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沈延目光明顯有了波動,抓著被褥的手微微收緊。
他身上穿的是那日江聞岸給他換上的衣裳。
江聞岸幾日前來過,見著他衣櫃里空空如也,只在他床頭找到了幾件不知縫補了多少次的舊衣裳,翌日便送了些新衣裳來給他。
怕沈延不肯穿,他還擅自將那些舊衣物都收走,讓沈延不得不穿新的。
沒想到的是,沈延竟然還是日日穿著現在這身。
「嗯?」沈彥宸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打量著,而沈延一直沉默,太子的臉色也慢慢變化。
江聞岸只好跳出來解圍:「回太子殿下,五殿下身上穿的衣裳是臣的。」
「先前五殿下在弄雪閣弄濕了衣裳,臣便擅自為他換了一套衣裳,請太子殿下恕罪。」
沈彥宸看著江聞岸,又逡巡著回到沈延身上,開口耐人尋味:「原來如此。」
「我說呢。五弟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好的衣料,原來是江先生給的。」
言下之意便是說五皇子連一個臣子都比不上了。
他喃喃自語似的:「也是,也就只能穿別人不要的了。」
「噗嗤——」後方傳來一聲嗤笑,過後又是一片安靜。
沈延只是冷笑著,並未說話。
而江聞岸站著如芒刺背,愧疚地低著頭。
都是因為他,害得沈延被這般羞辱。
許是沈延一直緘默不語,太子也覺得沒有意思,很快帶著人離開。
江聞岸出去前頻頻回頭,擔憂地看向坐在床上低著頭的人。
沈延厚重的劉海垂下來,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最後一次回頭,他突然抬起頭來,江聞岸被他眼中的晦暗不明燙了一下,落荒而逃。
當夜江聞岸沒有再去看他,躺在床上卻是輾轉難眠,睜眼到天明。
天剛蒙蒙亮,他便拉著朱如起來,帶著炭火和被褥前往冷宮。
*
冷宮的大門敞開著,一進去便見一個太監睡眼惺忪伸著懶腰,從後方走出來一個宮女,也是剛睡醒的模樣。
那太監一見江聞岸進來,伸懶腰伸到一半的手垂了下來,「喲,江先生又來啦?」
江聞岸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沒有擺臉色:「是啊,五殿下醒了嗎?」
「不知道呢,江先生自個兒進去看看吧。」他說著眼神示意後方的宮女。
那宮女手上提著一個桶,桶里裝著采草剪子。
江聞岸四處看了看,冷宮內的花草雜亂不堪,顯然沒有專人修剪。
他多問了一句:「公公一大早往哪兒去?」
提到這話,那太監和宮女臉色都不太美妙。
當下嘆道:「還不是因著就要過年了,宮裡各處都忙了起來,左右……」
那太監說著話鋒一轉,笑眯眯道:「不過是到各宮去幫忙修剪花草,哎,這就不與江先生閑聊了。」
江聞岸微微側了下身子,目送著兩人離去。
先前幾日過來都沒人出來迎接,看起來他們對沈延也沒有多上心,宮裡各處也默認五皇子宮裡不需要人手,於是肆無忌憚地抽調他們出去幫忙。
江聞岸心下嘆了口氣,深呼吸幾下才去叫門。
「五殿下……」
他手裡抱著被褥,敲門不方便,便用腳踢了兩下,又將耳朵湊近門板上聽裡頭的動靜。
鴉雀無聲。
江聞岸又喊了一聲:「五殿下,您醒了嗎?」
沒有得到回應,他料想或許是因著昨日的事,沈延並不想理他。
道歉是要的,請罪也是要的,可總得先讓他見到人。
「五殿下,我進來啦。」
他說著用頭頂開門。
一進屋發覺屋內一如往日般昏暗,冷宮朝向不好,三面的蒼天大樹又將宮殿包圍在中間,顯得昏暗又逼仄,只有朝向大門的一扇小窗透著幽微的光亮。
江聞岸招呼著朱如放下銀骨炭便無聲打發他出去,自己則抱著一團厚厚的棉被,輕手輕腳往裡挪。
「那個……」江聞岸躲在被子後面,露出一雙眼睛,盯著面對著牆壁躺著的沈延,小心翼翼道:「殿下,我來了。」
沈延不說話,他便悄悄靠近了幾分,將被褥堆到他床上,柔軟的鵝絨被十分暖和,半搭在沈延腿上。
床上的人卻像碰了什麼髒東西似的挪開腳,離那床被子遠遠的。
沈延終於說話:「出去。」
江聞岸瑟瑟發抖,除了穿過來的第一天以外,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小傢伙這麼冰冷地與他說話。
當下有些不習慣。
他欲哭無淚,可憐兮兮地道歉:「對不起啊,我昨夜真的不是故意的,俗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現下你我都無力與太子抗衡,唯有先忍著,待日後有能力再……」
不知是哪句話觸動了他,沈延突然轉過身來,臉上罕見地露出了豐富的神情:「你想對付太子?」
「啊?」
他臉上神情難以捉摸,只看著江聞岸道:「你知不知道,若是我把你方才說的話告訴太子,你就是有一百條命也不夠死。」
江聞岸本來還有些忌憚,但聽他這麼一說心裡突然就有底了,他篤定沈延不會這麼做。
而且他還有些莫名的高興,這好像是沈延第一次說出這麼長的句子。
有進步啊!
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他高深莫測道:「殿下,我知道你不會這麼做。」
江聞岸等著他問為什麼,可左等右等也沒等到,一大一小一個坐著一個躺著,就這麼大眼瞪小眼。
直到江聞岸瞪不下去了,拉扯著鵝絨被蓋到沈延身上。
沈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死死按壓著被褥不讓他動彈的人。
他現在到底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又十分瘦弱,力氣自然是不敵江聞岸的。
江聞岸耍起賴,十分得意地笑:「看,這被子都蓋在你身上了,就是你的,你得對他負責。」
沈延瞪著眼睛聽他的歪理。
江聞岸眉眼帶笑,半個身子壓著不讓他動彈,解放了一隻手指了指外邊,又放回被褥之上捏了捏。
前幾次來的時候他就發現沈延屋裡很冷,卻不是因為什麼冷宮陰氣重之類的鬼神之說,而是因著他屋裡沒有炭火。
堂堂大燕朝的五皇子竟落到無炭火過冬的地步,說出去實在好笑。
可事實就是如此。
江聞岸收起嬉皮笑臉,認真看著小傢伙道:「這被褥和炭火你且留著,好好過冬。」
他知道按照往年的情況,沈延是不被允許去參加宮廷家宴的,江聞岸不想讓他冷冷清清過年的同時身體上又受凍。
沈延不動了,他沒有再掙扎,垂著眼皮感受身上柔軟的被褥和那一方重量。
如鴉羽的眼睫翕動兩下,他突然問:「你不恨我了么?」
江聞岸低著頭輕聲說道:「你那時才多大?」
沈延愣了一下。
「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將一個大人救上來?」
沈延緊緊地看著江聞岸的臉,想要從他臉上找到一絲破綻。
可是沒有,江聞岸說的都是真心話。
江聞岸還在溫聲說著:「你做的是對的,在不能確保自己安全的情況下不能貿然去救人,不然還有可能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我從前……從前只是難以接受,做了許多錯事。」江聞岸頓了一下,沒有乞求他的原諒。
「江聞岸」不配被原諒。
江聞岸的聲音還是冰冷的,可此刻卻那麼溫柔那麼溫柔地說著話。
沈延的眼前慢慢模糊,身子不住發抖。
他怕水,從母親去世那天開始就很害怕。
七歲那年,他親眼目睹母親被櫻貴妃推入水中。
母親在水裡掙扎著,他卻只能瞪大眼睛看著,嬤嬤緊緊捂著他的嘴巴不讓他哭出聲。
外邊的人冷眼看著,沒人救母親。
他在假山後面淚流滿面。
九歲那年,櫻貴妃不慎失足落水,他剛好在旁邊,聽到女人的呼救聲。
腳掌像被什麼無形的東西釘在原地,他根本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
後來有人來撈她,可卻於事無補。
他被那些人污衊推了櫻貴妃,或說他見死不救。
櫻貴妃葬禮當天,江聞岸給了他一巴掌。
開始了漫長而又殘酷的折磨。
可沒有人想過,他只是個九歲的孩子。
沒有人問過他怕不怕水,沒有人問過他有沒有能力在水裡自保。
眼前這個人曾經無情地把他丟入水裡,看著他掙扎,可又是這個人對他說「你那時才多大」、「你做的沒錯」。
沈延不想哭,可淚水卻止不住。
***
那之後,江聞岸和沈延保持著微妙的關係,誰都沒再提起那夜的事,彼此卻心照不宣。
江聞岸去太醫院找太醫開方子給沈延補補身子,無意中得知皇後娘娘近日身子不適,總也不見好。
聽沈彥昭說了託夢的事之後,他一直在尋一個機會去見皇上,現下終於想到。
皇帝寢殿門外擺著一個珠盤,江聞岸在寒冬中吹了一個時辰的風,聽得「鐺鐺」七聲撞鐘的聲音,珠盤內噠噠噠落下七顆玉珠。
皇帝身邊的太監終於出來傳他進去。
剛一進門便覺一股幽香撲面而來,殿內點著燭火,但仍然昏暗無光,層層疊疊的紗帳輕拂面頰,讓人恍如進入幻境之間。
江聞岸很是疑惑,難怪文中描述這皇帝性情陰晴不定,還神神叨叨十分相信鬼神之說,從這裡的環境便可窺探一二。
他戰戰兢兢隨著公公的指引往裡走。
那公公只引著他到與皇帝一簾之隔的地方便停下。
「陛下,江先生到了。」
「嗯。」虛無縹緲的聲音。
江聞岸跪下行禮,未敢抬頭亂看,只聽見公公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寂靜之下,江聞岸默默吞了下口水。
「江愛卿求見朕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