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沉沙
宋家已然一片歡欣鼓舞,院子裡面燈火輝映,偏廳未進便聽見長子宋眺谷歡朗跳脫的跟兄弟們說笑,「魯東黃河入海之地,我特意看海去的,那麼大,跟天一樣的看不到邊際,一個浪花打過來,能把人卷到海底去。排排浪花連成線,響如雷鳴!」
他們都沒有見過海,見他拿出來一個大海螺,「母親,您聽,這就是海的聲音,這一隻是我特意挑的,比老二屋子裡擺著的那個要大許多。」
宋映谷積極附和,「大哥這一趟可長了不少見識,不知道海邊是不是真的有鮫女,這裡面的聲音據說是她們唱歌呢。」
宋暘谷低頭含笑,不好直接說他給掌柜的騙了。
那是光寧十九年,家裡生意有船隊出海,下面掌柜的敬獻上來的,,從地中海岸帶回來的海螺,哄他說裡面有鮫人的歌聲,宋映谷便時不時較真琢磨這個事情。
「老爺回來了——」門外一陣腳步聲,簾幕層層,屋子裡伺候的依次高打起帘子,宋眺穀人已經出去了,跪在門檻外面磕頭,「父親安好,兒子回來了。」
宋遵循對他一肚子的氣,一肚子的話,一肚子的埋怨,此時此刻,看帘子內光鮮酒菜,庭院內落櫻繽紛,燭光亦溫柔,威壓便被三個兒子柔和,「先吃飯,吃過飯我再跟你一起算賬。」
宋眺谷嘿然一笑,撓了下額頭,「兒子知錯了。」
「頭怎麼了?」腫起來一個大包,跟壽星公一樣。
「馬上摔下來,不礙事兒,父親吃過沒有,聽說梁大人請您去議事,我們便先開席了。」
他話忒多,一桌子的話鋪擺不開他,老二總是捧台的,時不時穿插一句,宋暘谷話極少,但是他聽的很認真。
等筵席散了,宋眺谷便跟著宋遵循去書房,二太太頓足要說什麼,看丈夫一眼,攏手站在半人高的銅雀燈台邊,徐暖而溫,最後只囑咐丫頭,「備傷葯去。」
老大不聽話,做了混事兒她是知道的,一晚上丈夫沒有一個笑臉兒。
家中三個孩子,一視同仁,從來都是賞罰分明的,要罰都是一起罰著的,有輕有重,當老大的,從來都比下面的弟弟們多擔待一些,板子多挨幾下的。
果真一頓好打,宋眺谷給抬出來的,呲牙咧嘴的,還有心思對著倆弟弟嘴貧,「哎呦,我可不亂跑了,我從魯南道跑到魯東道去,是想干一番大事業的,誰能想到,全亂了,裡面夾著一些烏合之眾,弄得烏煙瘴氣的,我氣不過要走,他們還敢攔著我,差點沒從馬上摔下來給踩死了。」
少年人意氣風發,跟著師兄弟們要去行俠仗義,沒想到後面變味兒了,按照他的話來說,人吃五穀雜糧,拉什麼顏色的都有,他看著形勢不大對,便脫身跑了。
下面兩個弟弟受著他連累,也一人五板子,念著宋暘谷最小,打板子受不住,便打了手心,這會兒火辣辣的像是沒有了一層皮,跟著宋眺谷一起回房間。
「他們要幹什麼?」
宋眺谷疼得有氣無力的,還逞強呢,「藥粉子大把的撒,該用勁兒的地方就用勁揉開——哎呦,我的親娘啊,您倒是有點寸頭點兒啊!」
他先跟小廝貧嘴,聽屋門口伺候的丫頭們笑成一團,自顧自的拉起來宋暘谷的手心看,「疼不疼?」
宋暘谷斜眼看著他,那意思是你說疼不疼呢,抽出來手,說話跟個上凍的抹布一樣,「不疼!」
你都這樣了,我還能當著你的面說打幾下手心疼啊,宋眺谷等上好葯了,才對著他說知根知底的話,這些話他跟宋遵循也剛說完,「我看形勢不對,他們鬧著進京去了,你知道嗎老小,幾萬人啊?」
「這一路上,他們吃什麼,喝什麼?哪裡來的物資,還有拖家帶口的,見了洋人就殺,可是他們後面殺的也不僅僅是洋人了,到處說自己刀槍不入,他們可能吃了一種東西,你知道嗎?」他的聲音壓的很低,低到能聽見院子裡面落燈人的腳步聲。
大概吃了一種東西,然後擾亂神志,便覺得自己刀槍不入,血肉之軀都砍壞了,還不覺得疼,有點邪門。
「我是學武的,也知道一些旁門左道的東西,多虧我機靈,不然我也就跟著一起去京城鬧事兒了。」
宋暘谷坐在榻沿上,聽他興緻勃勃的描繪,就聽宋眺谷囑咐他,「不過別跟父親說,還有,我偷了你的那匹馬丟了,人太多了,馬大概給師傅騎著走散了,師傅躲風頭去了。」
那馬,他的愛馬,養的油光水亮的,宋眺谷從家裡走的時候,把兄弟三人的馬順手牽羊都借走了,騎著自己的,牽著倆弟弟的,覺得自己夜奔三天三夜的架勢!
宋暘谷笑的有點虛弱,面色枯著,起來的時候不小心摁倒了宋眺谷的傷背,「大哥,你好好休息。」
宋眺谷疼的悶哼,真疼啊,趴在那裡什麼也看不見,宋暘谷走出來站在院子里,自己拿過來羊角燈提著,心疼得不行,他的馬!
魚承恩在後面追氣喘吁吁,也不敢跟的太緊了,絞盡腦汁想哄他高興,「三少爺您瞧,剛才大爺院兒里特意交給我的,說是單獨給您的。」
他打開盒子,舉著到宋暘谷跟前,裡面是一匣子黃櫻桃,水色瑩瑩,一個個有龍眼那麼大,「說是從青城過的時候,特意帶給您的,那邊特產的。」
剛在外面的時候都在井水裡面拔過了,不好的都撿出來了,一個個掛著水珠子,還帶著沁涼的冷意,正好降火用的。
宋暘谷頓足看著這一盒子,還是惦記著自己的馬!
他的馬?
這會兒已經在京城沉沙折戟了!
連同沉沙折戟的還有桑姐兒,她打聽了幾家鏢局便去找,沒想到青天白日的,鏢局還沒到,城門便大開了,烏泱泱的一群人眨眼睛就衝進來了,有的騎馬有的走路,還有推車的,人人手裡都拿著傢伙,城門衛抵擋不住潰散後退。
桑姐兒人生地不熟,跟大奶奶先是給人搶了包袱乾糧去,又給人把錢袋子趁亂搜颳去了,大奶奶抱著不肯撒手,「您行行好,我有兩個孩子,給我留點兒路費——」
誰聽她的,都是窮苦出身,都餓的很,一腳踢開就是了,後面人看她不撒手,拿著大刀氣勢洶洶過來。
桑姐兒便把荷包里的銅板兒全撒地上去,趁著人搶錢的功夫,拽著大奶奶才跑出來。
元熊嚇的直哭,他手上的紅繩兒都給人搶了去,三個人等跑到小巷子裡面聽不見人聲了,盤點資產就只有桑姐兒掛在脖子里的那片金鎖片。
「這還是老太太給的呢,咱們到時候等安穩了,去當鋪當了,湊路費到山西去。」桑姐兒擦擦臉上的汗,嘴乾巴的犯渴。
又慶幸王乃寧早走了,「不然一準也搶光了,他一個人走的快,又有拳腳功夫,沿著官道兒定比我們早到,必定在元盛德等我們。」
王乃寧確實是快,他一口氣跑出去幾十里,騾子跑的不如馬快,卻耐力好,星夜趕路,不敢耽誤,一怕追兵趕上,二想早點前去安頓下來,好接應一下她們。
誰知道京畿地帶一下就亂了,商戶也沒想到,沒來得及下板的都給搶了,湧進來的這些人多數是好的,但是其中也有混飯吃的,跟田有海一般的,混的不好找個靠山薅羊毛的。
乾的專門是欺辱自己人的事兒,拿著雞毛當令箭,住家戶是欺辱不到,衚衕裡面都是抱團的,那就是街面上的人吃點苦頭。
第一個首當其衝的就是商戶,第二個就是桑姐兒這樣倒霉的外鄉人了,但凡她有個落腳的地兒,也不至於跟個綿羊一樣等著給人搶。
這些人沒有軍餉沒有錢糧,總歸是要吃大戶的,使館區就成了重災區,殺的人人都叫好,大刀上面綁著的紅櫻子,血水順著嘀嗒嘀嗒的往下淌。
桑姐兒也不知道該愛還是恨,這些感情都比不上現在的肚子餓,大奶奶不識字兒,現在也覺得識字才能在外面行走,看著桑姐兒去請人家收留,半天也不開門。
人聲也沒有一點兒,全都緊閉門戶,十家有九家是不敢出聲的。有開一道縫兒觀望的,一看帶著倆孩子的婦孺,也沒有多餘的糧食給,救濟也救濟不了三張嘴,零星一點兒。
桑姐兒不敢帶著去天橋底下找地方,那些是職業叫花子的地方,他們都是有地盤兒的,餓得時候什麼肉都敢吃,他們不是一路人。
走投無路只能挨家挨戶地敲門,只在衚衕裡面請人收留,「大爺,您行行好,我們是外鄉人走親戚的……」
桑姐兒乾巴巴地,她希望這裡有吃的,從進城就沒有吃過東西了,元熊都哭不出聲音來了,她想去當鋪,可是當鋪都下板子了,城門不進不出。
人生地不熟,全是摸黑。
現在想起來族親的話,這就是背井離鄉,這就是為什麼人人都不願意走遠路出去闖蕩,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
靠在牆根下,看著不遠處的元熊,給大奶奶抱在懷裡睡著了,一點大的孩子,出來的時候臉上還是圓乎乎的,這會兒已經瘦多了。
她在五月末明媚的陽光下攤開等腐爛,想著到底要去偷還是搶,怎麼偷怎麼搶,不過短短兩天的功夫,就把一個聖賢書的人逼得想這些,桑姐兒攤開手心,看著清晰的脈絡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