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和我一起變老

第376章 和我一起變老

初雪如晨霧,倦倚東風,然後,只憑好夢,飛到銀屏。

之於沈要而言,單手將蕭子窈抱下樓來其實根本算不得什麼難事,唯獨多了一把輪椅,便需要郝姨來搭把手了。

是時,郝姨非但不覺得麻煩,反倒是喜上眉梢。

「要我說,沈軍長您也真是的,夫人不過就是叫叫您罷了,您先上樓來看看情況不就是了,何苦扛著輪椅一起跑上來呢?怕不是關心則亂,這才鬧了笑話!」

難得一回,她竟然說話說得實在不夠謹慎。

卻好在,從今往後,這些並不太謹慎的話,沈要大約也不會再往心裡去了。

他只管默不作聲的照顧著蕭子窈坐上輪椅。

去年今日,他依然也是如此。

沉默寡言,又心甘情願。

只不過,那一日的雪卻下得漫天,如彌天大謊,要打傘才好出門,蕭子窈披著大氅,渾身上下都裹得嚴嚴實實,獨獨一張細白小臉露在外面,在雪色中顯得尤其嬌艷,是除去白色之外的第二種顏色。

那麼,他呢?

他沒有顏色。

他當時穿的是件舊到袖口翻毛的軍裝,是去了主樓之後,蕭從月方才命人給他裁的新衣。

偏偏,時至今日,他照樣穿的還是件舊衣服,也是袖口磨得有些壞了,是蕭從月當初裁給他的那件。

就彷彿,舊人還在,他是舊人,那蕭子窈便也可以是舊人。

然,舊人比舊時,卻早已今非昔比了。

他於是忽然問道:「六小姐,要打傘嗎?」

蕭子窈便好笑又好趣的看他一眼。

「這連小雪都稱不上,打什麼傘?」

她已然給了答覆,誰知,沈要聽罷,卻依舊堅持。

「還是打一下吧。」

他說,「我來打。」

那雪色只如薄霧似的,其實一點兒看頭也沒有,蕭子窈到底是看不了多久的,便回了廳里去。

桌上,兩碗黃魚小餛飩熱氣騰騰,又相對眼前,她剛要動筷,便聽見郝姨在玄關那頭說道:「沈軍長,您先去吃飯,傘我來收。」

是時,她只聽得了隻言片語,自然便看不到沈要悄悄畫在傘面上的雪人了。

卻是郝姨輕聲笑了笑,說:「哎呀,原來沈軍長真的會畫畫,怪不得我家寶兒還說呢,沈軍長教畫畫尤其嚴厲——您這畫的是……?」

「狗雪人。」

他眸光淡淡,面無表情,又一面說著,一面將那狗不像狗人不像人的簡筆畫從傘上抹去了,然後默了半晌,才道,「別和她說。」

郝姨自然俯首稱是。

他於是忙不迭的趕回了桌上去。

蕭子窈笑意昭昭。

「我好不容易可以下地了,怎麼也不見你急著黏上來陪我吃飯?怕不是厭倦了,所以最近幾日總晾著我躲我?」

她話里半參喜怒,究竟陰晴定不定,說不準。

沈要聽罷,果然立刻搖頭。

他格外用力。

「不是。」

是時,他只管小心翼翼的張了張嘴,那模樣木木的,哪怕面無表情,也照樣是木木獃獃的,就好像是他不敢太大聲講話一般,始終在她之下,也始終虎視眈眈。

「我只是,覺得很難受。」

「一看到你痛,我也會覺得很痛。」

「可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沒人教過我怎麼止痛。」

沈要如是說道。

一直以來,他唯一想要被原諒的事情,大概便是如此了。

那是他生為劣等犬,卻愛上一個人的事情。

蕭子窈一瞬啞然。

她直覺喉嚨有些發緊,於是緩了好一會兒,才道:「止痛有嗎啡,大夫給我開過的。」

沈要眉心微皺。

「那個不能多吃。」

他一字一頓,「大夫和我說過的。」

「那你有沒有問過大夫,除了吃藥,還有沒有別的止痛的方法?」

誰知,這一回,她話音方落,便輪到沈要啞口無言了。

他拳著手,手心微潮,傷了的那隻手並不太痛了,大約是好的差不多了。

「說過。」

他聲音很輕很輕,唯獨呼吸很重很重。

「他讓我多陪你。」

「在你痛的時候,陪著你。」

「陪你一起熬過去。」

話畢,他便終於抬起眼來。

蕭子窈只見沈要眼底微弱的碎光。

她從小便是個十分受寵也討喜的孩子,無論是人還是狗,幾乎無一例外。

然,唯一的一次例外,應當是在蕭大帥教她教養那條德國軍犬的時候。

她那時還小,細細的手腳細皮嫩肉,偏那大黑狗卻孔武有力,一旦站起身來簡直比她還高——便是其中的一次了,她正抱著那大狗玩鬧,非要跟條狗比比高矮,卻不料,那大狗的爪子竟在不經意間劃過她的臉,黑色的尖指甲,雖然不及貓爪子鋒利,但總之也很厲害,便一瞬在她眼下留下一道血痕。

四下眾人頓時就慌了。

就連那大狗也慌了,於是立刻趴下來蜷起尾巴,又反覆繞著她磨蹭數圈,最後無果,便失落落的躲到了角落裡去,然後側頭,嗚咽著,也一動不動的、遠遠的望定她去。

那血痕自是沒有留疤的。

只不過,那幾日之後,那大黑狗也再不敢貼著蕭子窈湊到她跟前去了。

那全然是一副,矯枉過正的樣子。

正如眼下,沈要彷彿也是如此。

蕭子窈於是輕輕一嘆。

「你膽子怎麼這麼小?」

沈要有點兒嘴硬。

「六小姐,我沒有。」

「你就有。」

「我是只對你膽小。」

「那你就是怕我。」

「——我不是。」

是時,他幾乎是斬釘截鐵的應聲道,「我只是太喜歡你了。」

這獃子怎的又鬧這一出,告白而不自知!

只此一瞬,蕭子窈只在心中腹誹道。

從今往後,她恐怕時時刻刻都得提防起來了。

不是提防一個殺人犯,而提防一個年輕英俊、卻又不失可愛的,並且非常非常喜歡她的,殺人犯。

之於她言,沈要也許絕非良人。

他怎麼能算作一個良人呢?

一條惡犬,一頭禽獸,一個壞人,一位裙下之臣。

因著沈要,她從此看誰都很差點兒意思。

也許她已然成為了他的形狀也說不定。

偏偏,是時,西洋鍾指針滴滴答答又蛇行數格,眼下,正是沈要上職的點鐘了。

蕭子窈只見沈要冷不丁的站起了身來。

「六小姐,我先走了。」

他很快很快的說道,「你在家等我。」

正說著,他的腳步便與他的語速一樣的快了起來,蕭子窈根本跟不上他,便只好被落在輪椅裡面,輕輕的說了句:「早點回家,我等你。」

沈要於是猛的一頓,然後便在門邊回頭一顧。

他沒有說話。

卻是十分安靜的嗯了一聲,那動靜要多安靜便有多安靜,像小狗的嗚咽,不吵人,只討喜。

他多像條狗。

其實,倒也不是真的為了躲她,方才走得那麼急。

沈要心說。

他的確出了門去,玄關的門鈴在開合的間隙輕輕哼唱,雨鈴被風一吹,也跟著一動,就好像是,他真的有了一個家、有了一個可以躲雨的地方似的。

他只管默默的繞去了窗下。

起初,他打定主意要買下這棟小樓的時候,看中的便是這公館里的窗子幾乎沒一扇不敞亮。

比人還高的玻璃窗子晶瑩剔透,落地的,又被包銅的木棱分成田字格,如此,日光照下來,便不會留有餘地了,實在很適合蕭子窈養身子。

他於是小心翼翼的走近了些,卻見雪色如塵也如霧,都黏在了那透明玻璃上,像一面畫布,任人施為,也任人宰割。

沈要清楚得很,蕭子窈一向最愛坐在這扇窗邊。

如此,他便照著印象猜出她的位置,只在那雪霧上忽然畫下兩道長線。

偏偏,好巧不巧,倘若從那位置遙遙的看進窗子里去,那兩道長線居然端端正正的嵌在了蕭子窈的眼下——那情形實在好奇怪,原是他本來想偷偷畫一隻雪人的,卻從雪人的兩隻手先畫起,歪歪扭扭的兩條線,一左一右,映在她臉上,彷彿兩條皺紋似的,一下子給她加了好幾十歲的樣子。

沈要忽然就啊了一聲。

他的六小姐,究竟會活到多少歲呢?

聽說身子很差的人多半短命,那她呢?她會不會活不了太久,會不會活不到臉上長出這樣的兩條皺紋的年紀?

他連想都不敢想。

卻又直覺胸口有些悶,如心下沉石,多少話都屍沉大海,再無音訊。

他只從那兩道亮晶晶的皺紋里,漸漸又看清蕭子窈的手。

她今日穿的仍是寬袍大袖,半截細骨伶仃的腕子露出來。

怎麼回事。

沈要心下緊了緊,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來,好像,自打蕭子窈進了公館,渾身上下便大大小小的傷病不斷了。

她好像總是在痛,然後又總是在忍著痛。

只此一瞬,他簡直無言以對,眉間心上分明都有痛楚,卻細膩得根本不像隱隱作痛。

小狗害怕失去主人。

沈要害怕失去蕭六小姐。

她一定是他從未感知過的疼痛。

那是一條狗,變成一個人的,必然的報應。

沈要沒再多留。

天色已然不早了,倘若再等下去,雪就該化了。

他於是在那雪霧上又寫下一行小字,歪歪扭扭的,照樣跟狗爬似的。

和我一起變老。

——那簡直就像一張小紙條。

明明是故意寫給她看的,卻又不敢光明正大的拿給她看,所以拐彎抹角的寫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期待被她看到,也害怕被她發現。

多為難。

原來做人的痛苦有如此之多。

他終於轉身離去了。

蕭子窈也許看不到那幾個字了。

沈要心想。

因著他一路開著車子,一直開到了城北去,等下車的時候便發現了,天氣又好了起來,雪化了。

如此想來,他在玻璃窗上的留言,應當也一同跟著化掉了罷。

他於是面無表情的走進了營帳。

城北事務繁多,並非只是說說而已。

洪水決堤,耽誤的不只有民生,更有許多豪門富貴的生意,還有南京陳督軍的出行。

眼下,水勢有變而萬變,時好時壞,陳督軍實在等不得了,便準備趁著這幾日停雨的空檔,抓緊時間返回南京。

此事照樣歸沈要來管。

他幾乎從未如此討厭過工作。

他彷彿天生便不是這塊料似的,一旦批起文書便覺兩眼昏花,好在還有個夏一傑可以共他操使,只要提起蕭子窈的名字,此人便實在稱得上趁手好用。

是時,夏一傑只管這般同他說道:「陳督軍那邊,我已安排了鐵道郵政派了專車,肯定可以儘快將人送回南京。另外一件事,因為之前通訊斷聯,很多電報都被積壓了,現在通信恢復,你得把之前的電報一一回過。」

「都有哪些電報。」

「各系軍閥,及東北,還有日本人。」

沈要眉心微皺。

「送去帥府,讓梁延自己批。」

夏一傑搖了搖頭。

「恐怕不行。」

他道,卻是話音一轉,有些諱莫如深的樣子。

「他最近在籌備婚禮——他準備結婚了。對方是海關總署的女兒,派頭很大,耽誤不得。」

這實在是個大新聞,就連沈要聽罷,也不由得一瞬怔忪。

偏他一貫冷臉慣了,哪怕心下有異,面上也照樣沒什麼表情,就說:「你就說我很忙。他結婚,我去不了。」

夏一傑十分嫌棄撇了撇嘴。

「沈要,我請你哪怕不是為了自己,就算是為了子窈,也要把握好自己的仕途。」

話畢,他便從后拿出一隻小盒,又往桌上磕了磕,道,「就比如說,像這樣的小孩子,以後少管——這是骨灰,拿去。」

沈要微微一愣。

「誰的骨灰。」

他一時反應不及,便問道。

「就是子窈經常帶著一起玩的那個小男孩。」

夏一傑說,「是叫小泥巴來著吧?這孩子那麼瘦,最後燒完居然只有幾兩重……害死他的那人燒完,灰燼都比他大好幾倍。」

誰知,他正說著,沈要那廂卻不自主的有些啞然,於是默了片刻,終於開口,一字一頓道——

「他有名字的。」

「是六小姐給他起的。」

「叫『沈確』。」

「沈要的沈,確定的確。」

「所以,別再叫他什麼小泥巴了。」

他說。

「如果六小姐聽到了,會不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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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窈不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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