身上雖有一股疲憊襲來,心裡卻放鬆了不少。她抬眸望向窗檯的那瓶紅梅,幾朵已枯。
她在書案后坐了太久,也該起身走一走,便喚了兜蘭跟她出去重新折兩支紅梅。
兜蘭不懂這些閑情雅緻,只覺得外面冷,給寒酥找了個厚厚的銀斗篷裹身。
寒酥去梅園摘了兩支梅,尚未修裁隨意插放在白瓷細口花瓶,抱在懷裡。然後又選了兩支,讓兜蘭拿著。這兩支是給笙笙挑的。雖然笙笙看不見,可她總是將笙笙的住處布置得溫馨又精緻。
離開時,寒酥遠遠看見了沈約呈。他立在堆雪的青松下,時不時望向梅園。一眼就能看出來,他正在等寒酥。
一直等寒酥選完紅梅要走了,他才笑著迎上去。
他將手裡的東西遞給寒酥,笑著說:「前幾日在書院的時候就得了,才有機會拿給你。」
寒酥懷抱紅梅,並不伸手接。
沈約呈並不意外,他說:「笙笙現在行動不方便,一個人在屋子裡怪無聊的。我買來給笙笙玩的。」
寒酥這才將目光落在沈約呈手中的東西上。
東西圓圓的,好似木質,外面又鑲著些金絲銀飾。沈約呈伸手一捏,圓圓的東西突然亮起來,與此同時發出「嘎嘎」的鴨子叫聲。
鴨子叫聲突兀地在梅園響起,寒酥嚇了一跳。她重新去瞧那個東西。
應該是個小燈吧?捏一下會微弱地亮一下,同時又會嘎嘎鴨子叫。沈約呈捏得慢些,鴨子叫得閑適。沈約呈捏得快些,鴨子好似被掐住了脖子喊救命。
「我看同窗買來回家給弟妹,我也買了個。」沈約呈一邊說著,一邊又捏了兩下。
寒酥眼前浮現妹妹玩這個東西時將會有的笑臉。她望著這個小玩意兒,慢慢眼尾微彎唇角輕抬,扯出一個溫柔嫻雅的淺笑來。一笑生春不過如此。
看見她笑了,沈約呈唇角燦爛揚起。
他將東西再往前遞,寒酥接過來,溫聲道:「我替笙笙謝過三郎。」
沈約呈眸底的星光漸次溫柔下去。他低聲:「寒酥,我還有很多東西沒有給你。我也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等你改變主意。」
他又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日子還長。我確實年少,你又守孝,我們過幾年再說也好。」
寒酥握著古怪小玩意兒的手微緊,她抬眸望向沈約呈,突然覺得手裡這東西燙手起來。要不……還給他吧?自己去給笙笙買。
寒酥還未開口,看見長舟從梅枝後走過來。
當長舟身影出現的那一刻,寒酥微怔之餘,心裡有一種強烈的不好的預感。
「表姑娘,將軍請您去銜山閣一趟。」長舟面無表情地傳話。
寒酥面頰上略浮蒼色。她抬眼,視線慢慢越過長舟,望向遠處疊擋的紅梅后。
——封岌一手負於身後立在梅后,目光沉沉地望著她。也不知道在那裡立了多久。
他身量高大,周圍的紅梅似乎也因為他而瑟縮。
目光相撞,寒酥下意識想要移開視線,卻又被黏住。心口怦怦跳著,帶著些無措的慌亂。
「長舟,父親找寒酥什麼事情?」沈約呈詢問。
長舟搖頭:「不知。」
沈約呈皺眉,猜測可能是因為寒酥與自己沒能成的親事。他擔心父親難為寒酥。父親只是普通問話時天然帶著股訓話的口吻,寒酥舊事重提已經很難堪了,父親若再冷聲訓話,她會受不住吧?
他望向寒酥,含笑的聲音裡帶著絲慰藉:「別擔心,我陪你去。」
寒酥用力抱緊懷裡的花瓶,枝杈上的紅梅顫顫撫過她的臉頰。她遙遙望著封岌,搖頭:「不用麻煩三郎,我自己去。」
沈約呈面露遲疑。可他不願違背寒酥的意思,只是點頭道一聲「也好」。
封岌收回落在寒酥身上的目光,轉身往山下去。
寒酥輕舒出一口氣,將懷裡的紅梅和沈約呈給笙笙的小玩意兒遞給兜蘭,讓她帶回去。
她腳步躊躇了片刻,才硬著頭皮跟上封岌。
兩個人一前一後相差十餘步的距離,穿過王府,往銜山閣去。
裹著雪氣的涼風吹過封岌,又輾轉向後拂去,拂過寒酥的面頰。她鬢間的碎發被風吹拂起,擦過臉頰,時不時擋住她望著封岌背影的視線。
最近天氣又冷了些,雲帆正在銜山閣里添炭火,將爐子攪得火光通紅。遠遠看見封岌和寒酥一前一後過來,他收了炭夾,麻利從封岌的書房退出去。
封岌直接往書房去,進到溫暖如春的書房,他徑直走向書案后坐下。寒酥也跟進去,她卻停在門口,沒再往前。
書房的門未關,她身後是冷冽的冬,面前是暖意縈繞的春。她站在冷與熱之間,身與心一起焦灼著。
過了一會兒,雲帆不知道又從哪裡跑出來,悄悄在寒酥身後關了書房門。
寒酥身後的冷流沒了,只有一室的溫暖。
寒酥摘紅梅時,發上沾了些雪。如今在溫暖的書房裡站了一會兒,她發間雪悄悄融化,將她的鬢髮洇潮了一縷,粘貼著她剔透冷白的雪靨。
封岌面無表情,深邃的目光沉沉落在寒酥身上,盯著她沉默。
寒酥也沉默。
噼啪細響的炭火燃燒聲偶爾在安靜的書房內響起。
寒酥輕顫了一下眼睫,主動先開口:「將軍放心,我不會對任何人說起路上遇到的人是您。」
「讓你說話要考慮清楚,是不准你說那人是我?」封岌將手壓在桌面。攤開在桌面上的巨幅山河圖遮了桌面霎時裂開的細紋。
寒酥垂眸,顯然是默認了封岌這話。
封岌輕咬牙,目如深淵地盯著寒酥,沉聲:「你隨時可以說那個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