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管是對戲劇作家,還是對庄九折而言,眼前的情況都不那麼容易理解。
造夢家本人出現在無盡城任何地方都很合理,不合理的,是如今行走在濃郁黃昏中的那個年輕人。
庄九折能感受到,對方雖然是玩家,本身能力在見慣了強者的無盡城前列車長眼裡,只能說還算不錯,絕不可能在造夢家降臨的情況下,還能自由行動。
對方每靠近戲劇作家一點,周圍的暮色便濃郁一分,等她真正站到那具傀儡面前時,整個肖像區都被籠罩在了奇異的昏朦當中。
戲劇作家已經停下了操作時鐘的動作。
祂的眼光比庄九折更出色,早已清晰地察覺到,存留於面前年輕人身上的痕迹到底屬於誰。
如果面前的不是夢境之主本人,祂願意親手把自己寄身的傀儡碾碎了再拿去燒爐子。
這位年輕人沒有故意隱藏自己的五官,面容卻依舊模糊到無法辨認。
普通人自然無法擋住城市之主的注視。
戲劇作家的軀體中沒有安裝心臟,此刻卻依舊有種一顆心直直墜入深淵的感覺。
祂方才實在不應該那麼做。
大人物們會習慣性地忽略周圍的普通人,就像人類很少蹲下身,仔細觀察從身邊路過的螞蟻,雖然戲劇作家針對的是庄九折,卻也不會刻意對身處道具範圍內的無辜群眾高抬貴手,所以眼前年輕人身上的時間,的的確確被時鐘給回溯了。
也正因此,那位年輕人流露齣戲劇作家十分熟悉的氣息,夢境的力量隨著時間的倒退開始逐步濃郁了起來,屬於人類的血肉反而一點點變得虛幻,所有的情況都昭示了一個事實——數月之前的「她」,就是這座無盡城的主人。
那個年輕人走到了戲劇作家的面前,她立足於何處,何處就像是從世界上被切割了下來,成為了一塊僅與她有關的孤島,身周投下的陰影遠超過正常人類的大小,那些混沌的黑暗中,彷彿藏著數不清的巨大水母,此刻正向外伸展著自己長而危險的觸鬚。
其中一隻觸鬚已然準確地捲住了那具寄藏著戲劇作家的傀儡軀體。
在被夢境力量所觸及的瞬間,戲劇作家的思維便像忽然打了會盹一樣,陷入了難以控制的中斷。
這具傀儡就像是生鏽的齒輪,運行的時候,總會遇見不正常的卡殼:「……你……找到了……理智與力量……」
祂並沒能成功表達完自己的疑問。
在空中飄蕩的觸鬚,正不容拒絕地將戲劇作家一點點按回到畫框裡面,從手指開始,整具軀體一點點變成了被油彩塗抹出的線條,後者能感覺到,自己正被動地向著一副肖像轉化。
月桂樹美術館內放置的是造夢家的藏品,在今天之後,此地必然又會多出一副肖像。
無可抵抗。
無可掙脫。
戲劇作家可以在自己製作出的提線假身中不斷轉移,但每次非正常移動都會損失極大的力量,祂也正是依仗著自身的能力特點,才順利進入了無盡城。
然而在觸發了白天鵝區的警戒效果后,祂的移動能力便失效了。
最開始,戲劇作家並不敢流露出太強烈的存在感,等祂意識到,夢境之主似乎真的有些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倒霉地被困死在肖像畫走廊裡面。
直到今天有個年輕人發現了離開的方法,才跟在對方後面,強行從副本中脫離。
祂並未格外注意那個年輕人,只當對方是一個有些機敏的淺資歷能力者,使用座鐘的時候,也完全沒想著避開周圍的人類。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正常的舉動,一把將佔據了優勢的戲劇作家拖入到失敗的深淵當中。
那個年輕人似乎笑了一下,溫和的聲音在戲劇作家耳邊響起,帶來了長針在清醒時刺進大腦的恐怖痛意:
「我也不討厭劇情轉折。」
界域型能力者在自己控制的區域中,天然有著巨大的優勢,當這個界域能力者正好是造夢家的時候,巨大優勢直接變成了不可戰勝。
在夢境的領域當中,打不過造夢家才是正常情況,當然如果製造商正好在旁邊的話,或許會閑閑地說上一句「換了別的地方也沒法打得過」。
僅存的思緒被倦意拖得下沉,戲劇作家緩緩垂下了頭。
祂看見自己手上多出了一本戲劇,上面寫滿了熟悉的字。
劇場內,輕柔的樂聲響起,後台繽紛的演出服活潑地站了起來,鞋子們踢踢踏踏,到處走動,盔甲給自己裝上長靴與佩劍,燕尾服正努力在自己正上方的空氣中固定下假髮,製作成蜻蜓翅膀的長裙發出嗡嗡的細響,在空中飄曳。
燈光映照在華服表面閃爍的亮片上,交織成一片醉人的燦爛星海。
在演員為表演忙碌的時候,觀眾們開始有序入場,大半個劇場的座位附近,都慢慢放下了一雙又一雙大小形狀各不相同的鞋子跟手套,其中有些鞋子正左右對稱地擺在地上,有些則一隻在地下,一隻浮在空中,彷彿穿著鞋子的人正翹著一郎腿,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座位裡頭。
而那些手套們的狀態,則比鞋子要活潑得多,它們或者十指交叉,或者安順地躺在在椅子副手上,也有些會突然上抬,撥弄下空氣中並不存在的頭髮……
唯一與眾不同的,是最後一排中間的座位。
一道模糊而年輕的身影正悠閑地坐在那裡,等著觀賞劇院中的演出,口袋裡露出[不朽的黃金劇院宣傳單]的一角。
年輕人手中端著只高腳杯,其中盛裝著半杯濃郁如琥珀的暮色。
表演正式開始,一件件按照角色搭配妥當的演出服旋轉著飄上舞台,燈光時而凝聚,時而移開,隨著劇情的情節發展移動,這場戲劇的節奏很快,而且充滿轉折,須臾間,端莊的黑色長袍躺進了冰冷的棺槨,沉默的盔甲用長劍刺穿了自己,瘋狂的長裙上燃起了火焰。
劇場內,鞋子跟手套的動靜越來越輕微,彷彿全部心神都被台上的表演所吸引,遺忘了身遭的一切。
後排中間的年輕人,在耐心地欣賞完舞台上的所有表演后,將酒杯放到一遍。
「表演得很好。」祂含笑鼓掌,親切地注視著劇院角落裡書寫了整篇劇目的作者,聲音溫和,「傑出者應得讚許。」
戲劇作家看見,那個年輕人臉上有一隻永夜般黑濃的眼睛,祂聽到了對方的聲音,彷彿夢遊者一般,恍惚地走了過去,在距離對方一步遠的地方停下,然後寸寸屈下右膝,恭敬俯首:「……大人。」
一隻面具落在了戲劇作家高舉的雙手中,祂僵硬的面色抽動數次,像是在抗拒著什麼,過了數秒后,戲劇作家的目光變得木然,同時將那隻面具輕輕戴在了自己臉上。
年輕人打開一隻標著市民來信的信封,隨意瞧了一眼,裡面的內容是「城市生活無聊,建議木偶劇場建立大型劇院以供市民消遣」。
此時此刻,這張信紙上頭,被印上了「已處理」的標記。
……
月桂樹美術館的肖像區內,黃昏的色澤終於開始變淡。
那位年輕人仔細欣賞了一下手中新出爐的肖像畫后,又向庄九折的位置看去了一眼。
剎那間,這位無盡城前列車長的視野已經瞬間變黑,像是有一隻巨大的鎚子向著她的方向砸了過來,頃刻間就能將她砸成肉泥。
即使是[晨曦],也無法抵禦夢境之主的偉力,幸好與祂同時降臨的,還有無盡城內永恆的黃昏。
濃稠的暮色猶如甜美的蜂蜜,輕柔地將庄九折包裹在了裡面。
她僅僅感到了來自靈魂的熟悉戰慄感,卻沒有因為造夢家那一瞥受到過於嚴重的傷害。
之前落在戲劇作家手中的座鐘到底只是由書本凝結出的虛假之物,時間回溯的效果並不會持續太長時間,大約過了半分鐘,庄九折逐漸感覺到自己恢復了力量,另一邊,那個剛剛為美術館完成一次供貨的年輕人,也閉著雙眼,安詳地躺倒了一邊。
庄九折陷入了沉默。
她好歹也是躋身於[晨曦]的界域型能力者,在旁觀了事情的全部經過後,終於看出了一點端倪。
先是戲劇作家利用那隻最高規格的[時間的座鐘],成功把那個年輕人的時間回溯到數月之前,緊接著,造夢家大人就降臨於此。
到了此刻,即使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庄九折的想象力,答案也已經很明顯了:如果一個人曾經是造夢家,那現在自然也是造夢家。
只是這位親手創造出無盡城的城市主人,不知做了什麼,使得自己同時失去了記憶跟力量,然後以一個外來的普通玩家的身份,在自家的美術館溜達。
……就很親民。
庄九折知道,那條肖像畫走廊本質上是一個用來困住可疑份子的副本,不過當初管理組成員對白天鵝區進行警戒設計的時候,絕對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把造夢家本人給裝到裡頭,以普通能力者的層次,創造出了連戲劇作家也無法完成的戰績。
在意識到這一切后,庄九折的情緒很忽然有些複雜,明明作為[提燈人]的自己才是使徒,頂頭上司居然硬是被敵人給召喚出來,她一時間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職業生涯的滑鐵盧,不過很快又調整好了心態——有了戲劇作家的前車之鑒,大約誰都能心平氣和地面對自己的工作情況。
什麼叫戲劇轉折,這才叫戲劇轉折。
最精彩的劇目,還得用自己的所有權來創造。
庄九折覺得自己今天真沒白來美術館一趟,深切感受到了文藝作品的熏陶。
恢復行動力后,庄九折沒忘記履行自己使徒的責任,快步走向程亭羽——剛剛搞定了一個城市主人的造夢家,正安靜地躺在肖像區的地板上。
庄九折內心有些躊躇,在未得允許的情況下,實在不知道該不該把對方扶起來,最後還是「不能讓上司躺在涼地板上」的心情佔了上風,並暗暗打算給管理組寄出「為白天鵝區各個建築增加地毯」的意見信。
她從沒見過如此生活化的造夢家大人。
……看了一會,不知為何,庄九折突然覺得自己有罪。
回溯的力量已然消退,被庄九折扶著的時候,程亭羽似乎快要醒來似地,不大安分地動了一下,頭髮正好擦過了下屬的手。
「……」
完了,庄九折閉上了眼,自己這是何等犯上作亂的悖逆之舉啊,她居然摸到了造夢家大人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