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難處
郝姨本來並不想開門的,卻奈何蕭子窈那頭給了吩咐,便最終還是將蕭子山請進了公館里去。
她並非是頭一次見到安慶堂這位爛了臉的夥計,卻依舊在再見之時直覺有些心下發寒。
「多謝您開門。」
蕭子山微微頷首,后又立在玄關前面,不急不緩的問道,「我可以直接走進來嗎,需不需要換上室內鞋什麼的?」
——是時,他簡直彬彬有禮得過分,根本不像個藥鋪夥計,反倒像是個豪門少爺。
郝姨於是不自覺的吞咽了一下。
「不必,我們家夫人很好說話的,不講究這些,之後由我來打掃了便好。」
話畢,她便只見蕭子山融化的麵皮微微一動,那模樣實在有些駭人,卻好在他的眼光依然清澈,既清且柔的眼波,不柔媚卻柔和,竟然與蕭子窈的眼睛十分相像。
郝姨斷不敢言,便立刻將人請進了廳里坐下。
蕭子窈喉嚨頓時一哽。
「郝姨,看茶。」
她說,又一指蕭子山手裡的兩提藥材,道,「東西先擱下吧——你們家小姐有心了。」
然,她話音甫落,再回首,卻見郝姨仍舊立於廳前,根本一動不動,就彷彿是有意晾著她似的。
又好像,是領了誰的命似的。
她於是想也不想的便丟過一句話來,分分明明的風平浪靜的口吻,卻是明明白白的一字一頓、一字千鈞。
「郝姨,你之後只管同沈要這麼回話就是了——就說,與其讓人盯著我,倒不如讓他再把我鎖起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敢是不敢。」
說罷,她便微一拂袖,指尖也瑩瑩點在額角,好不耐的樣子,又恃寵而驕,偏偏沈要最吃她這套,也獨獨他眼下人不在此。
太可惜。
蕭子山於是輕咳一聲。
「藥材都是真材實料的。」
他張口,無限愧悔,更帶點兒歉意,「曉瑗配了茯苓和紅花給你,都是祛濕滋補的東西。你要養好身子,才經得住舟車勞頓。」
「舟車勞頓?」
蕭子窈戚戚然一笑,「四哥,東西你拿回去,我說過的,我不走。你們誰也不要我,只有沈要要我,他在哪兒我在哪兒,他死我也死。」
蕭子窈做事一向固執,任誰也說不住,這是她從小養出來的壞脾氣,蕭子山簡直再清楚不過了。
他終究還是一瞬啞然。
並且,無能為力。
「那東西我就放在這裡。」
萬不得已,他只好如此乾巴巴的說道,卻又像是心下還存一絲僥倖一般,便又深深的看了蕭子窈一眼。
「但是,總之,不管你最後如何做決定,都要養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你以前總是生病,現在卻總是受傷,這樣太不好了。」
「我總歸還是你的哥哥,總有資格勸勸你這些吧?」
蕭子窈沒有說話。
卻是此時,郝姨正好奉了茶來,上好的瓜片,裊裊飄香——這倒很是符她如今的身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從蕭六小姐到軍長夫人,高低不見,貴賤難言。
「喝茶。」
蕭子窈說,「喝完也給宋小姐帶些回去吧,就當是禮尚往來。」
「這太貴重了,我不敢收。」
蕭子山低聲道,復又低眉順眼的站起身來告辭,適才離去了。
偏她一點兒也不挽留。
郝姨只管吞吞吐吐的立在一旁。
「夫人,他……」
「沒什麼大事。」
蕭子窈很快的擺了擺手,又將那藥材往她手上一丟,就說,「郝姨,這東西你可看清楚了,我可是連動都沒動過的——你這就把東西拿出去丟掉吧,這樣你之後也好向沈要交代。」
郝姨不由得有些動容,於是微一頷首,道:「……多謝夫人好意。」
蕭子窈懨懨的瞥了她一眼。
「郝姨,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我不想為難任何人。」
「我明白夫人的難處……」
「郝姨,你說為什麼人活著總有那麼多難處啊?」
蕭子窈就笑,那話音失落落的,只不過,她笑的卻不是郝姨,而是自己。
「以前我爹爹還在的時候,就總說自己有難處,不能常常陪家人,只希望自己老了以後可以早早的抱上孫子孫女,享天倫之樂——可是後來,我大姐還沒來得及把孩子生下來,就在東北犧牲了,我二姐雖然把孩子生下來了,卻是一屍兩命,後面又到了我的哥哥們,還未娶妻就死的死傷的傷,最後才是我,有過兩個孩子,卻無一例外的都沒了。」
是時,她眼波既清且柔,像湖面淡淡的粼光,不動聲色的冷淡,又似是而非,卻總之有些涼,冰涼寒涼凄凄涼,正配她涼涼的嗓音。
「我其實並不覺得人非要生孩子不可,就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麼喜歡孩子的人偏偏命里註定沒孩子,就算有了孩子之後也留不住,哪怕養大了也終究還是會死光。」
她幾乎是把所有人都說盡了。
郝姨實在有些不忍,便安慰道:「夫人,萬事都要講求一個緣分,有時候事情不成,也許只是緣分還沒到,一旦緣分到了,事情就會變得想攔也攔不住,想搶也搶不走,我家寶兒就是這麼來的。」
蕭子窈於是輕輕的笑了聲。
「——剛剛我們還在說送寶兒去學畫畫的事呢!等會兒我就給他包個紅包,你拿回去帶他買畫材,就說這是我請他未來給我畫肖像畫的定金,讓他好好學習,努力考上大學,可好?」
那天光依舊。
郝姨自然是點頭稱是的。
如此,她便收下那兩提藥材退下去了,卻見是包得嚴絲合縫的兩封黃紙,當真不像拆開來看過的樣子,便一把丟了開去,就扔在爐邊,燒也燒不著,撿也撿不起,孤零零的樣子,倒不如眼不見為清,省的還教人進退兩難。
郝姨原以為此事也許不會再有下文了。
誰知,暮色四合,又到了晚間,沈要方才下職回來,連車子都還沒來得及停穩,蕭子窈便慌慌張張的喚道:「郝姨,我又流鼻血了,快幫我拿些止血棉……」
她於是忙不迭的取了些棉紗來,又涮了一把濕帕子,緊趕慢趕的便往蕭子窈的鼻樑上敷。
「哎呀,夫人,您最近怎麼又流鼻血了?上迴風寒倒還好說,難道這次又是?」
蕭子窈訕訕一笑:「我在城北不是被人打了嗎?當時就流了鼻血,挺嚴重的,想是血管還沒長好,所以這幾日只要稍微打個噴嚏就會又流血。你快多給我塞些止血棉,免得沈要看見了,待會兒又要多想。」
然,她正說著,那廂,廳前,沈要卻已然冷眼而立了。
他只管環胸站著,一手指節發青,正來來回回的在袖口點個沒完。
「六小姐。」
他一字一頓,語氣不善,「我現在已經看到了,也已經在多想了。」
卻是一面說著,一面又走上前來,只一眼便屏退了郝姨,卻只一手便接過了她手裡的濕帕子去。
他聲色一瞬沙啞。
「怎麼回事。」
他問道。
蕭子窈於是含含糊糊的說:「就是剛剛和郝姨說的那樣呀,被打慘了,傷得太重,血管一直長不好。」
「沒別的?」
「沒別的。」
沈要沒有作聲。
蕭子窈自是不會知曉的。
於他而言,她的嘆息與苦笑,後悔的聲音還有心死的聲音,或者是眼光淡下來之後的無力的手,都足以令他深陷恐懼,如墜冰窟。
更何況,眼下,分明是她流血。
「蕭子窈。」
恍惚之間,他便又叫了聲她的名字,慢吞吞的,卻不是有意拖延的樣子,反倒是有些怕,所以話里的祈求甚至比試探還多。
「我用過心愿券。」
「你得遵守規則。」
「實現我的願望。」
蕭子窈微微一愣。
「我怎麼沒實現?我一直都有好好的穿著厚衣服厚襪子,我已經……」
「——不是。」
是時,沈要只管斬釘截鐵的打斷她道,「我說的是第二次。」
第二次。
他說的大約是,「不要流血,都回去」的那一次罷。
多可笑。
他分明最是清楚不過了。
殺人見血最是輕易。
人血是最不容易治好的洪水。
第一次覺得溫暖,是在第一次殺人之後。
——那是一道割喉的傷口,噴血如泄洪,平白無故的濺了他一身,如此溫熱,像嚴嚴蓋住一臉的棉被,不再冷,卻漸冷。
沈要眸光暗烈。
血是會冷的,流了血的人也是會冷的,卻只有蕭子窈是熱的,就在去年冬日,他總是一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溫涼卻並不冰冷,原來世上居然還會存在這樣的熱,哪怕觸碰也不會令人感到痛苦的熱,不像烙鐵,卻像火苗,是不會將人灼傷的火苗。
他想他的六小姐永遠如此。
他於是張口,又如是說道——
「蕭子窈,你不可以流血。」
「這是我用心愿券換來的願望。」
「你必須替我實現。」
他那隻停在蕭子窈鼻間的大手微微有些用力了。
蕭子窈立刻就叫了一聲。
「鬆手、快鬆手……濕毛巾是用來冷敷的,不是用來捂死我的……哎呀,我要喘不上氣來了!」
她其實略微把話講得有點兒誇張。
偏偏,沈要那廂,竟是一瞬心悸。
他幾乎是一下子就鬆開了手去,連帶著那沾了血的濕帕子,都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下。
蕭子窈扶著臉道:「獃子,快幫我把毛巾撿起來,我沒法兒彎腰……」
沈要於是冷不丁的大喘起氣來。
那呼吸實在好重。
「對不起,六小姐。」
他磕磕絆絆的說道,「……我剛才不是故意的。」
「廢話連篇!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可是,我——」
他一哽,然後話音急轉,忽然落定,「對不起。」
卻是至此之後,便再沒了后話。
他只管小心翼翼的替蕭子窈團好了棉紗。
「我去廚房看看。」
他說。
蕭子窈於是滿不在乎的擺了擺手。
公館上下燈火通明。
沈要直覺自己脊背發寒。
他很少會有這種感覺——兩手空空如也卻又微微潮濕,這太不應該,這雙手最擅長的事情分明就是殺人,要非常乾燥才好,並且還得再握著些什麼,刀也好槍也罷,或是一個人的喉嚨,都好,卻絕不可以顫抖至此。
這應當是殺人之後的感覺。
偏偏,這又很像他與蕭子窈上床之後的感覺。
接吻是窒息,進入是穿刺,明明白白的,什麼顧忌也沒有,都與殺人相應。
他早已記不清了,自己究竟覬覦過蕭子窈多少次。
想在進入她的時候鎖死她的脖子,然後接吻,濕漉漉的一雙手,汗津津的兩個人,血肉交織,饕餮盛宴。
那該多有多溫暖。
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於是一聲不響的走進了廚房裡去。
是時,郝姨正在爐上煨著一盅花膠,飽滿的、白嫩嫩的肉好似一塊人肉,翻著嘴,色相動人,沈要不過瞥了一眼,便立刻偏過了頭去。
誰知,只此一眼,他竟陡的瞥見火邊的兩提藥材。
「這是什麼。」
他道,然後想也不想的便伸手去搶,也不顧上那險險竄上來的火舌了,就只是一把奪過來,然後猛的撕爛拆開。
那黃紙里的藥材頓時落了一地。
郝姨連忙說道:「回沈軍長,這、這是……這是白天的時候,安慶堂有個夥計來送的藥材,說是宋小姐給夫人寫的養身的方子,平時可以喝喝,沒什麼弊端。不過您放心,夫人當時連看都不看這藥材一眼,立馬就讓我把東西扔掉了,所以,這會兒才……」
沈要沒有說話,卻是微一抬手,立刻將她未落的話音止住了。
他只管輕輕的撥開那滿地的狼藉。
黃芪當歸茯苓白朮……都說久病成醫,他也不例外。
自打蕭子窈病了,他幾乎認識她吃過的每一味藥材。
所以,哪怕是紅花或者麝香,他也照樣認得清清楚楚。
「哈、哈哈。」
是時,他終於一下子笑出了聲來。
卻是面無表情的,臉上根本不見一絲笑意。
緊接著,在那層層疊疊的枯草與蟲屍之後,他最終翻出兩張工工整整的小紙片來。
那是一大一小的兩張毛票子,微微的有些潮了,想是被人握了太久的緣故罷。
卻上書一共不過十二字,寥寥無幾。
岳安至廣東南。
琵琶洲至香港。
他簡直無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