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1章 嫁禍

第381章 嫁禍

仲冬十一月,凜寒還未至,第二個公休日的翌日,天氣十分差勁,陰沉森冷,卻不下雨,所以連帶著人或黑雲,都被壓得喘不上氣來。

晨間,沈要早早的便動身去了城北,並未在公館里多留。

蕭子窈沒來得及起身送他。

這獃子昨晚鬧騰得實在太厲害。

原是郝姨下工之後,沈要便將她抱回了房去換藥,那高高挽起、一直挽到腰間的裙擺下面,是兩條摺紙似的雪白的腿,他不動聲色的握了一下,心下量出她也許瘦了幾分,便隨口說道:「城北那邊已經差不多了。」

他有言下之意。

既然閑雜人等的事情都差不多了,那他便不用再管了。

他著急回來管她。

又或許是,著急回來,等她來管。

他於是剝開她腿間的白紗,動作輕得好像是在拆開一份禮物,然後,玉體橫陳,血肉模糊,極富食慾與性慾,她微微的顫抖,所以跪在枕邊催促道:「快換藥呀,你在看什麼……」

沈要沒有說話。

有什麼可說的?

反正他又沒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不過就是看她而已,看他的六小姐而已。

看她,也看她的血淋淋的傷口。

蕭子窈直覺自己滿頭滿臉都發燒,好在手邊還有枕頭遮掩,方才得以自欺欺人。

誰知,沈要卻根本沒打算放過她去。

他的手,實在太適合殺人。

溫溫涼涼的一雙手,足夠的穩,便不至於將人燙得或冰得一下子打起寒噤,那攀上來的力道也不重,不會弄痛她,卻又在下一瞬牢牢的鉗上來,釘死,見血封喉。

「疼不疼?」

——是時,他只管如此問道,就埋首在她腿間,輕輕舔舐。

其實,他問的也許是,她的傷口還疼不疼。

可蕭子窈已經搞不清楚了。

「不要再舔了,很髒的……」

正說著,她便想伸手過來推他,卻又因著腰間的刺痛頓時塌下腰去,那模樣實在好可愛,像撅著屁股搖尾巴的小狗,沈要於是應了一聲,就說:「六小姐怎麼會臟。」

「可那是傷口裡面流出來的血……」

沈要歪了歪頭,卻是微微抬眼,只從她腿間露出一雙碎亮的眼睛來,道:「六小姐,你知道狗受傷了都是怎麼處理的嗎?」

是時,他二人幾乎上下顛倒。

蕭子窈只管拳著手將他瞪個沒完。

「帶去獸醫站。」

「那是有人在它旁邊的情況。」

沈要輕聲道,那嗓音微沉也微啞,最後卻被他自己一下子吞進了喉嚨去。

像痛飲她的血肉,酣暢淋漓。

「兩條狗在一起的時候,是互相幫忙舔傷口的。」

「我是狗。」

「你也一樣。」

再之後的事情,簡直不忍卒讀。

她本就身嬌體弱,這會兒又有傷在身,沈要於是不敢鬧得太大。

只不過,快有快的痛快,慢有慢得折磨,快意與痛楚一向面目相似,一旦糾纏太過,便會面目全非。

蕭子窈只記得沈要最後說的那句話。

她說自己好痛,痛得快要死掉了。

沈要明明白白的聽清了,於是便這般同她說道——

「那你是不是到死都不會相信,這世上居然會有人這麼愛一個人。」

是時,月色如止水,死氣沉沉,陰霾不散。

那大約是水中月,還是死水中的月彎彎,卻被他一下子徹徹底底的撈了起來,濕漉漉的她,近在咫尺,偏偏沈要卻冷靜如撈屍,眉眼依舊。

他好像只奮不顧身的落水狗,水裡太冷,冷得他連眼睛都結了冰。

人不單單隻會因為愛情才走到一起。

世上獨一無二的關係,不止於浪漫,還有肖想,或是共犯,甚至可以是吃掉與被吃掉,他們哪種都算,也哪種都不算。

他與蕭子窈,就只是死也不能分開的關係罷了。

眼下已是午間時分。

城北人聲鼎沸。

原是營中有個女人突然臨盆,卻誰也沒有支會,誰知,此女運氣更加不好,極瘦的身子,筷子似的,一點兒力也使不上,便因此難產了。

夏一傑只管急匆匆的跑進了沈要的營帳里去。

「這邊的醫療條件不行,活下來的人裡面也沒有穩婆,得立刻把人送到城裡生產去!」

沈要面無表情。

「那就送。」

他說。

然,話音初落,夏一傑那頭卻又橫插進來一句,刻不容緩的樣子,彷彿他當真是個好人一般。

「但是她沒有身份檔案,在公署醫院根本沒法就醫,得送到軍部或是——不,軍部也不行,軍部沒有產科大夫,得把她送到城裡的醫館里去,請中醫幫幫忙……」

於是,是時,他方才說罷了,沈要便倏爾一頓。

「可以。」

他一字一頓,又略微有些咬牙切齒。

「那。」

「安慶堂。」

「就把人送到那裡去。」

他眸光沉沉暗烈,如死灰暗燃。

「我和你一起。」

那女人被抬上車子的時候,似乎已經沒了大半條命,就連到了安慶堂之後也太不好,奄奄一息的模樣,出氣多進氣少,沈要覺得她活不成了。

宋曉瑗直覺那場景有些觸目驚心。

「她這個樣子送到我這裡來是沒用的,要把人轉到公署醫院去,輸血、輸葡萄糖、吊氧氣瓶!她現在最需要的是急救!」

沈要無動於衷的說:「你要見死不救。」

之於外人,他幾乎一向如此。

沒有耐心,也沒有鋪墊。

夏一傑立刻上前攔了攔。

宋曉瑗一瞬便認出他的臉來。

「你原來是……」

她喉嚨一苦,心下五味陳雜,「你對一個陌生女人尚且都可以如此良善,為什麼獨獨對待那個姑娘……卻、卻如此殘忍,非要讓她懷不了孩子不可?」

她其實不該多嘴的。

因著此番爭執,已然傳到了屋後去,蕭子山甫一聞聲,便立刻從檐下探出了頭來。

「怎麼了?難道是遇上麻煩……了?」

他話音至此了。

於是,只此一瞬,四下里便了無聲息了,剩下四個活人,與一個將死之人,那死氣沉沉的涼氣只管涼颼颼的飄在所有人的眼前,一陣又一陣,一聲又緊似一聲,像各懷鬼胎,最後卻只生出一個不吉利的死胎。

蕭子山手心微潮。

然後,他便終於說道:「救人要緊。」

今日無雪。

其實,倘若教人翻翻黃曆去,這原本是個極好的日子,近立冬卻不至,之前有雪,所以瑞雪兆豐年,宜嫁娶作梁納畜,百無禁忌,諸事皆宜。

偏偏,此時此刻,安慶堂內上下一寂,無限蕭肅。

宋曉瑗只管招呼著夥計將那女人抬進了屋裡。

「連翹,你去多燒幾壺熱水,再取救心丸來備用。」

「杜仲,你去煮固氣湯,三碗水三兩葯,最後收汁成一碗,注意火候。」

「蒺藜,你去櫃里拿錢,到街上買白糖和巧克力,跑得快些。」

是時,她安排人手竟然如同安排後事,有條不紊,冷冷清清。

她最後卻是望定了蕭子山去。

「竹四,你去巷子里和街坊鄰居們都說一下——就說,今天安慶堂不開門,閉店!」

「那你呢。」

她眼光死寂。

「我要留在這裡,救人。」

人總有一死。

其實,宋曉瑗早已看出來了,那女人左右是活不成了。

更何況,她為醫者,見過死生無數,像沈要這般強行把人塞給她去的,背後究竟有多少門門道道,她簡直閉著眼睛都能想清楚。

不成功,便成仁。

如是而已。

所以,眼下,她只留下連翹與杜仲兩個家生子,蒺藜還小,能攆多遠便攆多遠,至於蕭子山,便只好胡亂找找借口趕出門去。

沈要只在檐下漫不經心的坐著。

遠遠的,他只見安慶堂門前的一顆樹,枝繁葉茂,不開花卻也美麗,極其安寧的樣子,就彷彿是他尚在犬園裡的時候望見的那棵花樹,花雨滿天,如墜星河,那是一條狗的嚮往之地,也是一個人的埋骨之所。

那女人好半天才叫出一聲來。

宋曉瑗立刻握緊了她的手。

「你堅持住,你一定要堅持住,我已經看到孩子的頭了,你一定要……」

「我、我好餓。」

那女人說,「我想吃飯,吃肉,我不想生孩子……寄生蟲,它和我搶飯吃,我想吃肉……」

她眼中的光陰終於一寸寸的暗下去了。

宋曉瑗瞭然無言。

沈要於是問道:「沒救活?」

她淡淡的嗯了一聲,有點兒哀。

「沒救活。」

「那就,拖下去。」

沈要道,「草菅人命。對吧。草菅人命,那就拖下去。」

是時,天光洇洇如茵。

夏一傑一下子叫了起來。

「沈要,你瘋了!這關大夫什麼事,如果這件事被寫成新聞,你知道影響會有多嚴重嗎——別人只會說是你草菅人命!哪怕就算是你曾經與這家醫館有過過節,想找個莫須有的罪名安給他們,那你至少也應該為了她,選個像樣的借口和時機……」

喋喋不休。

——沒由來的,沈要只在心想這般想到。

什麼至少,什麼應該,什麼為了,什麼她。

真可笑。

他難道不是一直如此嗎?

正是因為為了她,所以才草菅人命。

他於是隱隱約約的有些不悅,便冷然開口道:「如果不是這個借口,這個時機,你以為你以後還能見得到蕭子窈嗎?」

夏一傑一瞬啞然。

「什……么?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

沈要說,「只要幾條人命,就可以換她永遠留在這裡。你不敢做。我敢。」

這一幕似曾相識。

夏一傑直覺有些毛骨悚然了。

他大概已經猜出了事情的原委,卻又吞吞吐吐的不敢妄動。

就彷彿,他照樣還是一個好人,哪怕為了蕭子窈渾身爛透,他也照樣還是一個好人。

「可你不能濫殺無辜……」

他喃喃自語道。

誰知,沈要聽罷,卻陡的嗤笑一聲。

「那你無辜嗎?」

夏一傑只見沈要那面無表情的人皮終於微微有些鬆動了。

天光黯然,就連帶著沈要的眼睛也瞧不清楚,濃黑如夜的顏色,卻比天黑更黑,那大概應是棺材裡面的黑,伸手不見五指——還有他緊繃的、切齒的顎,模模糊糊像是有什麼怪物要從他皮下鑽出來似的,勃發的惡意如豐盛的慾望,他簡直自愧不如。

「你也不無辜。」

沈要一字一頓,「你也想讓她留下。」

話畢,他便再次說道:「拖下去——把人帶回軍內,等候發落。」

如此,夏一傑便伶仃的愣在原地了,那位置好巧不巧,正好又是櫃前,是他曾經被釘死過的地方。

宋曉瑗於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之前有人告訴過我,說你喜歡了一個人很久很久,原來那人竟是蕭六小姐。」

她輕聲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該讓別的女人懷孕——你如果喜歡蕭六小姐,那你就該潔身自好,如果你做不到潔身自好,那你就不該再喜歡她。蕭六小姐是那樣正派的一個人,你的做法,既是敗壞她的名譽,又是殘害另一個女人。你的確一點兒也不無辜。」

說罷,她便面色鐵青的跟著一左一右的兩個衛兵走了出去,杜仲原本還想掙扎,卻被人一腳踢壞了腿,頓時跪倒在地。

「你們這是故意陷害!我家小姐菩薩心腸,甚至不收窮人家的要錢,你們憑什麼誣陷她草菅人命!」

沈要忽然就有點兒奇怪。

「她難道沒殺過人嗎?」

他只管如此問道。

「我還以為,她和我一樣呢。」

「做醫生的,和我這樣的人又有什麼不同?」

「她醫死過人,我也放過一些人。」

「就比如你。」

他眼底有森然的韞色。

杜仲立刻後退了一步。

「你們不得好死。」

沈要漫不經心的聳了聳肩。

「那又怎麼樣?」

他說,「反正,我想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了。」

話畢,他便站起身來,身量高挑如塑,兩肩左右軍章銀亮,又隱隱的閃著寒光,彷彿他便是那刀鋒下的影子了,然後那影子便走到了光下去,明晃晃的照出一個怪物,不人不鬼,狗的模樣,垂涎三尺,也窮兇惡極。

真可憐。

他分明還是一條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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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窈不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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