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靈感總在無心的話語里
「……所有碎片都在這裡了。孫同學今天早上在垃圾桶里找到這封信,總共只有一張紙。我們習慣負責清理衛生的人最後離開,昨天孫同學已經清空了垃圾桶,今天一大早又發現有東西,她以為有人故意這樣做……」
「我不是在胡亂懷疑別人。是因為我去的時候沒有人在,而且門是鎖著的。我沒有鑰匙,只好等其他同學開門,很多人可以作證,不可能是我賊喊捉賊,我沒辦法鎖門。學長請相信我。」此前給蘇宏旻幫腔,最後反客為主把蘇宏旻撇到一邊的女學生不知道第幾次急急忙忙搶過話頭。蘇宏旻介紹過,她叫孫夢雪,跟羅妍、童穎穎同一屆,負責日常新聞稿。
蘇宏旻信任她,說她一貫品行良好,做事積極。朱暄覺得還需要加上「非常在意他人評價」這一條。她對每一點根本無人懷疑的細節都加以辯解,剛才主動跟朱暄握手時,她甚至特意強調自己的頭髮沒燙,天生自然卷,絕不是那種自我道德要求低下,對待人際關係態度輕浮,愛玩甚至喜歡夜場買醉的女生——朱暄根本沒去思考她的頭髮究竟是因何種緣故捲起來的,也不認為頭髮跟社交理念有關聯。被她這樣一說,才發現她那一頭中長發的確卷得很有風致。單純以頭髮而論,比席方然天然順直的黑髮和羅妍那仿照明星樣式的短髮精緻好看,當然更遠遠勝過童穎穎的枯黃毛躁。
那封信被撕成了十幾片,用膠水在一張新的a4紙上儘力黏貼拼好。信里提到的最後時限是本日上午十點鐘之前,幾條要求也是朦朧模糊,除去「席方然」之外,沒有提到第二個具體的名字,更沒有提「不堪的秘密」具體是指什麼。若非當事人本人,恐怕看到也只會覺得是類似「連鎖詛咒信」那種無特別所指的惡作劇。
剛才羅妍看到信之後拔腿就跑,平素無理攪三分的強橫個性都來不及施展,完全是一副落荒而逃的形象。蘇宏旻早已發現朱暄在旁觀,拉著孫夢雪「轉移陣地」的時候偷偷示意朱暄跟上來,三個人一道去距離冷飲店不遠,商鋪與郵局中間一塊狹小背陰處的長椅上,繼續討論這封信的種種可能性。這時候看熱鬧看得一頭霧水的圍觀群眾早已散去,往來的行人不知道剛才發生什麼,自然不會對他們過多關注。但孫夢雪卻始終好像置身聚光燈下,一言一動都拘謹到有點生硬的地步。
「昨天中文繫到新聞教學樓這邊上課,上完課我直接到宣傳部活動室,跟其他同學簡單收拾完之後一起鎖門,到大門口才分頭走的。大概時間么……在下午四點半過後到五點之間吧,往常都是這樣的時間。本來呢,我以為是那些跟我一起走掉的同學們走了又回來,專門做點無聊的事給人添亂。但看過信的內容之後,我覺得就是席學姐扔的紙屑。席學姐也有鑰匙,當然可以從外面鎖門。她平常不這樣,總是她最珍惜別人打掃衛生的勞動成果,沒事時還會主動幫忙。今天是例外中的例外,絕無僅有。羅妍跑得那麼快,連一句狡辯的話都不說,太不像她的個性,她肯定知道點什麼,所以心虛。我雖然不住宿舍,但也聽說過,她簡直像個土匪頭子,一整棟樓的女生誰也不敢隨便招惹她。她學過拳擊,據說跟男生打架都打贏了。而且特別喜歡護短,凡跟她關係好的,哪怕不佔道理,她都一定站在自己人這邊。只有童穎穎例外,一直是被欺負的那個。一開始可能也不算欺負,就是很孤立,同一個宿舍,誰都不理她。後來什麼臟活累活都丟給她做,一步步越來越厲害,到現在,傳播人家謠言,又栽贓陷害,不管怎麼說都太過分了。恐怕等不到明年這時候,她們就會直接動手打童穎穎。只要羅妍帶頭,204那群人連本校招牌也敢偷。你說,學姐鎖上門會不會是不願我們看見那封信?如果其他人先到,怎麼會讓那封信好好放著?早就處理掉了。今天早上肯定是席學姐第一個到,看見那封信,一時氣糊塗了。」
她一口氣對好幾件事做出評論,相互之間的關聯轉折有點意識流文學的微妙,叫人跟不上思路。繞回起點形成一個圓滿環鏈時,倏然就算結束,她轉向朱暄:「學長今天早上不是跟學姐一起跑掉的嗎?我們追都追不上。您肯定清楚內情,您來說。」
所以,她是今天早上到校門口追席方然的那群人之一。當時距離太遠看不清,現在才知道了,他們找席方然的「急事」包含這封信。這麼說,當時席方然已經看到並且經手過,但表面上波瀾不驚,是不是因為這封信的出現對她而言並不是意外?
朱暄在心裡默默給一個疑惑的空白填好答案。孫夢雪抱著剛剛買來的餅乾和花生牛奶,直勾勾地觀察著他的表情,試圖從中捕捉到他思考的痕迹。三個人都知道她實際想問的是什麼,彷彿堅信他一定能說出一些令她震驚,又足夠滿意的「內情」,她眼睛里閃爍著的期待之光太強烈,打碎了一地玻璃渣似的,靠近一點都會被盯得渾身發疼。
「……她可沒有提到什麼『內情』。我們就是單純去買蛋糕當早飯。」
朱暄把早上的經歷簡略說了說。瞞下所有時間穿越、預知未來之類的玄妙環節,只說發生的事實,有選擇且適度地做些掩飾,以免暴露破綻招致質疑。孫夢雪聽得眼睛越睜越大,連連點頭,及時對敘述中席方然的每一個細微舉動積極表示認同,比看一場精彩的動作電影還要專註。
最後朱暄總結:「……我看到只有這些。我不會讀心術,沒辦法知道她不想說的事。」
他以為自己這一番回答足夠精妙,語氣和神態都拿捏到正好,並沒有暴露自己跟他們一樣滿心迷惑,甚至還要更糟一點,迷惑中生出一種隱秘的不安直覺。他本能地避免去細想,偏偏有些想法憋都憋不住,非要自動跳出來。當他認為席方然是一個「假人」時那代表異樣感受的小石子又復活了,在心底蹦來蹦去——為什麼總在關於席方然的事情上這麼多直覺?面對童穎穎就好像一切本該如此,不會想這麼多。
他沒過分強調所知有限,以免顯得不夠仗義,好似在知道席方然處境不妙時便努力撇清。他只是如實、準確地表露出兩人當下的同盟,又不足夠被誤會成更進一步的關係,正是顧慮想要保護的人,刻意把握著分寸的樣子。他很滿意這一次不著痕迹的耍帥,比以往要低調,技巧卻高明很多,某種意義上也算一種「成長」。只不過一個早上,他自覺已經從最普通不過的市民npc變得有點像一場冒險故事中的主角。
「所以,我沒有『內情』可說,你需要去問她本人。懂了嗎?」
「……我懂了,完全懂了!」孫夢雪經過一陣認真的思考,十足堅定地回答,「你不是學姐的男朋友,只是她有事找你,而且碰巧早上她餓了。」
朱暄覺得心口一堵。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話讓她歸納出這麼一個重點,但總之他自我陶醉的種種拿捏在她這裡是徹底填了空氣。
孫夢雪那一身過分的恭敬拘謹煙消雲散。長長呼出一口氣,撕開餅乾包裝,一口兩個塞進嘴裡,灌下一大口牛奶。活像一隻餓壞了的小倉鼠,不顧形象地在那裡大吃大嚼。連吃四塊后發現朱暄還在用飽含怨念的眼神盯著,她翹起沒沾過餅乾的左手小指捲住發梢,說:「學長你別琢磨了,這頭髮是燙的。天然卷哪有這麼巧,頭頂不捲髮梢卷?」
連稱呼都從過分恭敬的「您」變成「你」。她分給他們一人一塊餅乾,又問:「你跟學姐吃早飯的時候,感覺她會不會喜歡小籠包?」
朱暄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思路是如何轉折的。一邊沒好氣地咬著餅乾,一邊忍不住對本校享譽百年的文學系生出一點憂慮。孫夢雪、羅妍、童穎穎,這文學系都教了一群什麼學生?沒邏輯沒重點的思維散逸型倉鼠,上輩子可能做過土匪的當代女響馬,疑似精神病患者的幽靈少女,總共接觸到這麼幾個,個個奇怪,沒譜比例也太高了。
「我有時候心情不好,也恨不得跑得遠遠的,然後大吃一頓。原來學姐跟我一樣,會自己跟自己撒嬌賭氣,多有緣呀!真不愧是住在我心裡的人,我吃只是解愁,她還能順便救下陶穗梓。那可是陶穗梓,給我們添過多少麻煩?按理說見死不救都理所應當。只有學姐才這樣不計前嫌,好大度!他們說學姐方方面面都好,背地裡一定藏著致命缺點。比如那些音樂才女,一般都在感情上瞎。早晚有一天學姐會找一個沒譜到嚇人的男朋友,讓大家驚掉下巴。只有我跟蘇宏旻從一開始就不相信的!看,你不是學姐的男朋友,這不就證明我們是對的嘛!真是大鬆一口氣!哎,中間我有擔心來著,就那麼一點點,不太多。還是蘇宏旻鼓勵我,說不應該質疑學姐的格調。還是前輩看事情的眼光靠得住……」
孫夢雪興沖沖地自說自話,臉上全是老阿姨得知小侄女並未被街溜子拐跑的那種欣慰。忽而意識到自己話語中的不妥之處,她愣住了。
朱暄拿著粗纖維餅乾,類似蕎麥皮的糙糲口感噎住喉嚨,一擁而上的諸多念頭堵住思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跟她繼續對話。
「不是,我的意思是說,蘇學長平常總說有難題可以問你,因為你最擅長小聰明……不是,是很聰明,就是表面看不出來……不是,不是說你看著傻的意思,我感覺他的意思是說,你不願意承擔責任,所以不怎麼主動表現……不是,你也挺愛表現的,是說你比較冷靜,不願意干涉別人的事,所以表現的機會不多,還有……」
朱暄慢慢將視線轉向蘇宏旻。不用說出口,彼此已經明白那視線中傳達的意思。
想說沒擔當又愛耍小聰明是吧?什麼時候在背後發這些議論的,本人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不是席方然的男朋友就值得「大鬆一口氣」?是覺得自己跟「沒譜到嚇人」的那一類同樣都註定慘遭淘汰,還是覺得自己乾脆就是「沒譜到嚇人」的那類代表?再沒譜還能比得過這嘴巴跟漏勺一樣的倉鼠?守著這樣的隊友,還有資格嫌棄別人沒譜?有一個像自己這樣的男朋友就屬於「格調」問題,這評價哪裡有一點體現出死黨情誼?雖然自己多多少少也有那麼點認同,但誰允許別人這樣直接說出來?
蘇宏旻跟朱暄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在孫夢雪挽回話題的嘗試徹底撞了牆,實在無法繼續時,蘇宏旻做了一個「停止」的手勢:「你可以不用說了,他完全聽明白了。」
「要不,那,我請你們到我家吃飯好不好?」像安撫幼兒園小朋友,她將剩下的餅乾分成等量兩份,同時遞給他們,一臉自己也知道錯了的可憐相。
「她正在爭取成為偶像的第一號閨蜜,特別擔心不被席方然身邊的人喜愛。發現你不是席方然的男朋友,從緊張到放鬆,情緒落差太大,才導致滿口胡話。」蘇宏旻小聲說,一臉早有預料的平靜,「她家長是做地道浙菜的名廚,請去家裡吃飯是最高待遇了。問你小籠包,是因為她自己最擅長做這個。她天生就這樣,沒有惡意的。」
「……我沒覺得她有惡意,我覺得你挺有惡意的。」朱暄望著蘇宏旻。這位平常就木訥、不擅表達的死黨,從五官到眼神穩如雕塑,沒有一絲情緒表露,完全做到了「深不可測」四個字。
他非常了解孫夢雪的性格,並不意外她會說出這種話,但就是不阻止,這已經是一種表達。
「我覺得我的評價還挺客觀,你要是當面問,我肯定也當面這麼回答。」蘇宏旻說。他將孫夢雪給的健康餅乾送進嘴裡,故作鎮定地咬一口。
朱暄按住剩下被他捧在手裡的餅乾,然後一把全搶過去,順手將他含在嘴裡的那塊也掰走一半。
「你這是明晃晃的妒忌。」朱暄狠狠咬下一口餅乾,用剩下半邊指著蘇宏旻,「因為你的偶像有事找到我幫忙,沒有找你……」
朱暄還想繼續說下去,卻忘記餅乾的威力。空擺著一個不輸陣的姿勢,喉嚨一陣陣發癢,很艱難才忍住沒有咳嗽到噴出來,本來想說什麼都給忘了。蘇宏旻正陷在相同窘境里,只能張著嘴發出低沉的喉音表示反駁,換來朱暄一連串反擊。彼此努力擠出「嗚呵吼」這種根本聽不懂的模糊聲音,吵得激烈又安靜。
「那個,這個餅乾跟牛奶配在一起吃就不噎人了。我現在給你們去買好不好?」孫夢雪只有一瓶牛奶,還是被她自己喝過的,不能拿來「救苦救難」。她慌慌張張地輪流給他們兩個拍背,又意識到當下不是殷勤挽回的時候。他們現在只是說不出話,火氣還沒有過去,一旦能出聲必定繼續吵,到時她還得夾在中間負責收場,想想都背後發緊。
「我們去教學樓那邊,好不好?教授們應該都在,我們去要杯水,再順便問問能不能看監控。教職人員辦公室有防盜監控,能錄到誰經過走廊。」
「……待會兒再跟你算賬。」朱暄很艱難才擠出這句話,跟上孫夢雪。
蘇宏旻趕上去,一把拉住走在前面的孫夢雪。經過幾秒鐘吞咽,才啞著嗓子開口:「……不用去。監控什麼有用的都沒錄到。」
「你怎麼知道?」孫夢雪跟朱暄同時問。
「我早就看過了。而且我已經知道信最可能是誰寫的。」蘇宏旻一定是想在這回答中體現出一些掌握事態的超然,但噎得滿臉通紅的樣子看上去更像在發表「受害者死前留言」。
「是誰呢?」
孫夢雪眼巴巴地盯著他,等待著下文。但蘇宏旻不打算再開口的樣子,直接轉身往商鋪走,好像這個話題已經說完了。
朱暄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蘇宏旻做新生那會兒急三火四地加入學生會,自稱上大學就應該順便「增廣見聞」,宣傳部要參與校內校外幾乎所有活動和工作,涉及範圍最全面,正可以讓自己的弱項得到鍛煉,增加讀書之外的經驗……但朱暄一直覺得這純屬振振有詞的胡扯,根本原因是受到學生會宣傳部那傳銷洗腦一樣的蠱惑,一時鬼迷心竅被誤導著上了賊船。證據就是蘇宏旻加入宣傳部之後才知道席方然不在這個部門,主觀能動性當即一落千丈。從此就是一副「非必要不參與」的消極態度,直到身在組織部的席方然跑來跟宣傳部交接任務,蘇宏旻立刻變回那個熱情洋溢積極勤奮的新人。絕大部分關於學生會和席方然的小道消息,都是蘇宏旻傳給朱暄和湯天傑的,其中不少屬於獨家爆料,也不知道平常悶悶訥訥,不愛跟生人說話的蘇宏旻怎麼打聽出來這麼多。湯天傑曾經感慨宣傳部法力無邊,蘇宏旻都能給開發出八卦潛能,這群人畢業之後如果投身搞教培,還不得成社會熱點新聞話題。朱暄堅持認為主要「法力」在於席方然,她如果參加女子籃球社,蘇宏旻說不定已經是金牌經理人了。至於宣傳部那群人,未來倒的確可能會成新聞話題——在社會與法治欄目的詐騙案例部分。嚴格來說蘇宏旻就是受害人嘛。
這場佯裝出來的爭吵帶著明顯的調侃意味,蘇宏旻當時就說他們對別人的勞動成果太不尊重,但湯天傑和朱暄都以為他在湊趣,假裝生氣給這場笑鬧增加調味劑。後來發現蘇宏旻是真的有點介意,他學會有些事情不跟兩個死黨直接說了,非要吊胃口引著他們來求他,美其名曰「糾正觀念」,讓他們知道這不是隨便八卦而是情報收集,是值得重視的個人能力,需得端正態度聆聽。
如果換在平時,朱暄一定會非常好奇,變著法子從他口中套話,執著地想要弄明白他說這些話的意思,是否有什麼獨家爆料?是不是抓住了什麼幕後線索?但經過剛才一番半開玩笑的對抗,他忽然很不想這樣做。蘇宏旻也許心裡真是對他這樣評價的,也許難免會背後點評死黨特性什麼的,但被問到臉上時一定會知道這是應該道歉的事。現在一反常態地強硬承認,無非因為競爭心作祟。想在席方然看不到的地方壓過被她挑中的「同伴」,也不是證明給誰看,只為自己心態平衡。朱暄不是第一次遭到這種待遇。上學期蘇宏旻在網路遊戲世界中遇到一位電子技術行業的前輩,朱暄中途插嘴引起對方興趣,蘇宏旻也是一通陰陽怪氣的,直到朱暄推說有事下線,第二天才恢復如常。這一次涉及席方然,當然更為嚴重。
往深處想一想,這大概因為蘇宏旻心裡一直把朱暄擺在一個微妙的位置上。彼此起點差不多,來自差不多的家庭,以差不多的成績考入同一所學校,有差不多的愛好。蘇宏旻比普通人另多一份默默鑽研細節的刻苦,他們都承認蘇宏旻是小團體中較於「可靠」和「專業」的那個。湯天傑是運動場上橫衝直撞的悍將,行為思路都有些不會拐彎的爽直可愛,唯獨朱暄凡事不肯辛苦也不肯動腦,信奉「提前躺下就永不會被擊倒」,於是多半負責插科打諢。如果放在一出標準古典戲劇里,就是「生」、「凈」和「丑」——也許換成湯天傑就沒有這麼叫人想不開,至少他在場上得分時的確非常帥氣。
朱暄忽然想到,童穎穎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感覺,所以她發難時席方然才覺得是「無緣無故」?但仔細想想又不太像,這兩個人未免相差太遠,除非中間有什麼隱藏的環節,能把她們單獨拉到同一個比較線上。而且童穎穎起先可能佔據優勢,被席方然後來居上。那能是什麼樣的事?更難以想象了。
朱暄用眼神和手勢做出示意。不知該顧哪頭的孫夢雪明白過來,小跑著衝進商鋪抱出兩瓶牛奶來,一瓶給蘇宏旻,另一瓶塞給慢悠悠走過來的朱暄。蘇宏旻不打算就此和解,拿著牛奶邊喝邊往教學樓相反方向走。直到孫夢雪趕上幾步拉住他,一再追問答案。蘇宏旻只說「總之我知道」,孫夢雪覺得他賣關子賣得過分,有點不高興地嘟著嘴說繞口令,什麼「我知道你知道,我想知道你怎麼知道的」,還有「我們一直一起跑來跑去,你什麼時候偷著看監控的」,但說來說去蘇宏旻就是不為所動。問急了他乾脆不說話,默默低頭看著手中牛奶瓶上的成分表。孫夢雪想解鈴還須繫鈴人,是跟朱暄鬧彆扭那就需要朱暄來勸,但一回頭就看到朱暄正喝著牛奶四面張望,整個人像被按下「慢放」鍵,根本沒有來勸解的意願。
朱暄的思維其實並沒有跑遠。他在回想著剛才對話中的要點,席方然應該是第一個讀到信的人,房間鎖著門,監控沒有錄到可疑人物……最後這點最奇怪,宣傳部所在的活動室位於二樓東側,走廊是個死胡同,進出都需走同一個樓梯,必然被辦公室的監控錄下。
只有一個例外,就在東側走廊盡頭的公共洗手間。從一樓正面任何一個房間的窗檯都可以爬上二樓飛翹的仿古式雨檐,然後到女性洗手間位置,有一扇窗的窗縫可以探入鐵絲撥開插銷。上學期偷摸去安裝攝像頭的變態學生已經證明這條路可行,且可以完美避開監控,運動神經足夠發達就能做到。但自從發生這轟動全校的噁心事,那扇窗就被修理翻新,師生們也有意無意對「爬窗」這件事多了些關注。就算那扇窗還能從外面打開,只為投遞一封信,用這麼惹眼的動作,冒這麼大風險,會不會有點矛盾?匿名信都是拼貼起來的,這個人顯然在竭力避免暴露自己。站在「真兇」的角度,朱暄感覺自己最多能接受「從二樓的窗戶跳下去」這種程度的風險,畢竟只是一瞬間的事,不被發現的可能性很高。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方法能避開監控?昨天有什麼機會可以利用?
「……童穎穎。信是她送去的。」朱暄在孫夢雪忍不住要過來拉他求幫忙的時候,突然說出這個結論。
他把視線轉向蘇宏旻,非常篤定:「你親眼看到的,所以你很確定。昨天童穎穎跟隨中文系同學一起進入走廊到教室去上課。她個子矮,辦公室門口的監控本來也不是拍走廊全景,人一多就很難照到夾在中間的矮個子。上完課童穎穎一直待在洗手間,等孫夢雪還有其他人都離開后才出來,把信塞進宣傳部活動室的門縫。偏偏這時候你回來了,看到童穎穎的舉動,來不及當場叫住問清楚,她就走進女性洗手間,全程沒有發現你。你沒辦法跟進去,又等不到她出來,就想到通過監控看看前後發生了什麼,結果找不到她進入走廊的確切影像。你也不知道是自己漏看,是偶然,還是她真的在處心積慮掩飾行蹤,所以你沒有告訴任何人。直到今天早上,你把事情前後串連起來,覺得是羅妍強迫她做的。你始終沒提自己發現了什麼,另外找理由跟羅妍糾纏,也許是因為同情童穎穎的處境,避免黑鍋扣死在她頭上,反而問不出真相,也許是因為想留著底牌跟童穎穎做交換,也許兩邊兼有。」
他一句句說著,蘇宏旻一句句聽進去,漸漸抬起頭,滿臉都是驚愕。他沒有問「你是怎麼知道的」,但孫夢雪替他問了出來,而且連問三遍,活像被魔術表演震懾住的小孩子。
朱暄感到很滿意。這的確是類似魔術的把戲,說穿了一點都不神奇。
昨天有中文系課程,跟隨上課同學一起進入走廊就是最順理成章也最安全的方式。在洗手間等候時機,送信,退回洗手間觀察樓下情況,看準四下無人的時機打開窗戶翻到雨檐上,關窗,再跳下一樓脫身,用時不會超過5秒。這是唯一能全程避免監控的道路,只有女孩子能做到。
孫夢雪說過今天他們兩個一直在一起,而孫夢雪來得非常早,朱暄自己在大門口碰到席方然的時候,孫夢雪肯定已經去過宣傳部活動室了,不然不會因為信的事著急去找席方然。那時候工作人員還沒上班,蘇宏旻當然不可能要到監控。那麼就只能是昨天,在信還沒有被發現的情況下,需要看到非常不放心的事,才有足夠動力促使他大動干戈地找監控,見到有人借個洗手間絕不至於。也不會是因發生別的事件必須調監控時順便發覺這裡面有鬼的,那種情況蘇宏旻一定專心致志做正事,不會第一時間注意到某個陌生人的蹤跡有沒有被錄下,他跟童穎穎根本不熟,中文系學生又那麼多。何況,按照蘇宏旻的個性,發生需要調動監控的「別的事件」,怎麼會不拿出來東說西說?可他什麼都沒提。按照以往慣例,藏住不說要麼因為事件本身難以啟齒,要麼他自己也沒弄明白,不肯被追問時無話可答。
至於為什麼一定是童穎穎,不會是其他人,而蘇宏旻又為什麼會替陌生的童穎穎考慮利害,這部分完全是朱暄的過度自我發揮。基於席方然說過「背後搬弄口舌」,以及蘇宏旻的確有可能曾從孫夢雪那裡聽到過童穎穎和羅妍的事這兩點,捏合在一起說的。還有一層較於微妙的推測,朱暄沒有說出來。那就是蘇宏旻不想公開線索是為避免中途有其他人參與釐清真相,不然最後到席方然面前「表功」的就不一定只有自己了。
朱暄不是沒想過,可能「真兇」根本是席方然本人,蘇宏旻看到她放下信的場面,現在種種行為是忙著給偶像找替罪羔羊。但這個設想邏輯不通,若果真如此,蘇宏旻一定竭力主張「這是惡作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自己私下跟席方然接觸問清楚。
朱暄在孫夢雪一連串的追問中洋洋自得地想著,自己簡直好像名偵探,推理什麼的一點也不難。他故意一模一樣地賣著關子,想讓蘇宏旻也忍不住追問。可蘇宏旻只顧著盯著他,驚愕的表情中流露出有點絕望的意味,朱暄肚子里嘲笑這也太誇張了,不過是一股邪火之下相互別苗頭,就算說的全對也可以甩一句「胡說八道」,反正沒物理證據。有必要這麼受傷害嗎?
就在朱暄準備說一句氣人的俏皮話時,孫夢雪忽然轉向蘇宏旻:「可是,你有鑰匙呀!既然看見有人在搗鬼,為什麼不打開門看一看到底是什麼鬼?」
這次換朱暄傻眼了。思維順著剛才的推理跑過一圈,他瞬間明白了,跟著就一陣懊悔。
孫夢雪說得沒錯,能跑去要求看監控,為什麼不順手打開門看看?怎麼可能不打開門看看?這完全不合理。
所以蘇宏旻肯定看過了。然後將信原樣留下來,才能在第二天被席方然看到。其中動機顯而易見,必定要「公主」淪落,才能顯出「騎士」的可貴,消弭於無形的得分遠不如救人於危難。所以他需要這件事發生,需要席方然被匿名者勒索到不堪其苦,才好手持線索破局而出,贏得她另眼相看。如果不是現在被揭穿,是不是還會幹脆等到那封信中所謂的「秘密」被公布?
絕大多數男生僅把席方然當作一個日常拿出來胡思亂想的偶像符號,在沒有真正的戀愛對象之前用於填補校園戀情這一塊空白,一旦有真實戀情立刻丟得遠遠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地過嘴不過心,跟對待熒幕上的女明星差不多一個意思。朱暄自己也是這樣,所以一直以為蘇宏旻必定也是這樣。現在回頭想來,才意識到這是個天大的誤會。蘇宏旻從一開始做出「為她加入一個不合適的團體」這樣的舉動,就證明他跟他們這些站在地上仰望星光的人有本質不同,他是真正打算「摘星」的。
也難怪今天會對自己不爽到裝都不願裝了。朱暄設身處地想想,蘇宏旻身在宣傳部,跟席方然早有接觸,以往完成過許多她的託付,自己卻是沒單獨說過話的普通同學。如果不是「時光穿越」這層秘密,憑什麼越過蘇宏旻來找到自己?當成一場比賽來說,自己是那個受到不公正偏袒的作弊選手,現在還將他一直不願強調的隱秘慕戀強行揭露出來,在學妹眼前,在這麼不光明磊落的事件中。英雄救美變成猥瑣陰謀,本來該有的美好全沒有了。連最親近的孫夢雪在短暫愣神之後回味過來,表情也變得尷尬中混雜一些嫌棄。
朱暄覺得很抱歉。他想讓蘇宏旻難堪,但沒想讓他這麼難堪。
他根本不知道蘇宏旻手裡也有活動室的鑰匙。蘇宏旻提都沒提過一個字。
剛才蘇宏旻並不是在賣關子。只是意識到一時不慎出口的話里含有漏洞,再說下去沒準就繞出真相來。阻止他們去看監控說不定也是同樣理由,工作人員不會替他保密昨天就去要過監控的事,而孫夢雪不會放過「為什麼好端端要看監控」這個問題。其實掌握那封信的內容和童穎穎「作案」的前後過程,就已經沒有必要另外大費周章,除非知道監控中錄到了什麼不好解釋的內容——例如蘇宏旻自己。昨天他是怎麼避免被童穎穎發現的?在撞見童穎穎之前,就刻意留心迴避監控了嗎?見到童穎穎之後,又用什麼方法避開監控去開門看信的?總不能從一開始就預感到有事發生,所以偷偷摸摸不走正路地從一樓窗檯翻到二樓去?別的不說,蘇宏旻那每每爛出新高度的體育成績就決定了他做不到。
也許他根本沒去看監控,所以拿不準那裡面到底錄到了什麼。也許他去看過,只是順手將部分內容抹消了。無論哪一種,他都有理由阻止他們。
三個人共同鑄造的沉默圍牆將他們從四周喧鬧的環境中隔離出來。蘇宏旻不知在尋找體面些的自我辯解方式,還是在等待對方退讓,從朱暄閉嘴開始就一直咬緊牙關低著頭。習慣性發慌的孫夢雪連沉默都比別人不消停,一雙眼睛轉來轉去,好像應該為這尷尬場面負責的人是她自己。而朱暄的腦子已經漫無邊際地跑去了天涯海角,不僅僅關於蘇宏旻,還關係到孫夢雪、羅妍、童穎穎、席方然……以及隱藏在看不到的地方的環鏈。
他們沉默得太過專心,以至於沒看到湯天傑跑過來,像一頭熊一樣撲向他們。
「你們在這裡曬人干呢?」湯天傑右胳膊勒著蘇宏旻的脖子,左胳膊攬住朱暄的腦袋往肋下夾,順便朝站在中間差點被撞個正著的孫夢雪擠擠眼,表示對不起,「曬好了嗎?能吃了嗎?你說你們要手機幹什麼用?qq不回,簡訊不回,電話還不接,叫我一頓好找。看到bbs沒有?大新聞!就怕你們錯過了,我屁顛屁顛專門跑來告訴你們,夠不夠義氣!」
沒有人對他的「偷襲」做出應有的反應,湯天傑發現氣氛不對,但仍不肯收起明朗的笑容:「怎麼啦?吵架了?別吵了,乾脆打一架,打完算扯平,快點去看bbs。真的,看一眼吃不了虧上不了當,反正看了也是白看!」
說完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你想讓我看就別把我掐死啊!」朱暄終於從湯天傑的胳膊肘里掙脫出來。看他一臉燦爛笑容,先前撞見羅妍時那一股氣惱已完全不見蹤影。朱暄忍不住想搬出羅妍之前的比喻,又想到自己不久前剛白吃了人家一隻雪糕,話到嘴邊終究收住沒說出來。
「到底什麼新聞你這麼高興?頭版頭條湯天傑中了五百萬嗎?」
「倒也沒有那麼好,不過挺好的了!」湯天傑死死制住脫不了身的蘇宏旻不撒手,壓低嗓音彷彿分享一個秘密似的,告訴他了幾句話。而後蘇宏旻一把將他的胳膊肘子甩開,拔腿就走,臉上只有焦慮的表情卻看不出喜憂傾向。
而後湯天傑轉向朱暄,也一樣要夾他的脖子,遭到朱暄強烈反抗之後把粗魯的球隊交流方式改成攬肩膀,這一次又太溫柔了,親密得叫人不舒服。湯天傑光明正大地跟他們輪流咬耳朵,只避開孫夢雪一個,多半是因為接下來要說的內容不方便被女生聽見。朱暄只好認命地把腦袋瓜湊過去,聽湯天傑在他耳朵根輕聲說出謎底:「席方然的私人照片不知道被誰爆出來了,特別私人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