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捉蟲】堤壩
卻說柴擒虎一行南下宜州,先扮做富家少爺四處遊玩,明察暗訪一番。
后因眾人皆是外地口音,如此招搖過市,未免有些顯眼。況且大熱天的下江南遊山玩水,怕不是腦殼有包,後期便分作兩撥。
柴擒虎本人與阿發又搖身變為西北逃難來的兄弟倆,四處找活干。
唯獨有一點不足:自從中了進士后,又入官場,柴擒虎便不能像以前那樣四處遊盪,整日呆在京城,風吹不著雨淋不到,皮膚便養得白皙細嫩許多,瞧著著實不像逃難的。
阿發倒有一個不知哪兒的混賬方兒。
他去買了幾味草藥,用來煮湯汁,兩人進去泡了一回,皮膚便被染成黃黑色,還有些臭烘烘的。
這顏料十分頑固,等閑香胰子、澡豆子根本搓不下來,需得天長日久,隨著汗液逐漸排空,方得變回原本膚色,正合了柴擒虎的意。
正值夏日,南方雨水頻發,各處河堤時常倒灌,岌岌可危,正需要大量民夫修整,他二人年輕力壯,嘴皮子又利索,很快便找到活計。
此時,朝廷派出欽差的消息已經傳到地方上,只是慶貞帝做的隱秘,眾人誰也不知哪位欽差派到了哪一地,當真防不勝防。
只那工頭聽兩人使外地口音,便起了些疑心,單獨拎出來問話。
「哪裡來的?」
柴擒虎便上前陪笑道:「我兄弟二人是關中來的,我姓林,名虎,他乃是我兄長。原本在家務農,奈何天乾地旱,又沒得水灌溉,糧食欠收,這一二年漸漸過不下去,我們哥倆便出來找些零活,做多少賺個嚼用。
聽說南邊從不缺水,又有錢,只要肯賣力氣,便能吃得飽飯,便一路摸索過來。」
前些年,西北大旱是實情,不少難民流離失所也是眾所周知的事。那工頭見他們兩個說得誠懇,況且又是麵皮黑黃,地地道道的關中口音,便沒了戒心。
「水?」他嬉笑道,「你們倒有些見識,這裡最是不缺水的!」
灌都能把人灌死了!
朝廷就算派欽差下來,也必然高坐殿堂,哪裡會來這堤壩上吃苦呢?
況且年紀這樣小,十幾二十歲的模樣,哪來的這樣年輕的官兒?
得了活計,柴擒虎和阿發也是真肯賣死力氣干,又與眾人一起擠在髒兮兮亂鬨哄的窩棚內,同吃同住,半點不嫌棄。
那工頭暗中見了,越發放下心來。
柴擒虎和阿發都是在外面行走慣了的,三教九流無所不交,端的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很快就跟一干工友混熟了。
眾人見他們年紀小,又是外地流落過來的,便心生憐憫,私下裡頗多照扶,端的無話不談。
轉眼過了半月有餘,七、八月份連降大雨,水勢猛漲,數處堤壩被沖毀,柴擒虎等人才忙了一日,正橫七豎八躺在工棚里補覺,忽然就被人挨個踢起來,但聽外面嘩嘩雨聲,伴著亂糟糟的人聲和鑼聲四起。
「睡睡睡,只知道死睡,還不快起來幹活!」
「都別睡了,趕緊的,趕緊的,水要漫上來了!」
柴擒虎和阿發瞬間從睡夢中驚醒,猛的翻身做起。
天熱又潮濕,也顧不得穿衣裳,只穿著一條褲子,光著膀子就往外跑,但見大雨如瀑,天地間渾然一色,那河面上更是白茫茫一片,又颳風,水面上波浪滔滔,洶湧翻滾一陣又一陣。
水浪兇狠地撞擊在堤壩上,原本白日還平整的堤壩,這會兒卻彷彿成了豆腐渣,水一衝便嘩啦啦出現一個個缺口,眨眼功夫便塌了一小半。
有幾個民夫年老體衰,目力又差,反應不及,眼見著就要踩空摔下去,柴擒虎眼疾手快,一把一個揪上來。
那兩人雙腿一軟就跌落在地,眼見著岸邊幾塊百十斤重的大石頭眨眼就被大水沖走,止不住后怕,渾身發抖。
什麼都顧不得了,所有人都忙碌起來,柴擒虎才要上前,卻被阿發一把拉住,壓低聲音道:「太危險了,您不能去!」
查案歸查案,可這事兒一旦鬧不好,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啊,風險太大了。
說話的工夫,幾十個沙袋被丟下去,轉眼就被沖走了。
沖毀的地方太多,那工頭左支右絀分/身乏術,一時間卻哪裡顧得了這邊?
一干民夫不懂工程,眼見丟沙袋無用,俱都慌亂起來。
又聽遠處隱約傳來驚慌失措的喊聲,說是掉下人去了,又有人讓民夫把繩子綁在腰上,人跳下去攔。
人命如草芥!
一股火氣上頭,柴擒虎眼睛都瞪紅了,顧不得許多,一把拍開阿發看,沖人群大聲喊道:「這麼著不成,把沙袋都綁在一處!連著那些沖毀的木樁子一起往下丟!」
水流的衝擊力太大了,一個個往下丟的話,轉眼就被沖走,只有一次性倒下海量的重物才有可能阻攔。
說罷,柴擒虎便率先動作起來。
此時,這一帶已亂作一團,眾民夫只如沒頭蒼蠅般亂撞,哆嗦著嘴唇喊要死了,這會兒突然跳出來一個帶頭的,眾人來不及思考,便下意識跟著做起來,一時紛亂漸平,漸漸井然有序。
「大……少爺!」阿發的喊聲迅速淹沒在人群中。
眼見勸不住,阿發一咬牙,也跟著沖了上去。
罷了,死就死了。
死了我給少爺墊背!
柴擒虎從未像此刻意識到自己是個官,在這裡的所有老少都是他的百姓。
眼前成百上千人報到朝廷,不過是淹沒在無數奏摺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可這些天大家同吃同睡,累了一起躺在爛泥地里吹牛,聊家長里短……
他們是活生生的人,背後有一家老小等著回去團圓,柴擒虎沒辦法在這個關頭貪生怕死,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扭頭就跑。
曾經柴擒虎聽人說,人在死之前會想很多東西,就如那元宵佳節的走馬燈,可奇怪的是,直到洪水退去那一刻,柴擒虎才忽然意識到,在這漫長的一整夜裡,他的頭腦中一片空白。
他來不及多想。
來不及去想父母,去想未婚妻,去想師父師兄,去想朝廷。
他滿心滿眼只有一個念頭,擋住洪水,守住堤壩。
「水退了!」
「水退了啊!」
不知是哪個方向的誰先喊了一聲,緊接著,水退的呼喊便如海浪般滾滾席捲而來。
無數人喜極而泣,抓住身邊的人大喊大叫起來。
水退了?
柴擒虎怔怔看著前方漸趨平靜的水面,晨光靜靜灑落在渾濁的水面上,泛起一層皴皺,像揉了滿地的碎銀。
「少爺!」自始至終,阿發都緊緊護在柴擒虎虎身邊,此時也禁不住聲音發顫,一種劫後餘生之感油然而生。
柴擒虎緩緩吐了口氣,扭頭一看,就見阿發猶如泥人一般,只有一雙白牙露在外面,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阿發憨笑幾聲,又指著柴擒虎道:「您也好不到哪去!」
這笑聲好像會傳染一樣,很快的,他們身邊的人也跟著放聲大笑起來,一波傳一波,整個堤壩上充斥著回蕩著放肆的笑。
然後很快,這笑聲就被此起彼伏的酣聲取代了。
一整夜的搶險,所有人都累壞了,來不及回窩棚,就這麼橫七豎八躺在堤壩上,人挨人人疊人,睡著了。
別說什麼失眠,那是不夠累。
真累狠了,站著都能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柴擒虎醒來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米香味兒。
一睜眼一動彈,身上又干又硬,刺的難受,低頭一看是泥巴,幹了又一寸寸裂開,活像貼了一層鎧甲在身上。
甚至他散亂的髮髻間也滿是乾涸的泥漿,硬邦邦亂糟糟,胡亂朝天支棱著,隱約散發著臭味。
「虎子醒了?」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打著赤膊過來,頭髮濕漉漉的,身上也在滴水,手裡還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米粥,「放粥了,趕緊去洗洗,不然等會兒給人搶光了。」
吃飯!
在這裡吃飯可不像衙門相互謙讓,去晚了、吃光了就是真沒啦!
柴擒虎立刻一咕嚕爬起來,順便往兀自張著嘴大睡的阿發屁股上踢了一腳。
兩人先衝到河邊就著涼水搓洗一回,乾涸的泥巴立刻化為泥漿,變成渾濁的黃水,一滴滴重新回歸河流。
天氣很熱,只是有些潮濕,來不及擦乾,兩人又拔腿衝到開飯的地方。
都餓瘋了,人擠人,工頭和幾個監軍怕生出亂子來,強行帶著士兵提著鞭子大聲喊排隊,這才勉強維持了秩序。
柴擒虎和阿發好歹搶了一碗粥,顧不上走回去,也顧不得燙,就這麼站在路邊,鼓起腮幫子狠命吹了幾口,稀里呼嚕喝光。
米顯然是陳米,味道並不怎麼好,但大約是昨天的事兒把那幾個監軍嚇壞了,這次沒再剋扣糧食,熬得稠稠的,一碗下去也能吃個七八分飽。
但沒有油水。
做重體力活,沒有油水沒有硬幹糧是熬不住的。
別看現在灌得水飽,要不了多久滿肚子米粥就會變成一泡尿沒了。
可肉多貴呀!
一斤肉怎麼也要十多文錢,才那麼一丁點兒,放到鍋里見不到油花。可若換成陳米,能買好幾斗!
若有生蟲發霉的,那就更賤了。
民夫么,都是當地徵召的賤民,但凡家裡還有別的活路,都繳納一點替稅銀子逃了。
剩下的這些,呵呵,死了也沒人管。
有口吃的就不錯啦。
這次水退之後,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來,從監軍到民夫都跟著放鬆下來,看管得不那麼嚴了。
柴擒虎四下看看,見無人注意,便飛快地蹲下往大堤上用力抓了一把。
稀碎!
別說河水浸泡,水流衝擊,就只是用人手這麼一抓就碎了!
這算什麼堤壩!
即便柴擒虎是土生土長的北方人,不怎麼精通水利工程,也知道朝廷明文規定,這些地方的堤壩應該用巨石堆砌,中間縫隙以糯米汁混合形成的三合土連接,不留空洞。
如此形成的堤壩堅如盤石,牢不可破,歷經百年仍不倒。
可眼前的是什麼?
朝廷每年撥那麼多銀子,就修了這麼個東西嗎?
「少爺……」以前見有人過來,阿發忙出聲提醒。
柴擒虎用力將那把土摔回去,拄著膝蓋狠狠抿了抿嘴,站起身來回到窩棚。
今天暫時沒什麼事,一眾民夫都在窩棚里躺著,見柴擒虎和阿發回來,之前提醒他們吃飯的那漢子便推了推身邊的人,讓出一塊地兒來招呼他們坐下。
「咋去了這麼久?搶到飯了嗎?」
柴擒虎笑道:「搶到了,難得吃飽。」
「王叔,昨晚上可真嚇人吶!我聽說這些地方年年要人,年年修堤壩,這玩意兒不是修一回就管一輩子的嗎?」柴擒虎一臉懵懂地問。
「一輩子?」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先是一靜,然後紛紛大笑起來。
「真是個傻小子,要是修一回就管一輩子,那些官老爺們怎麼掙錢?」
「別說管一輩子,管個三年五載就不錯啦!」
「哪怕就是好的,換幾個官做做,也就變成不好的了……」
眾人本就累的慌,又經過昨日那一嚇一累,如今正是滿腹牢騷沒處發泄,便七嘴八舌說起來。
柴擒虎又問:「怎麼個說法?」
那王叔看了他一眼,慢悠悠換了個姿勢,「怎麼個說法?就好比你出去與人家幹活,干一回給一兩銀子,那你是願意一輩子就干這一茬,掙這一茬錢呢?還是年年有這個錢掙?」
他左右看了看眼,見著監工正在外頭打瞌睡,這才壓低聲音道:「你也去過城裡吧,你看那兩邊栽花種樹都是朝廷的臉面,可知道那些樹活得好好的,可但凡換個父母官做,就會被連根拔起重新栽種?」
每修一次堤壩,每修整一次地方,朝廷都要撥款,而只要撥款,各路官員就能跟著挖油。
一樁樁,一件件,沒有任何粉飾太平,經由這些最卑微,最低賤的民夫口中說出來,聽得人觸目驚心。
連他們都心知肚明的事,地方官不知道嗎?年年月月派下來的京城視察官不知道嗎?
他們知道,只是不說!
為什麼不說?
是畏懼某人的權勢?
還是拿了好處跟著分一杯羹?
只怕都有!
柴擒虎聽得心頭火起,五臟六腑都跟著煎熬。
他忽然想起以前小師妹說過的納稅的事兒,越發氣憤,也越發悲涼。
那些小老百姓每日累死累活做點小買賣,也不過果腹罷了,卻也兢兢業業繳納賦稅,可繳納的賦稅就是養活了這麼一群國之蛀蟲嗎?
晚間,柴擒虎只是睡不著,仰面躺在地上。
窩棚用草搭建,頂棚有縫,透過那些縫隙能看到很晴朗的天,月色如洗,星子閃爍,正如柴擒虎在別處看到的一般明媚。
莫名其妙的,他腦子裡冒出一個念頭,也不知小師妹現在在做什麼?
她可曾抬頭看著漫天繁星?
「你小子放著好好的覺不睡,想什麼呢?」王叔忽然出聲道。
柴擒虎一怔,老實道:
「想媳婦兒。」
王叔低低笑了幾聲,也像他一般仰面躺著,翹腳看天。
「我也想。不光想媳婦兒,還想家裡兩個娃,也不知這幾日有沒得飯吃。」
家裡弄就那幾畝地,每年那幾斗糧食,他跟著出來,其實賺不到什麼錢,也剩不到什麼糧食,可家裡就能少一張嘴吃飯,省下來,娘們幾個就能多吃幾口。
柴擒虎也來了幾分興緻,「兩個孩子幾歲了?是男是女?」
王叔便難掩得意道:「一兒一女,兒子十九了,女兒十五啦!這幾年也該尋摸找婆家了。」
「兒女雙全,好福氣呀!」柴擒虎贊道。
王叔自嘲一笑,舉起一雙滿是傷痕和血泡的手,橫在眼前翻來覆去看了看,「哪裡有什麼好福氣?娘們幾個有時連飯都吃不飽……」
閨女要相看人家了,他這個當爹的,卻連幾尺紅頭繩都買不起,更別說嫁妝。
這算什麼福氣!
他們之所以自發來守堤壩,一是能混口飯吃,不至於餓死,二是家鄉地勢低洼,萬一真來了洪水,頭一個淹的就是他們那裡。
沒有退路。
一時間,柴擒虎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吃不飽飯,是這些百姓不夠努力嗎?
不是。
老百姓餓肚子,是朝廷的恥辱,是他們這些官員的恥辱。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叔忽然低聲道:「你是朝廷派下來的人嗎?」
柴擒虎的呼吸一滯,沒做聲。
他不出聲反駁,王叔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你跟我來。」王叔爬起來示意他跟自己往外走。
柴擒虎略一遲疑,也跟著站起來。
「少爺。」阿發不知什麼時候也醒了,低聲勸阻道。
到底只是萍水相逢,彼此不知底細,便是這些日子王叔說的家裡的事情也未能分辨真假,萬一他是敵人呢?
柴擒虎輕輕搖了搖頭,「沒事。」
前頭二十年,他四處混跡,沒個正形,所幸父母師門寬厚,從未阻攔,任他自由瘋長。如今年過弱冠,身為朝廷官員,未曾做出什麼政績,可唯獨有一點卻頗有自信:他很擅長看人。
這麼多天以來,王叔眼神中,語氣中甚至舉手投足的動作里透露出的疲憊和麻木,做不得假。
這是只有長年累月被基本生活折磨的窮苦老百姓才會出現的姿態。
「做什麼的?」
柴擒虎和王叔才出了窩棚,就被監軍發現了,舉著火把就往這走。
「差爺,拉屎。」王叔立刻賠起笑臉,捂著肚子點頭哈腰道。
柴擒虎也在後面,面容扭曲,動作如出一轍。
那監軍啐了一口,罵罵咧咧道:「懶驢上磨屎尿多,就是素日給你們吃得太飽了,竟然還有屎可拉……」
王叔和柴擒虎道了謝,又賠不是,立刻找了個上風向,解了褲子蹲下。
那監軍罵了一句,喝道:「作死呢,滾遠些!」
這兩個狗日的跑到上風口去拉,這不存心找大爺麻煩嗎?
王叔和柴擒虎整齊地往旁邊挪了挪,聽著監軍罵罵咧咧走遠了,這才鬆了口氣。
「您是怎麼看出來的?」柴擒虎自認這些日子自己很是任勞任怨,再難吃的東西也眼睛不眨一下吃下去,也沒露出什麼馬腳吧?
王叔就笑了,又有點小得意。
「頭兩日我就覺得不大對勁兒了,你們兩個小兄弟,雖說膚色黃黑,又說逃難來的,可身上腱子肉那樣結實飽滿,皮膚也細膩,手上並沒有傷痕老繭,一看就是沒受過苦遭過罪的。還有那腰桿也未免太直了些……」
真正遭受苦難的人,是不會有那麼挺直的腰杆子的。
柴擒虎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