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集 龍吟越秀 第四章 清宵
丁原倘若氣海未被火靈符所制,要躲這一式「東海平沙袖」也非難事。奈何眼下偏偏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明明腦海里瞬間想出六種閃躲格擋之法卻無一能夠施展。
姬別天就站在丁原身旁,豈容曲南辛真箇得手?大袖一揚飛雲般卷出,堪堪截住曲南辛的東海平沙袖。
「砰!」的一記悶響,兩人身形各自微晃,激起的罡風卻迫得周圍之人紛紛運功抵禦,才不至於東倒西歪立足不穩。
丁原在姬別天護體真氣的庇護里毫髮未傷,劍眉立起冷笑道:「老虔婆,你惱羞成怒,想殺人滅口么?」
曲南辛原本出於一時激憤,只想出手給丁原一點教訓,可經丁原這麼一說,倒頗令旁人生疑起來。她收了長袖怒道:「你這小子休要血口噴人!老身要殺你作甚?」
她心裡卻是在暗中奇怪,怎的丁原對此事內情有如親見,莫非真是墨晶已然將秘密泄露給了外人?
當日墨晶跳海自盡前曾留下一張字條,曲南辛得知后一面感傷愛徒之死,但內心深處也未必不是一松,以為此後當再無人能知曉盛年公案的真相。可丁原言辭鑿鑿,並不似唬嚇之語,難不成墨晶不僅沒有死,更和翠霞派的人走到了一起?
可仔細再一想又覺不對,假如真是這樣,淡一真人早攜著墨晶邀集天陸同道再上平沙島討還公道了,哪裡還有目下的風平浪靜?
正驚疑不定間,遙遙傳來一串蒼老洪亮的笑聲道:「平沙翠霞兩派的仙友雙雙駕臨,令越秀劍派蓬壁生輝。屈某迎接來遲,還望諸位老友恕罪。」
屈箭南聽見祖父嗓音緊繃的心情才鬆弛下來,方才姬別天與曲南辛劍拔弩張,說不準就要惡鬥起來。無論是哪一方吃虧都不是一件好事,更有可能殃及越秀派三日後的壽喜。
屈痕鶴髮童顏,白衣飄飄,似緩實快的自天階上步下。身旁另有一名皓首道人,一身的杏黃色道袍,身材高大,仙風道骨,氣宇脫俗,正是碧落七子之首的停心真人。
兩人身後,尚有數十名門下弟子和趕來迎接的先到賓客,其中大半都是耿南天與姬別天的熟識。
耿南天率先一禮道:「當年一別恍恍然二十多載,耿某對屈兄時有掛懷。今日見屈兄神采依舊,著實令耿某欣慰。」
屈痕行到近前,含笑道:「適才聽門下弟子稟報,言道耿兄與姬兄於天階相逢,似起爭執。老夫與停心真人聞報就急忙趕來,想做一個和事老,還請諸位看在屈某這個壽星公跟停心真人的金面上化干戈為玉帛,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耿南天道:「方才曲師妹與姬仙友不過是口角幾句,不曾料驚動了兩位掌門大駕,實不敢當。」
停心真人心道曲南辛與姬別天分明當庭動起手來,恐怕不是口角幾句那麼簡單。看來翠霞派與平沙島之間為了盛年的公案舊怨嫌隙頗深,決不是外人一言兩語能夠開解。
他手中拂塵一擺道:「屈掌門,姬仙友,不妨我等先隨屈掌門回返玉華苑入座,再一敘這二十多年的舊情如何?」
姬別天聽停心真人與屈痕都從旁做和事姥,自己此行原本也是為賀壽而非為追究平沙公案而來,於是一點頭哈哈笑道:「真人說的極是,老夫遠道而來正想先討杯茶喝。」
屈痕展顏道:「玉華苑裡早備得香茶美酒,正等著諸位老友蒞臨,今日我們便先醉上一醉!」說罷一手握住左邊的耿南天,一手握住右面的姬別天,並肩朝上走去。
曲南辛心有不甘的瞪了丁原一眼,隨在耿南天與葛南詩身後上山。丁原毫不相讓的回瞪一眼,耳中卻聽見姬雪雁以「傳音入密」關切問道:「丁原,你沒被傷到吧?」
丁原真氣被封已無法施展傳音入秘,只得微一搖頭以示回答。姬雪雁悄自鬆口氣又說道:「剛才你譏諷曲仙子大快人心,連我爺爺都一力維護你,看來他對你的印象也大有改觀。今後你還是少惹他老人家生氣,就算是雪兒求你了。」
丁原狠出了一口惡氣,心情大好,聞言向姬雪雁頷首微微一笑。
何歡在旁低聲道:「丁師叔,剛才那老婆婆向你出手的時候真把我給嚇了一大跳,幸好師祖攔阻下她,卻驚的我一身冷汗到現在都沒幹呢。」
丁原奇道:「那老虔婆要打的是我,你怕什麼?」
這話聲音雖輕,卻還是逃不過走在前頭的曲南辛耳朵,她眼裡寒光一閃就要回頭髮作,卻被葛南詩手疾一把拉住低喝道:「曲師妹,何必跟一個孩子一般見識?」
這情形落在丁原眼裡更是快意,可惜他並不認識耿照,否則斷不會輕易饒過這個罪魁禍首。
那邊何歡逕自回答道:「丁師叔你是好人,我可不想你傷在那老婆婆手中。」他語氣摯誠,教人不得不相信確是由衷之言。
丁原不禁想起遠在翠霞山的阿牛,覺得眼前的何歡倒跟阿牛頗多相似,不免生起愛屋及烏之情。
一路再無事故,眾人進得玉華苑,在「品茗閣」分賓主入座。
丁原、姬雪雁跟何歡卻未曾入內,由屈箭南引著先到精舍休息。平沙島的弟子則由楊摯領去下榻,又特意將兩家分得遠遠的,以免再起事端。
越秀劍派為姬別天一行安排的乃是一棟頗為清凈雅緻的庭院,住下七個人可謂綽綽有餘。安頓下來后,姬雪雁說道:「屈師兄,這幾日越秀山賓客如雲,你還是趕快去照顧別的貴客,我們幾個自己照應自己就成了。」
屈箭南一搖頭道:「不妨事,此次前來祝壽的各大門派不下百家,家祖和兩位師叔祖都已事先安排了專人接應。在下的任務便是接待好翠霞派的眾位朋友,能令各位盡興而歸。」
何歡大喜問道:「屈師兄,待會你是否能帶我們去觀賞天瀑?聽我師傅說,到得夜裡這瀑布能發出銀白光芒,十分的漂亮。」
屈箭南笑道:「這自然沒問題,稍後等大家用過晚膳略事休息后,我便引諸位去觀看絢光天瀑。」
丁原丹田被火靈符制住,一日奔波已甚是疲倦,可沒心情再夜遊天瀑。當下道:「你們去吧,我想早些休息。」
姬雪雁一怔說道:「要不就請屈師兄陪著何師兄去觀賞天瀑,小妹留下照應丁師叔就成。」
何歡趕忙搖頭道:「不,不,還是我留下,這原本就是師祖他老人家吩咐我做的事情,怎能麻煩姬師妹?」
屈箭南建議道:「我看大家都累了一整天,今晚不如好好休息,等明日清晨我來喚醒大夥,我們再去遊玩越秀山可好?」
「如此甚好,」姬雪雁說道:「反正我們要在這兒住上幾日,也不急著今晚就去看天瀑。」
四人計議已定,屈箭南又坐了會起身告辭,用過晚膳后三人各自回房休息。
丁原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腦子裡想著隔壁的姬雪雁怎麼也睡不著,索性重新起身走出裡屋。
外屋的何歡正盤膝坐在床上打坐,聽得動靜睜開眼睛道:「丁師叔,你要出門么?」
丁原道:「我到院子里走走,你不用管我,自己用心練功。」
何歡「哦」了聲,想想又叮囑道:「這裡很大,丁師叔可別走遠了,會迷路的。」
丁原笑道:「你是怕我乘機偷偷溜走或者是去找平沙島的麻煩?放心,我現在連爬山都吃力,惹不了事。」說著推門出屋,迎面一股涼爽清風吹拂到面上令他精神一振。
此刻外面夜幕籠罩,一輪皎潔無暇的明月高懸清空,院子里萬籟俱寂只聽蟲吟,淡紫色的薄霧飄渺縈繞,更增幾分朦朧。
丁原信步沿曲廊走至院中空曠之處,抬頭仰望皓月,心中不禁想到盛年,不曉得此際的他正在做什麼?是否還在為娘親的傷情奔波九州,關山萬里?可恨墨晶顧念師門恩情,始終不願出面指證耿照,否則焉容得曲南辛猖狂囂張?
更不知道娘親的病情到底是否有救,何時才能醒來。自己真想親口問問她,老道士所言是否屬實,而當年追殺娘親迫得他們分離十多年的兇手究竟又是何人?
丁原正想的出神,忽然聽見背後姬雪雁的聲音道:「你怎的還沒有睡?」
丁原沒回頭,回答道:「你不是也沒有睡么?」
姬雪雁輕聲道:「我在想你,睡不著。出來見你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所以也想陪陪你。」
丁原嘆了口氣道:「可惜我給封印了全身真氣,不然我們乘機夜遊越秀山,一起去看看絢光天瀑該有多好?」
姬雪雁走到丁原身旁,柔聲道:「你若真想,我可以用御劍術攜上你,也不費事呀。」
丁原苦笑道:「這裡不比翠霞後山,你只要一亮飛劍,驚動了越秀劍派的弟子,沒的又惹出一堆麻煩。」
姬雪雁知道丁原是怕別人見狀后在背地裡議論自己的清名,所以才忍住不去。她心中感動,悄悄握住丁原的手道:「只要你真心待雪兒就已足夠,別人怎麼看雪兒都不在乎。」
丁原握著姬雪雁溫暖柔軟的小手,胸中豪情涌動,說道:「雪兒,總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的將你娶進門。什麼輩分禮教,不過是一堆臭雜碎,決不能阻擋我們分毫!」
姬雪雁重重頷首,低聲道:「雪兒知道,也相信會有那麼一天。還記得我們從前的約定么,總有一日我們會自由自在的遨遊海外仙山,只我們兩人過著神仙也羨慕的日子。」
丁原仰望夜空,心馳神遙,徐徐說道:「會有那麼一天的,我真希望它能早日到來。到時候,你再為我生上三五兒女,什麼修仙飛天,都不如這般來的逍遙快活。」
姬雪雁玉臉微紅,卻捨不得鬆開丁原的手,輕輕說道:「你便答應爺爺,跟他修鍊袖手旁觀訣吧。看的出,他老人家其實在心底很是賞識你,連你叫他『姬大鬍子』都不在意。如果換了別人,只怕早被揍的鼻青臉腫了。」
丁原苦笑道:「今日在天階上你爺爺以一式袖手旁觀訣擊退老虔婆的東海平沙袖,我如何能不曉得其中奧妙無窮?可一旦我修鍊了此訣,就等若答應他們日後要和玉兒決鬥。蘇大叔一家待我情義深重,我怎能忘恩負義,拔劍相向?」
姬雪雁道:「其實他們也不是要你跟蘇姑娘真箇的決一生死,不過是為了實踐當年的賭約而已。何況若是你不肯應戰,就等若翠霞派就此認輸。淡一師伯祖他們的一番苦心豈不是全都白費?」
丁原哼道:「他們當初收留我就有此用心,我這麼做也沒什麼對不起他們。把我逼急了,了不起連翠霞派的弟子都不當了。這樣他們總不能再難為我了吧?」
姬雪雁久久不語,神色卻有些黯然,似有什麼心事。
丁原略有些詫異,問道:「你怎麼了,雪兒?」
姬雪雁含情脈脈抬頭仰視丁原,欲言又止的問道:「你與蘇姑娘自幼相識,又屢次救過她的性命,這次為了她又不惜觸怒師門。丁原,你會是——」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已輕輕發顫,再不敢往下多想。
丁原已明其意,嘿然笑道:「你在胡思亂想什麼?我與玉兒只有兄妹之情,從不曾想到別的上面。在我心中,亦惟有你是最心愛的女子,即使再過千年百世也決不會變。」
姬雪雁嬌軀一震,明眸里露出喜悅無限的目光,緊緊握住丁原的手卻為方才所言忽感一陣害羞,垂下頭來,把如瀑秀髮貼在丁原胸口上道:「千年百世,永為愛侶。有你這句話,即便叫我立刻死了也是甘願。」
丁原斥責道:「胡說,我們要一起好好的活上百年千年,今後都莫要再提那個字眼。」
姬雪雁在丁原懷裡微微頷首,嫣然而笑。
兩人再不說話,卻覺得眼前的靜默勝過紅塵里的萬語千言。只想就這樣執子之手,永無窮盡。
一直到月上中天,院子外響起姬別天含帶醉意的聲音,丁原與姬雪雁才依依不捨的分開,各自回屋。
在外間,何歡早已經熟睡,竟沒有覺察丁原進門。
丁原也沒叫醒他,逕自回到裡屋躺上床,可依舊難以入眠。在床上翻來覆去了老半天,他心中想道:「反正也是睡不著了,不如再試試如何解開姬大鬍子設下的禁制?」
他想到做到,翻身起來雙腿盤坐在床上,徐徐闔起雙目拋除去腦海中的諸般雜念逐漸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
月色如水,透過窗紙映射在丁原的身軀上,彷彿覆上了一層柔和的銀色光暈。
丁原默念翠微九歌的仙訣,嘗試自丹田中催動起真氣。但每一提氣,都只覺得丹田裡重如凝鉛,往日聽話無比的真氣全不聽使喚。反是印在丹田之上的火靈符受到感應,隱隱煥發紅光。
丁原連試幾次,結果都一模一樣,白白耗出一身熱汗,氣得他重重在床板上一捶,低罵道:「好你個姬大鬍子,我就不信這個邪!」
他的牛脾氣一旦上來,其執坳勁頭絲毫不遜色於阿牛。可惜火靈符乃翠霞派三大封魔符印之一,豈是易與?又折騰了個多時辰,丹田裡的真氣仍不見絲毫動靜。
丁原長出口氣,再次睜開眼睛,在黑暗中思忖道:「老道士曾經說過,天道之奇在乎『平衡』二字。因此有生必有死,有光必有暗,而任何一種厲害的功法也定然有它的破解之道。這火靈符儘管神奇,可未必就不能解開。我這幾日始終不得要領,一定是尚未找到正確的門徑。但以前次情況看來,再以翠微心法一味蠻勁硬沖顯然不行,該想想是否有別的法子?」
他想通此層,心情平靜許多,細細思索起來。不知過了多久,丁原心頭猛然一動,一拍大腿暗自叫道:「我怎麼忘了天殤心法!」
原來丁原尚不曉得自己從天魔神曲中所修鍊的功法乃是魔道至高無上的「大日天魔真氣」,於是便將它喚作「天殤心法」。這些年來他沉迷此道勤練不輟,已然突破了魔體的境界。
隨著魔氣日盛,翠微真氣逐漸不能剋制,有好幾次險險走火入魔,全依仗金丹護體才屢次化險為夷。丁原不知其中蹊蹺,只當是自己修鍊時有不得法處才會至此,因而心裡也並不在意。
丁原回想起「吞虛篇」開章所言:「天地為虛,惟神不朽。凝空銅爐,結水成冰。」這不正是眼下自己情形的寫照?如果依照吞虛篇的心法以虛化實,溶散丹田真氣,再以歸元心法收納百川,反叩天關,說不定就可解開姬別天的火靈符。自己為何沒有早些想到這點?
這也多虧丁原生性不羈,素有天馬行空之想。更兼之老道士匪夷所思的調教之方,令他養成**思悟的習慣,對仙家心法的理解也遠勝同齡。
一念至此更不遲疑,丁原雙手虛抱成環收攏於胸口,十指或蜷或伸作「吞虛印」,再次進入空明之境。
這回他不再利用翠微心法強沖,而是由內而外,耐心分融被火靈符凝結成鉛的仙家真氣。所謂「堵不如疏」,先前他耗費數日也無寸功全因恃強妄動,企圖強行調動起體內真氣,殊不知在火靈符的禁制之下自己修鍊多年的真氣猶如上了籠頭的野馬,哪裡還能有所作為?
而吞虛篇的心法恰恰是這火靈符的剋星,它一反常理採取「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方法,先將丹田內積聚的真氣溶散,達到「反空無我」之境,反可不受火靈符霸道功法的制約束縛。
該著丁原心靈福至,居然想出了這個法子。他依照吞虛篇的心法抽絲剝繭,小心翼翼的行功,花了一柱香的工夫丹田內凝結的真氣終於有了動靜。起先是一絲若有若無的真氣遊離出來,徐徐溶散在銅爐里,幾乎都察覺不到它的存在。
但僅止這一點成就,已足以令丁原興奮無比。有了這麼一個良好的開端,後面的事情就簡單多了。丁原耐著性子靜坐運功,將凝固成團的真氣一絲絲抽離分散,感覺丹田裡的那塊重鉛漸漸消融減小,直如吞虛篇中所言的「遊離三界,不在五行,抽絲剝繭,反空無我」。
至此,丁原才真正體會到吞虛篇的另一層深奧境界,領悟到「天殤心法」敢與日月爭,敢奪天地造化的不羈魔境。
個多時辰后丹田內的真氣終於化空,丁原渾身頓感一陣輕鬆。他一鼓作氣運起「歸元」心法,再將遊離在丹田中的絲絲真氣徐徐收攏,重煉銅爐。
這過程卻比先前順利許多,渾厚的仙家真氣在丁原意念引導下循環往複,生生不息,宛如百川納海一般重新聚集。但這情景已與方才真氣凝結無法催動之狀截然不同。
丁原心頭一片喜悅祥和,照著歸元篇的導氣納元之術將聚攏的真氣在丹田內遊走了九周天,大日天魔真氣如滔滔長浪破閘而出,又匯聚成一片汪洋般的氣海不斷奔騰呼嘯。
丁原見時機已然成熟,更不遲疑,意念所到處,天魔真氣奔流萬里直衝天關。猛然覺得丹田一熱,彷彿被灼鐵炙烤,耳中響起了一聲驚天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