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人
她琢磨著自己興許就是家道中落的命,戲文裡面唱的落魄表姐表妹們一樣,往後大概要歷經很多很多的磨難。
等到晌午頭,她聽見院子里有輕微的動靜,又歸於安靜,她抱著元熊的臉親了親,「元熊——」
元熊睜開眼睛,懵懂且無知,「姐,到山西了嗎?」
桑姐兒抿著唇,側過臉去,「快了。」
「姐,我餓。」
「嗯,一會兒就有吃的。」
「真的嗎?」元熊抬起來脖子,拉著桑姐兒的手,笑的天真爛漫。
桑姐兒會偷會搶嗎?
不會,但是可以學。
她努力集中精力,讓自己好好想想從哪戶人家的哪個牆頭跳進去,怎麼跳,被發現了怎麼辦,廚房在哪裡,出來之後怎麼跑。
你看,人逼到了一定的步數,車轍就開始偏了,誤入歧途就是這麼來的。
她剛挪騰了一塊石頭,還沒有墊在腳底下,還是不敢踩上去,只低著頭走神。
五月是毒月,陽光大把地撒,填不滿她枯起的眉頭,金鐘罩一樣的天青色長衫上面一道道的褶皺,一團團的臟污,只一雙丹鳳眼,狹長而細緻地在臉面上勾勒。
很符合我們傳統的審美,不是葡萄眼圓溜溜地,也不是杏仁眼波光粼粼地,落而孤鶩,起而神飛。
她的心裡無力的拉扯,現如今別人搶她的,她再搶別人的,無味且難堪,她跟那些人相比,想不出有什麼區別來。
這不是她應該做的事情,也不是她想做的事情,她心裏面還有個人坐在那裡,束縛著她不能這麼做。要是閉著眼做了,人生的黑暗便沒完沒了地泄出來了,一點一點的從光明裡面把你拉進去,撕碎了吞吃了。
老天爺不給好日子過,她做錯了什麼,憑什麼要不好過,元熊那麼小,他又憑什麼過不上好日子呢?
起點是老天爺給的,那跑多遠怎麼跑就是自己的事情了,想到這裡,攥緊了拳頭。
心裏面小火苗就起來了,那憑什麼的呢?你憑什麼要我不好過的,我有手有腳有腦子,你再怎麼磋磨我,我照舊為了好日子發癲,一股子不服輸的勁兒支愣起來。
忽聽背後人發問,「小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桑姐兒猝不及防回首,祁兵,而且是甲兵,他們的胳膊上,都有標記!
舒充和奔忙了一晝夜,兵甲還在身上沒有換下來,匆匆來家裡看看情況的,沒想到入目一雙神采四射的眼睛。
是的,你看見這個孩子,總是先看到她的眼神,不屈而倔強!
他是四祁下的一個城防甲兵,文質彬彬而帶一股子弱氣,看人的眼神極其和善。
桑姐兒立在那裡,竭力的想讓自己體面一些,一些陰暗的想法在角落裡的時候能生蘑菇,可是見到人的時候,在大太陽底下,便一下遁走了,「大爺,我來投奔親戚的,路上給人搶了!」
舒充和摘下來帽子,一隻手托著在手心裡,晌午頭熱的人像是貼在桶里的燒餅,乾巴巴地曬著,「可不是,外面都亂了,我在永定門那裡跟亂民撕扯了一晚上,半夜又接到上峰的命令說不要攔截了,放他們進城裡來,這才有功夫家裡來喘口氣。」
兩句話的功夫,桑姐兒便知道這是個好人,他看人的眼神總是帶著同情且關懷的,「大爺,您可憐可憐,不敢到您家裡去,給我弟弟一口吃的,我謝謝您!」
舒充和順著她的視線,才看見遠處還有人,嘆口氣,「孩子有什麼錯兒呢,你先不要著急。那起子人剛進城的時候沒有秩序,且亂了一陣,現在朝廷想要用他們,已經下令歸攏收編了,街面上慢慢會安穩的,省的他們跟無頭蒼蠅一樣的使錯勁兒了。」
要說他們做的也是好事兒,辦的也是為國為民的大事情,他們勇敢而自強,給我們大傢伙都爭了一口氣,可是桑姐兒的難處,跟誰說理去?所以她沉默,不肯說一句人家的不好。
舒充和忙從懷裡掏出來芝麻餅,「來,早上發的行糧,我還沒吃,都給你。」
他們是祁兵,比一般的兵勇要好得多,守城門這樣的差事,也只能他們去做,坐有坐糧,行有行糧,按著人頭來的。
在冊的就給發,發了真到了硍節兒上了,你就得上城門樓子上看好門戶了堵著!
桑姐兒砰然叩首,額頭觸地,「大爺,您大恩大德,我是魯南道青城王氏孫,不敢問您名姓,念您一輩子的好。」
舒充和見她做事規矩有禮,說話又有章程,忙扶她起來,「聽你說話讀過書,想來也不是小門小戶,不過舉手之勞,不必掛齒。」
說完便面帶薄紅,匆匆走了,桑姐兒目送他前面走到衚衕深處,敲門而入。
元熊這才敢跑過來,蹣跚著站在那裡伸手,「姐——」
桑姐兒打開紙包一看,芝麻醬燒餅,料放的足足的,撐餓又下飯,先給元熊撕開一半,剩下的一半給大奶奶,「媽,快吃。」
「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找水去,這裡主家戶多,必定有水,」看元熊狼吞虎咽的吃,又囑咐,「背著人吃,剩下的收好。」
她得先喝水,喝飽了再吃點東西墊補一下,有口吃的,人就精神起來了,仔細著點吃個兩三天,未必不能等到街面上鋪子開的時候,到時候找個鏢師,又或者便宜點兒跟著車隊走,都行!
一下便跟個鼓皮一樣,自己給自己打氣,吹起來了。
三人仔仔細細凈面,桑姐兒幫元熊衣服整理好,牽著他找到一處草棚子裡面,遮風避雨。
路過舒家的時候,她認認真真地編了個草環,放在了門外的台階上。
雖無以報,結環銜恩銘記於心。
舒家院子里姑奶奶正埋怨,「你也忒好心眼兒,保不齊是騙人的,那麼一摞子燒餅,說給人家就給人家了,你倒是留點啊。」
按照祁人向來看重姑奶奶的俗語,雞不啼,狗不咬,十八歲的大姑娘滿街跑!這位年滿十八歲還沒有出嫁的姑奶奶在家裡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
她抖擻著家裡的米袋子,「您瞧一眼,祿米春秋兩季才發,一年攏共也就兩次,這春天才發的,就吃完了,層層盤剝下來不夠數不說,給的也全是陳糧。」
按理說,家裡有一根鐵杆莊家,便能吃喝不愁,按照冊子裡面規定的銀糧也夠一家子吃用的了,怎麼也能養活兩個老人還有兩個孩子,再多姑奶奶一張嘴也夠了。
可是一層一層發下來,各個都跟扒層皮下來一樣,到下面人手裡,全然就變樣了,姑奶奶心裡只發愁,她不愁自己找不到一個好丈夫,只愁弟弟這一家子的日子要怎麼過。
舒充和劈柴,給柴火碼得板板正正堆起來,上面鋪蓋上擋雨的草席子,「上面說要打仗,聽朝廷的意思,是趁著這會兒人多用起來,城外那些民勇湧進來幾萬人呢,規整起來跟洋人結結實實打一仗,咱們也翻翻身,讓他們知道咱們的厲害!」
姑奶奶把米曬好又裝米缸裡面,「可是給二兩銀子?」
「為著跟洋人打,說是給雙倍,行銀四兩呢。」
他們在祁的甲兵,有名額登記在冊的,有一個算一個,坐有坐糧,行有行糧,總歸餓不死。
姑奶奶便滿意了,抿著唇笑,「打仗你只管看著,城門不是架起來大炮嗎?打炮就是了,嚇得他們立馬就回去了,實在不行放鞭炮,他們也沒見過這排面。」
又笑眯眯地壓低了聲音,「等打完仗了,再辦大事兒,去收養個男孩兒來,家裡也算是香火有繼。到時候找關係登記在冊,你的差事不能白白便宜給了別人,這份俸祿還是咱們家裡的。我也能放心出嫁了,對得起爸爸生前的一番叮囑。」
說起來孩子,舒充和就想起來那雙眼睛,「我今天瞧見那男孩兒,五六歲的樣子,身板兒可真正啊,那眼神看著跟個小牛犢一樣,可真教人喜歡。」
不光是為了繼承香火,更重要的是繼承家裡的這份鐵杆莊稼,祖上掙來的,不能到他這裡就沒有了,有一份嚼穀也能養家糊口,不給家裡人出去看人臉色掙飯吃,更為了他那可憐地天生聾啞的女兒!
這是家裡人早就商量好的,要他說,收養兩個男孩兒,他自己獨生一個,沒有個弟兄幫襯,到自己下面,覺得有個弟兄,小哥倆互相商量多好。
姑奶奶不樂意,祁頭大拉翅兒上面的石榴花耀人眼,跟著腦袋一晃一晃地,琵琶襟坎肩上別著一串珠子,腳底下一雙金魚紋元寶底旗鞋。
她利索且體面,一舉一動都透著氣派,就連綴珠的銀簪子,都發白髮亮,不是那麼地白,卻爽朗而明快,「五六歲的可不行,年紀大了記事兒,跟咱們過不到一起去。要我說,扁擔挑著筐,一頭一個兩三歲的最好!」
五月榴花照人眼,枝間時見子初成不是,她把粽葉從桶里撈出來,銅剪子咔擦咔擦地修剪,「咱們這麼大的天井,孩子們在院子里玩兒,秋天結那麼多的石榴,紅寶石一樣的分著吃,多好!」
是啊,多好的日子,舒充和想想也覺得寬慰舒坦。
他給家裡擔水又備好劈柴,剛擦黑就聽見嗡嗡地振動,遠處「砰」地一聲。
炕上小桌都震動。
周邊一陣喧鬧,有人樂呵呵地,「放煙花還是爆仗?這麼大聲響,得多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