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 8 章
江聞岸壓下內心的怪異,說起正事:「啟稟皇上,臣聽聞皇後娘娘久病不愈,不知如今可有好轉?」
「哦?愛卿又非太醫,為何如此關注皇后的病情?」
「年關將至,皇後娘娘為國母,國母鳳體有恙,身為我大燕朝百姓自然心下難安。」
他頓了一下,「臣不懂醫術,按理說無法為皇上皇後分憂,然而臣近來夜不能寐,每每入睡總會夢見我那苦命的櫻貴妃姐姐,實在是……」
「櫻貴妃?」
江聞岸看到皇帝座位底下的影子往前傾了幾分。
「她可說了什麼?」
江聞岸終於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書中所寫果然不虛,五皇子確實長得和皇帝很像,最大的區別在那雙眼睛。
沈延眼裡時常盛滿陰鬱,但至少是有波動的,有情緒變化的,然而皇帝的眼神卻空洞無光。
「臣斗膽,敢問皇後娘娘近日可去過蓮花池附近?」
皇帝沉吟片刻:「去過,愛卿何故這樣問?」
「實不相瞞,臣最近夢到櫻貴妃……」
江聞岸添油加醋說起沈彥昭那日說與他聽的夢,眼見著皇帝的神色由探究變為若有所思。
「臣想,定是姐姐有舊物遺落在蓮花池中,才這般徘徊,不肯離去,才會衝撞了皇後娘娘鳳體。」
皇帝本就相信這些,江聞岸又說得煞有介事,唬得皇帝授意他抽干蓮花池水搜尋。
這一搜就搜到了除夕當天,宮人們掘地三尺找出了許多物品,都是歷來的宮嬪或下人們不慎落下的,江聞岸找了許多從前在櫻貴妃身邊侍奉的人仔細辨認,都道這其中沒有櫻貴妃生前遺物。
倒有一名宮女訝異道:「這玉墜子好似是佟貴妃之物……」
既無果,江聞岸便打發了他們離開,無人認領的物品全都歸入國庫。
他心思一動,將那枚琉璃玉墜子留了下來。
池中既無櫻貴妃之物,沈彥昭的夢只怕也是因著常年來的思慮愁緒。
江聞岸還是從從前伺候櫻貴妃的宮女那兒拿到一根珠釵,交與沈彥昭讓他安心。
沈彥昭收了珠釵果然高興了不少,拉著江聞岸不肯讓他走,說要與舅舅一同過年。
宮廷家宴設在初一,搬出皇宮的皇子或是出嫁的公主都得參加,除夕夜則是各府自己的家宴。
沈彥昭往年都和宮裡的太監宮女們一起過,今年卻纏起了江聞岸。
宮中年夜飯由御膳房統一安排,未到黃昏就開始放飯。
江聞岸不忍拒絕外甥,打算先在沈彥昭這兒吃一點,晚些時候再去冷宮陪沈延吃。
如此想著,他差朱如先去告知沈延,方無後顧之憂地陪著四皇子。
近來四皇子對著他也無恐懼之色了。
年夜飯上,他與沈彥昭同坐,小外甥終於有了幾分天真爛漫的模樣。
江聞岸給沈彥昭包了壓歲錢,又問他有沒有想要的東西。
沈彥昭還真有想要的:「去歲父皇賞過舅舅一隻碧眼狐狸,舅舅能否送與我?」
狐狸?江聞岸穿過來之後還沒在弄雪閣見到什麼狐狸。
他這一番思索在沈彥昭看來就是猶豫了,當即扯著他的袖子撒嬌糾纏。
江聞岸只得先行應下,想著回去之後再問問朱如。
*
冷宮,今年的除夕夜終於有了幾分年味。
江聞岸早幾日帶了人來這兒幫他砍掉遮天蔽日的大樹,冷宮內終於不再顯得那麼陰暗。
窗上貼著的紅色窗花是江聞岸親自剪的,有點丑。
沈延看著出了神。
御膳房放下來的飯菜已經慢慢變涼,沈延在窗邊從天亮等到天黑,還是沒有人來。
他看著他一年裡能吃到最豐盛的飯菜,卻覺得索然無味。
屋后燈火通明,就連太監宮女們都在自己屋裡團圓熱鬧,但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一如往年。
他自嘲般一笑。
在期待什麼?
今年難道就會有什麼不同嗎?
門外嘈雜聲起,許多人闖進來的聲音。
後邊的宮女太監們聲音停了下來,但沒有一個人過來看看。
沈延屋裡突然多了很多個太監。
為首的他認得,是太子身邊的劉公公。
「五殿下,得罪了。」劉公公裝模作樣給他行了個禮,之後便一揚手示意身後的小太監們。
小太監們一哄而上。
有的將盆里燒著的銀骨炭踢翻,有的扯過床上的被褥用小刀劃破,一一撕碎。
「你們做什麼?」沈延發瘋似的去撲搶床頭的新衣裳,可卻來不及了,衣裳一半在他手裡一半在小太監手裡,被撕成了兩半。
劉公公在一旁陰陽怪氣道:「銀骨炭珍貴無比,你一個住在冷宮的皇子如何用得起?一看便知是不知從哪兒偷來的,做出這等雞鳴狗盜之事實在有辱天家盛名。我們奉太子之命將你押去見皇上。」
沈延冷眼看著,抓著柔軟布料的雙手不住顫抖著。
他緊咬著牙根,看著這些人將他屋子裡的東西全部毀掉,還「順便」「一不小心」將桌上的飯菜撞倒。
江聞岸接到消息的時候沈延已經被押著去見皇上了,他火急火燎趕過去,在外聽著皇帝盛怒摔杯子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沈延被人押著出來,額頭上流著血。
江聞岸欲上前,卻被攔下,他只能隔著幾個侍衛喚他:「五殿下……」
然而沈延無動於衷,就跟沒有聽到似的,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江聞岸悄悄往旁邊的侍衛手裡塞了一粒金豆子,好聲好氣詢問道:「這位大哥,皇上如何罰五殿下?」
那人收了好處倒也好說話:「不過是禁足於冷宮,扣半年的例銀罷了。」
他這話說得輕巧,江聞岸卻知如此一來沈延的日子會更加難過。
往日在有例銀支撐的情況下尚且過得那般不堪,現下銀子都被剋扣了,指不定那些宮女太監們要如何待他。
江聞岸憂心忡忡,目送侍衛將沈延送回冷宮。
他求了情進去面見皇上,以要管教五皇子之名求皇上將沈延交與他處置。
皇上臉上神情莫測,目帶探究看著江聞岸,不過也未曾懷疑。
畢竟宮裡人人皆知江聞岸恨極了沈延,皇帝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否則江聞岸又怎能如此猖獗。
「櫻貴妃的事過去這麼久了,江愛卿還未放下么?」
江聞岸心裡咯噔了一下,細心觀察皇上的神情,如履薄冰。
「失去至親的痛又如何能夠那麼快癒合?」
他試探性說著,見皇帝眉心微微舒展,方繼續說下去:「姐姐那麼早便香消玉殞,留下彥昭一人,我自然不會忘記。」
他說著面露傷心之色。
皇上點了點頭,安慰道:「愛卿也不必過度傷懷。」
指尖摩挲著一串佛珠,皇上半眯著眼睛道:「沈延生母乃是異族,血統本就不純正,生性頑劣,確實需要人管教。」
「你想要便要去罷,我對他也沒什麼期望,只不讓他污了皇家名聲就好。至於如何「管教」,切勿失了分寸,朕相信江愛卿知道輕重。」
江聞岸聽得一陣噁心,可面上又只能陪笑。
從皇帝那邊回來的路上江聞岸碰到了一群侍衛,其中還有朱如,他正喝得醉醺醺,摟著先前往弄雪閣帶的那個小侍衛。
過年期間皇宮侍衛輪值,沒當班的侍衛便不受嚴格約束,喝點酒也是被允許的。
「誒,這不是江先生嗎?」一眾侍衛向江聞岸行禮,站在朱如旁邊的拍了拍他。
「朱如。」
江聞岸忙著趕往冷宮,本不想多做停留,沒想到朱如竟滿臉驚慌湊了上來。
酒氣撲面而來,江聞岸有些難受地屏住呼吸。
過年幾人聚著喝酒無可厚非,江聞岸沒有責備他的意思。
「先生,我……我忘了。」
「什麼?」
「您吩咐我去與五殿下說晚些再去他那兒,我在路上碰到他們,聊著聊著一行人說要去喝酒,我竟把這事給忘了。」
江聞岸愣住。
難怪沈延方才連看他一眼都不願意,不怪他難哄,而是近來發生的事情太過陰差陽錯。
若他是沈延,只怕也會認為自己被耍了。
他幾乎要吐血了,冷著臉看朱如:「自己去領罰。」
丟下這句話,他握著手裡有些冰涼的琉璃玉墜,快步往冷宮去。
冷宮比往日更顯蕭瑟,江聞岸還未進門便發現他前幾日在窗上貼的窗花已經被人撕下來了。
他垂下眸子,加快腳步往裡走,才剛踏入門一步,遠處便砸過來一個迅疾的虛影。
「砰」的一聲,一個白色的杯子碎在他腳邊。
「滾出去。」
江聞岸又往前挪了一步,還未開口說話,先發出「嘶——」的一聲。
一個碗從沈延手中飛出來,擲中他的膝蓋,磕得隱隱作痛。
江聞岸也沒叫,毫不猶豫往前走,期間跨過滾落在地面的寥寥幾塊肉。
沈延便不停扒拉著床邊小桌上僅剩的一些玩意兒不管不顧地砸過來,能接住的江聞岸都接住了,砸到沒有東西可砸。
江聞岸終於走到他面前,也終於看清楚了,燒過的炭火被踢翻在地上,他送來的鵝絨被子被扯得亂七八糟丟在地上。
而沈延正抱著他原來蓋的舊被子,一針一針縫補。
那還是先前江聞岸非要換他的被子時扯開的,換下來之後便被江聞岸胡亂塞進衣櫃里了。
如今又拿出來……
小孩兒拿著針的手因用力而顫抖,刺破自己的指尖滲出血滴。
江聞岸感覺心口針扎似的疼,抓起他的手,卻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解釋。
他陪著外甥有說有笑吃年夜飯的時候,沈延正被人誣陷偷東西,受到極大的侮辱,江聞岸想想都覺得難受。
良久,江聞岸說——
「跟我回弄雪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