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眼前所見,是一間早已陳舊到應該腐朽的宿舍。
鐵質的床架爬滿了斑駁的銹跡,邊上的椅子有的少了一條腿,有的則直接散了架,彷彿垃圾一樣歪七扭八地丟在地上,放在架子上的幾本專業書更是早已泛黃,瞧上去似乎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程亭羽相信,要是自己去門口轉轉的話,應該能看見「514」的字樣。
她此刻所在的地方,就是自己大學期間居住的宿舍,括弧遺址。
然而與方才在副本中所見的親切、熟悉、充滿明亮生活細節的房間不同,眼前的宿舍,四處可見的是主人早已離開的荒廢破敗感,程亭羽僅僅粗略一打量,就能判斷出,它至少有數年數十年甚至更久都沒有被投入過使用。
過去的時光,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腐朽得難以辨別。
夢幻與現實的割裂感,使得藏在程亭羽腦海深處的某些想法逐漸變得清晰。
自己並非是來到了異世界。
而是來到了自己原先所在世界的一千多年以後。
至於她為什麼直到3796年還可以堅強地活蹦亂跳,甚至越蹦躂越歡實,現下有兩種可能。
第一是程亭羽在正常生活中,因意外切換了時間線,從兩千一百六十六年,一下子跳到了三千七百九十六年附近。
至於第一個可能……
僅僅是在腦海中淺淺掠過了一個相關的念頭,程亭羽的面龐便像是蒙上了一層無法化開的陰影。。
彷彿天空中落下了一塊無形的巨石,正巧就壓在了她的脖子上,程亭羽緩緩垂下頭,隨後伸手用力捂住了右眼。
腦海中的思緒恍若浪潮,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大壩上,去而復返,無止無休,她身上的異質感濃郁得幾乎凝成了實體,就像是夏季傍晚的雨雲正越垂越低,似乎在下一刻,就會轟然一聲,無法遏制地傾瀉而下。
自從失憶以來,程亭羽遇到過許多暫時難以解答的疑問,她將所有不解都暫且壓下,藏在了精神世界中的小箱子裡面。
此時此刻,那些疑問如同煮開的水,咕嘟嘟地翻滾、涌動,終於將箱蓋頂開了一道狹小的縫隙。
她一言不發,籠罩在身上的陰影濃重得像是要滿溢出來,周圍的所有光線,都似是被程亭羽臉上漆黑的右眼給吞沒了進去。
隨著她力量的不穩定,整間宿舍開始輕微的晃動,一塊塊牆粉從天花板上掉落。
「……你要是不急著用裁紙刀解決當前問題,不如先讓我站起來一下?」
被壓住喉嚨的沈星流儘可能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流暢,隨後又及時補充道:「雖然按照事前的約定,日記本不會被交到你手中,不過既然我全程都是按照要求在操作,那即使情況與預料的不同,也不算違背合同。」
此刻,他因為被迫仰著脖子的緣故,全然無法看到程亭羽的面色。
然而沈星流卻明顯能感覺到,立在邊上的那人被自己的聲音所吸引,將視線投向了他,對方的目光不但有重量,更有溫度,只是剎那間的一瞥,他身上的熱氣就蒸發了一大半。
過了很久,沈星流終於感受到壓住喉嚨的力量稍稍鬆開,立刻利落地翻身站起,退開了兩步。
他伸手揉了揉脖子,在內心感慨了一下自己工作環境的刺激程度,面上的神色居然還是頗為熱情。
作為合約的執行人,沈星流當然明白現下是個什麼樣的情況。
至於面前的人,此刻應該也清楚得差不多了。
沈星流的想法沒錯,程亭羽心中的確已然有了結論。
之前的副本,是以「程亭羽」本人宿捨生活為核心的一個虛擬場景,越是靠近劇情點的場景,比如那個餛飩攤,各方面都越是清晰正常,至於遠處的包子攤點,不過是背景中的點綴而已。
當時那些與她擦肩而過的行人,整體也如煙雲般模糊,如果當時沒用頭髮遮住面龐,像自己這麼清晰的人物形象,原本並不該出現在劇情的盡頭。
Bug得過於明顯,就容易被打回重來。
至於出來吃飯的「程亭羽」,自然並不在意巷尾的景物是否失真,因為在她的腦海中,原本就不存在往遠處去的意圖。
先在最熟悉的攤位上吃完餛飩,再帶點食物回去,然後宅在寢室里消磨上一天的時光,2166年的5月7號,原本就該這麼平淡又毫無波瀾地度過。
當時「程亭羽」的課都已經上完了,作為一個悠閑懶散的大四生,她沒有去教學樓的必要,所以學校中的其它區域,自始至終都被籠罩在一片無法化開的霧氣當中。
那些霧氣遮擋住了「程亭羽」的視線,卻沒有濃郁到足以引起她警覺的地步。
副本的所有背景,都圍繞在514僅剩的那位住客的周圍,為她竭力營造出學校生活一切正常的狀態。
程亭羽輕輕放下手,俯身拾起了跌落在地上的日記。
本子的外殼是皮製的,原本或許是灰藍色,此刻卻變成了一種黑黃且僵硬的模樣,看上去很有年頭。
程亭羽打開日記本,一頁頁翻了過去。
既然在計劃中,這本日記不該落在她手上,自然意味著裡面有些秘密信息。
她翻過一頁又是一頁,日記本的實際頁數比看起來的要多得多,而且多到了完全不合理的地步,程亭羽目測一下,就覺得裡面至少得有數萬張紙。
這明顯是一樣道具。
其中日記本開頭部分的紙頁全部被粘在了一起,中間部分則浸透了大量的黑紅色墨水,不但拆不開,而且完全看不清楚上頭寫了什麼。
程亭羽托起日記本,湊近自己的面龐。
從她的姿勢看,幾乎是要把日記本給塞進右眼當中。
程亭羽的視力極為出色,日記本上除了那些被黑紅墨水強行屏蔽的地方暫且無法窺測以外,其它的細微的痕迹都逃不開她的觀察。
日記本前面的每一頁,都有著相同的「2166年5月7日,天氣晴」。
程亭羽輕聲念出了上頭的文字:
「這學期的課程基本都結束了,宿舍中的其他人還在外實習,沒有回來……」
紙上的字跡顯然屬於她。
然而在所有可回溯的記憶里,程亭羽都能確定,大學時的自己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畢竟她的大四時代與其他人的一樣普通,屬於扔到人堆里激不起半點浪花的那種,真要寫下來,除了拉動日記本銷售內需外,大約也只有作為浪費時間的反面例子來教育後來者這一點價值。
程亭羽直接跳過了中間那堆無法閱讀的部分,緊跟著在後的,是一張只寫了「3796年」的空白頁。
她抬頭看向沈星流,後者立刻低下頭,開始認真研究起地板上的紋路走向。
程亭羽:「如果我方才將當前的具體年份,甚至經歷過的事件都告訴了日記中的自己,那會被書寫在頁面上的,大約也就不止是現在這五個字了罷?」
作為一名珍惜生命的業務員,沈星流迅速做出了最不容易被毆打的回復:
「在合約中,日記本屬於客戶方自帶的道具,我們只是按照要求,用道具進行了一次操作。」
程亭羽並不覺得太過驚訝。
讓現在的自己失去記憶的,顯然就是過去的自己。
手中的日記多半就是修正記憶的物品,程亭羽最近的行為,大約是觸碰到了某些警戒線,使得螺絲刀的人依約而來,著手對她的記憶進行調整。
程亭羽閉了閉眼。
剛離開無盡城,就遇見了沈星流……曾經的自己到底在意的是什麼,答案已然很明顯了。
她合起日記本,抬頭看向陽台的方向。
外面並非天空,而是一片濃郁如琥珀的暮色。
514寢室像一座伶仃的島嶼,孤懸在無盡的黃昏中,樓宇的其它位置,外面的美食巷,還有遠處的教學樓,全部不見了蹤影。
她掃了在旁邊裝雕像的螺絲刀業務員一眼。
沈星流遲疑:「通常來說,某些情報我們不大方便透露……」感受到對方目光明顯變涼,他又十分順暢地改了口,「不過也不是不能通融。
「目前的公認觀點是,古源者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間的距離一直在不斷縮短,遲早有那麼一天,兩個世界會徹底融合在一起,迎來萬物的終末。」
「大部分人都相信,百年靜默的出現與古源者對現世的靠近是同步進行的,不過也有白塔學者認為,早在一千年以前,古源者對現世的侵蝕便已然開始,部分區域出現了輕微的崩塌跡象,某些空間碎片掉進了後來被稱為『虛實之隙』的地方。」
程亭羽側首看著他,露出了一個與她目光溫度相近的笑,說話時的聲音,帶著種令人心底發寒的溫文:「白塔學者如此篤定,當然是找到了關鍵的證據。」
沈星流向前邁了一步,欠欠身:「我曾在白塔學習過,當時有幸與你是同窗。」
話音落下,程亭羽沉默而立,長久未曾言語,沈星流卻總覺得對方唇邊逸出了一聲極輕的喟嘆。
她凝視著曾經屬於自己的陳舊床鋪,濃黑的眼睛靜如長夜。
其實也該察覺到,最初的記憶存在某些問題。
畢竟早一點的校招大三就已經開始,到了大四,大多數學生都已經搞定了offer,要麼出去實習,要麼在學校里混過最後那段時光。
以程亭羽當時的成績,「一個正在找工作的畢業生」,只是她給自己構造的虛假設定而已。
倘若沒有意外,程亭羽最後會隨著同學們一起,正常地進入社會,勤勤懇懇工作,老老實實搬磚。
但就在她剛剛返回學校,準備答辯的時候,整間宿舍卻毫無徵兆地落盡了「虛實之隙」當中。
被從現實中拋開,去實習的舍友不會再回來,無法聽到樓下同學的梳洗聲……所有代表人類存在的痕迹全部消失,彷彿整個世界中,就只剩下程亭羽一個人。
當時的她尚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能在如此異樣的狀態下存活。
慢慢的,沒有信號的手機被她刻意忽略了,「聯繫旁人」成為了心中被劃掉的選項,程亭羽拉上窗帘,又調停了自己的手錶,以此保證自己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一定是九點三十分。
所以程亭羽有足夠的理由跟自己解釋為什麼房間會安靜得過分——九、十點鐘,不早不晚的時刻,舍友還未回來,而其他在校的學生都已經去上課。
當對時間的概念逐漸模糊后,不知從哪次睜眼起,程亭羽開始寫日記。
「2166年5月7日,天氣……晴。」
日記本上,所有的五月七號都很正常,程亭羽告訴自己,她所經歷的,不過是畢業前無數個尋常且懶散的日子中的一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