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賬房去(含入V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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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舒充和便沿著南城根兒,又過了西便門,入了營房領東西,他們的東西都是旗裡面發下來的,旗裡面下面再有營房裡面的牛錄領回來,牛錄再派發下去。

按照祁人的規矩,旗里都有祁主,祁主下面牛錄章京們各有兵丁轄區,下面的人都得靠著他們,因為他們掌管名冊,分發俸祿。

有不聽管轄的,便是名冊一勾,就什麼都沒有了,不是旗里的人了,還能上哪兒去認祖歸宗呢,跟漢人家的族譜也差不多,只不過不發糧銀罷了。

他這一支,從東北南遷之後去,便入了正藍旗,分管的正是翁鈕格氏,翁家大爺翁顯達可是響噹噹的正四品,堂堂地紅頂子,任職他們營房的牛錄。

端午節按著規矩,先把過節費發下去,按著名冊,低級兵丁一人銀二兩,超過二十歲的便是三兩。

剛好舒充和一個月的餉銀,他們節日有過節費,婚喪嫁娶連著紅白喜事兒,還有幫襯銀,就算是他收養了兩個孩子,也按照添丁進口的喜事兒,把兩個孩子的洗三銀子也給補上了,共計二十兩銀子。

雜七雜八地一年頭尾加起來,要家裡的大奶奶姑奶奶,還有扶美都不用為了生計發愁,節下還能買一對兒紅絨花戴著,日子過的倒也和美。

現如今多兩個孩子,節省一點便是了,他站在城牆上,迎著初升的太陽,城門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雜著叫賣,「粽子——拇指大的粽子來——水晶粽子來!」

手巧的老婦人挎著籃子,藤編的上面掛著五彩絲線的小粽子,紅繩兒紅布做的小老虎,粽葉包的指甲蓋大小的粽子,用紅繩連成串兒,裡面裹著雄黃,都是應節的手工活。

在日頭下面,這個城門是這樣的熱鬧,這樣的有人氣兒,這裡的人充滿對生活的希望和未來的寄託。

舒充和愛過這樣的日子,他日復一日地守在這裡,看著,望著!

在被包攬的一輩子里,他的脾氣溫和而近乎溫順,體面地活著,沒有欺負人的事兒發生過,也沒有對著人惡聲惡氣過,也沒有人欺負過他。

他覺得,這個世界,合該就應該是這樣兒的,大家相安無事地活著,現如今洋人跟朝廷,一樣地相安無事。

大奶奶早起,先給孩子們塗雄黃酒,耳朵鼻孔都點過。扶桑拉著扶美出去,看門上舒充和畫的硃砂判兒,左門是鍾馗,右邊是孫天師,辟邪避瘟。

院子里姑奶奶喊了叫賣的進來挑絨花,「這朵好,銅絲扭成攢花式樣的——」

戴上對著鏡子照著,手輕輕地扶著,臉龐帶著朝氣的瑩潤,這樣的顏色趁著她,才發覺她還是個沒出嫁的大姑娘,給扶然脖子上掛一個葫蘆,又蹲下來給扶美衣襟上掛繒子,「我們扶美可真漂亮!」

由衷地讚歎,可惜扶美聽不見,她順著那一撮五綵線,跑去給大奶奶看,不會說話,她不懂得發音。

扶桑左右看一眼,覺得門口的畫真好,她適合去門口站著,剛要轉身,就聽姑奶奶喊她,「你戴這個!」

扶桑看了一眼,是個葫蘆,她不懂這是什麼習俗,由著姑奶奶掛好,她笑了笑,「姑奶奶,您今兒這一身真漂亮。」

「就你嘴甜,嘴甜也不好使。」姑奶奶給她理了理長衫的下擺,牽起來她的手,「走吧!」

大奶奶影影綽綽地坐在窗前,欲言又止而沉默,扶桑看她一隻手抬高穿梭,藍色的線細細地,像是蜘蛛吐出來長長地絲。

「奶奶,扶桑怎麼戴葫蘆,姑奶奶說男孩兒才戴葫蘆,女孩兒戴繒子!」扶然趴在案桌上寫名兒,他認識的字兒,加上缺胳膊少腿兒的攢一攢,大概能有一簸萁,四肢俱全的可能只有舒扶然三個字兒了。

大奶奶是個極好脾氣的人,因為自己的女兒,她齋戒信佛,初一十五茹素持齋,佛誕典禮進香,家裡請菩薩回來供奉,虔誠而卑微。

「大哥兒,你最年長,以後千萬要記得多照應一下他們。扶桑——」大奶奶把線頭咬斷,「扶桑她,從今以後是個男孩兒,你記住了!」

扶然點點頭,背著書包,「奶奶,我知道了,姑奶奶跟爸爸說話我都聽見了,家裡銀錢不夠,我最大,供著我去念書,姑奶奶是領著她給人做工當學徒去了。」

大奶奶嘆口氣,姑奶奶的心思,太要強。

「媽,我一定好好念書,不給您跟爸爸丟臉,等我識字兒了,去當差,給咱們一家子找飯轍!」

其實要論讀書,扶桑最好,她聰敏機靈,學什麼都快,大爺想都送去私塾念書。

扶然想到這裡,心裡也別苗頭,較勁兒,不能比扶桑差!

他還不明白大奶奶為什麼嘆氣,不明白大奶奶對他一個孩子,想說的那些沉重而又說不出口的話。

就這樣,在端午節,扶桑被姑奶奶領著,去給旗里翁佐領家裡送禮,給她討了個差事。

他們旗里的一應人等,本就聽佐領差使,祁主的權利極大,無論多大的官,拜三品還是一品的大員,祁主若是有事情吩咐,沒有一個推託的。

姑奶奶落落大方,跟翁太太說話,「前些日子,聽說在天津任職的三姑爺跟姑奶奶要回來了,您幫三姑奶奶相人呢。這個,是我家裡的二小子,扶桑——」

她拉過來扶桑,推著她到跟前兒,「給太太行禮——」『

扶桑記著剛學的規矩,打千兒屈膝,「太太,您安好。」

翁太太是個眉頭深鎖的貴婦人,她肩膀上的事情不比自己的丈夫——佐領大人少一點兒,三姑奶奶從天津回來,一應事情,只交給自己辦。

人手增添,首要的就是賬房人員,得從娘家選,翁太太也覺得應該從娘家選,旗里那麼多號子人,一家子都靠著旗里吃飯的,不怕有什麼歪心思的。

觀其行,探其神,翁太太覺得還可以,「姑奶奶明晚就來了,明兒一早就去當差吧,跟著師傅好好學,雖說學徒苦點累點,可是真本事在手,藝多不壓身,好好兒在三姑奶奶跟前奔前程。」

又對著舒善和說話,「善和,這麼大的孩子,爹媽可捨得,按著規矩,當人徒弟的,師傅就是自己的親父,以後去了宋家,宋家就是她的家了,三年才能歸家團圓。」

姑奶奶從廳堂下的小凳子上立起來,垂聽笑陪,看著前面扶桑的肩膀頭,才那麼一點兒,不由得一酸,「全聽太太安排,家裡想的跟太太想的一樣,去了宋家,能伺候三姑奶奶,是她的造化,給她找了個富貴窩,比家裡還要強許多。還謝太太不嫌棄笨手笨腳,我們家裡記著你跟佐領大人的恩情呢。」

「往後她爸爸只管在營房裡聽佐領的差遣,再沒有什麼掛心事兒了,這個孩子有不周到的地方,太太您擔待,三姑奶奶多擔待!」

說完,跪地叩首,祁人家姑奶奶金貴,行禮向來不叩首,如今這樣的大禮,扶桑立馬去扶,她知道姑奶奶心高氣傲,不然不能在家裡苦撐這麼多年。

姑奶奶一把拉住她叩首,「謝太太!」

回去的路上好像很長,姑奶奶一直牽著她,有賣小金魚兒的,在吹起來琉璃瓶子裡面裝著,掛在太陽底下流光溢彩,姑太太停下,「給你買個吧!」

扶桑搖搖頭,「姑奶奶,別破費了,錢留著家用。」

好看是好看,真的漂亮,可是養著挺費勁的,這些東西,在這兒看看她就挺滿足的。

姑奶奶才想起來,她明天就到宋府裡面去了,三姑奶奶是翁太太的小姑子,家裡姊妹排三,去年嫁到天津去了。

夫家宋氏是山東大戶,近日因為抗敵有功,從天津升遷至京城,風頭比之前更盛。

「扶桑,你有什麼想要的嗎?你進了府,三年不歸家,你缺什麼,捎個信兒,讓你爸爸給你送去!」姑奶奶直著脊背,這會兒覺得孩子苦,正兒八經祁人家裡的孩子,如果不是實在破落地過不下去了,沒有送孩子去當學徒的。

「羊肉豆花兒,我沒吃過想嘗嘗看。」

「走,帶你吃去,得快點兒,這個得一早吃,不然收攤子了。」

到了,果真收攤兒了,姑奶奶惱的不行,「這不趕趟兒的,平日里賣不完都靠到晌午,今兒倒是收攤快了。」

太陽實在明媚,姑奶奶把頭上的紅絨花摘下來,趁著正午的時候扔,去晦。

扶桑一身藍色長衫,陽光底下雪白的,臉上細絨地稚嫩,快到家門口的時候,她拉了拉姑奶奶的袖子,「姑奶奶,您心裡別惱,我知道你為了我好,我願意當個男孩兒,自在!。」

「我也願意進府里去,學本事哪裡不受苦的呢,宋姑爺是留過洋的新式人家,對人寬和的很。佐領夫人說了,一人一間小屋子,吃住都管,不叫苦。人口也簡單,三姑奶奶沒有生養,家裡只有山東老家接來二房的三位少爺,都是一心一意要做學問的。」

「只是我不在家裡,不能在長輩跟前伺候,您周全原諒我,等我出徒了,也是一個響噹噹的算盤手了。乾的好的,說不準兒當個賬房先生,外派出去,管一店財權呢。」

姑奶奶摸了摸她的頭,她心裡犄角疙瘩藏著的碎冰,被這太陽曬的,化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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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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