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犯彆扭
16.1好徒弟
姑奶奶帕子撐開,遮擋在額前,透過一角微風晃蕩的青蔥蘭花裡面看日頭,屋檐四下,暖光泄地。
翌日夏雨傾盆,大奶奶給她包袱裡面放了二十兩銀子,京郊窮苦人家,一年米面油菜,不過五兩。
「平時要是有個委屈了,且忍耐著一點,你的脾氣我看得出來,不是跟人別苗頭的強性兒,師傅有脾氣大的有脾氣差一點兒的,你多孝敬一些,端茶倒水撒掃不要偷懶。」
大奶奶絮絮叨叨囑咐,最後包袱打扣兒,「要是實在過不下去了,師傅磋磨人的,就來家裡,我跟你爸爸,到底能給你撐口氣的。」
舒充和借了騾車來,上面蓋著油布,站在過道里朝著明間裡面喊,屋檐雨滴成串,從他肩膀上滑過一片深色,「走了,到點兒了,不好去遲了教人等,早去候著才好。」
大奶奶應聲,「就來——」
拿出來一雙鞋子,黑色八字開口鞋,「快換上試試,姑奶奶做的,昨兒夜裡來不及了,原本要給你綳三層裱糊的,只來得及做了兩層。今兒一早上沒瞧見她,興許出門辦事兒去了,不能送你了。」
扶桑穿上,伸進去指頭,余著兩指頭寬,扶桑覺得這樣好,等秋冬天了還能塞襪子進去,她腳現在長的也快,「奶奶,我走了,您家裡辛苦,照顧哥哥妹妹。」
包袱四角兒打結,她背起來,掀開袍子,從雨幕珠簾裡面穿過,越過垂花門。
撐著一把泛舊枯黃的油紙傘,背著一塊兒鼓囊囊的月白包袱,人不高,卻長身而立,姑奶奶繞過長街看見衚衕口騾車拐彎。
她披著蓑衣穿著木底花盆鞋,追著幾步喊破了嗓子,雨聲綽綽裡面也沒有人聽見。
「哎呦,姑奶奶,您這是哪裡去了,一早上就沒看見你,扶桑都走了,也沒來得及送送她去,這一下三年見不到了。」大奶奶說完就看姑奶奶臉色慘白,渾身都冒著涼氣兒,她身上都濕透了,抱著個食盒還在桌子上滴水。
大奶奶打開一看,朝陽樓內孫家豆花兒,「您想吃這一口兒了,趕著天氣好了就有行商走街串巷地賣,何必大雨天跑那麼遠的呢。」
她給捧出來,還有餘熱揮香,「這許多的羊肉口蘑,您加料兒了吧,我給您熱熱吃去。」
說完,就看姑奶奶趴在炕上嗚嗚地哭起來,越哭越傷心。
剎那間家裡靜的只聽見落雨聲聲,大奶奶沒敢動,也不敢問,姑奶奶的脾氣,有時候喜怒不定的嚇人,不知道又想起來什麼傷心事兒。
不過一會兒就好了,姑奶奶總不肯叫人知道她的傷心事兒,她覺得這個世界上的知己人太少了,但是有!
知己不用說,便知道你心裡想什麼,知道你哭什麼笑什麼,不是知己的,淺談兩句也就算了,不然辜負了自己。
她哭一會兒就洗乾淨臉面換了衣服,看著扶美吃,「你有口福了,你二哥啊,就是個沒口福的,你說一碗豆花兒——」
她聲音有點哽咽,硬生生給咽下去,「一碗豆花兒她都沒福氣嘗嘗,白來京城受苦!都給你吃,你替她都吃了才好!」
哭的是扶桑,覺得這孩子什麼命,你來了富貴地兒,你說你沒享一天的福,她心裡,其實對不住。
三年後,宋府!
年底,蘆花似鋪天蓋地的大雪,屋子裡面炭火終日不斷才有點熱乎氣兒,教人不至於伸不出來手。
宋府後面一圈圍房,正中明間大師傅屋子裡面傳出來動靜,下面的小徒弟們便聽聲兒都動起來了。
有打水的遞帕子的,有倒夜壺的,還有舒展筋骨按摩的,扶桑在耳房裡面提起來早就燒滾了的白提壺,從窗戶留著的一絲縫兒往外看,天淺黑而地茫茫,院子里隱隱傳來掃帚刮地的聲音,教人心裡靜。
扶桑拿出來一小包雙窨小葉茉莉香片,往八吉祥大茶杯蓋碗兒裡面沖水,一包兒剎水翻雲涌,窖過的茶馨香撲鼻,再蓋上蓋子燜一會兒。
等裡面妥當了,便托著銅茶盤子裡面去,一手高打起棉布帘子,先露出來一張笑吟吟的臉兒,透著利索舒朗,「師傅,您起了!」
大概這些年常在屋子裡面待著,映著一片暗色進來的時候,她能與雪賽白。兩隻手穩穩噹噹地捧著大茶杯放在桌子上,水一絲不漾。
大師傅正坐官帽兒椅上閉目養神,頭髮花白而略老邁,他曾經是內廷裡面當值的,極善算術,能雙手撥算盤,數十萬百萬之巨算的分毫不差。他還有一手兒好字兒,做賬房的習小楷的多,他卻寫的一手好草書。
據說他還有一門絕技——袖裡藏金。別人說他的絕技是跟山西幫學來的,袖裡藏金是晉商密不外傳的絕技。
至於他為什麼會,府里的人有說他本來就是山西人,有的人說他早年勒索過一個山西商人,說什麼的都有,扶桑卻從來沒有見識過。
只知道大師傅原本在內廷待過,後來大概失勢,去了哪個王孫家裡指派。再後來不知道怎麼被府里太太招攬,來做專門的大賬房,宋府內宅財務總管,他手底下徒弟們冒頭的五六個。
大師傅聞聲先應一聲,貼她的額頭觸之冰涼,便關切問她,「早起又打算盤了?」
「打習慣了,我願意天天練著呢。」她跟著老年人生活久了,在這個圍房裡面寒來暑往三年,一日一日地學著心靜,做最多的兩件事,一個是珠算,一個是練字兒。
她用功,特別的用功,像是比別的孩子都知道學東西,身上有股子源源不斷的韌勁兒。
大師傅是行業裡面能牽其牛耳的人,不誇也不貶,「打算盤看著容易上手,但是打得讓人叫好也不易,五個手指頭各有分工一點也不能出差錯。」
他喝一口釅茶舒展腸胃,茶杯輕輕碰撞在案桌上,周邊四下無聲,均肅立聽師傅訓導,「干咱們這一行的,第一個得全神貫注,專心致志的人才能吃的了這碗飯。第二個得功夫到家,下面的珠子落上去了,得嚴絲合縫兒,不能有一點縫隙才算高手,這個得自己琢磨下功夫,第三個呢,要目光放長,我們在賬房裡面不出院牆一步,可是手裡過數的買賣算計,冗雜萬千,腦子不能糊塗了,上下比較左右比對,不出房門也能知道天下大勢兼商賈之道。」
一手算盤打好了,財通天下,其中玄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所謂是師傅領到家,造化看個人的了。
大師傅縱然有天大的本事,如今年邁他也得挑個合心意的,好把這一身的本事傳下去,徒弟裡面有傍著師傅想找個靠山的,有左右環顧想要外出鋪子裡面當個賬房先生的,人各有志。
扶桑這個孩子,他瞧著呢,不是最聰明學得最快的,但她性兒卻最投他的脾氣,合他心意。所以他待她嚴苛許多,她越勤奮,他便越嚴苛,但是她文弱,有時候怕用功過多傷了身子。
「你入府將三年,今天是年底盤賬的日子,你跟我到前頭盤賬去,看看是不是能獨當一面兒!」年底各大掌柜的盤章,都集中在二十九這一天,適逢大雪,府門外車馬盈門,正門大開,各地掌柜的陸續到了花廳候著。
扶桑聽著躍躍欲試,這盤賬,一考的是掌柜的,第二個考的就是做賬房的,她學師三年,是騾子是馬,總得遛遛,臉上十分明朗,「謝師傅!我好好兒干!」
瞧瞧,她不說一定幹得好,只說好好乾,大師傅有時候聽她的話口兒,總覺得自己年輕時候過於張狂了,鋒芒畢露地不懂得平庸之道!這個孩子身上有羊性,大羊者,為美,為甘!他覺得扶桑身上帶著回甘!
打量著她三年裡長高了許多,衣服有些略短棉袍露出腳踝一點兒,戴著一頂舊瓜皮帽子,「今兒就破例,你跟我一起用早飯——」
扶桑一年四季總是都戴著帽子,不然總覺得有些彆扭,到這個年紀,別的女孩兒都蓄髮了,不再是男女一樣的鼠尾頭了。看等大師傅坐了,她坐在背對門的條凳上,先幫師傅盛粥,又拿公筷取一個艾窩窩。
熱氣騰騰的艾窩窩,江米搗爛后攤餅包餡兒,裡面裹著山楂醬,上面撒了白芝麻,切長條狀。
她做的自然又妥帖,大師傅心裡也琢磨著這個孩子,他心裡頭,是想以後要她送終的意思,他是無根無家的人,也怕生老病死最後那三樣兒。
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別的孩子有更會伺候人,更體貼人心意的,可是在這個孩子眼前一比對,就顯得這個孩子體面有排位,一個是長得好,第二個是那個大方磊落勁兒,真真兒看的人舒朗,他一天比一天中意。
學徒一養三年,他們自然有識人考察人的訣竅,他敢說扶桑慧敏而敦厚,多有急智。進來時候交玩到一起的人,現在還在一起如同往日,不因為自己出類拔萃而厭棄舊友,有品行不端方的,她不言不語,只慢慢遠了一點,不拔刺兒得罪人。
大師傅昨夜沒睡好,早飯也吃不多,喝一碗粥,看扶桑跟著一起放下碗筷,知道她沒吃飽。
把盤子裡面幾塊點心包在帕子里遞給她,「先隨我去候著,等到時候墊補幾口,別餓壞了。」
今日人前大考扶桑要是通過了,那以後就真真兒是他的衣缽傳人了,也給掌柜的們摟摟眼瞧瞧。從裡間取出來一套新棉袍,「早前給你做的,你今日穿著去。咱們在外行走的,體面是第一位,看人先看勢,衣裳敬三分。」
旁邊大師兄笑嘻嘻的,他年紀最大,也不過比扶桑大三歲,從內廷裡面一起帶進府里來,歡喜地直搓手,「我可跟你說了,萬事兒別緊張,你是最沉得住氣的,今天人多,你只管盤你的賬,心思不要亂。」
「你在人前露臉兒了,師傅面上也有光,我也有光,你以後就是他的親傳弟子了,說句抬舉的話,這府里你終歸是有一席之地了,以後接了師傅的擔子,就是太太老爺見了,也得敬你幾分。」
說完便推著她進房門換衣服,自己立在門外等候,他們這一行當的人,近身的事兒,都分外地避諱著。自己殘缺了點,看人家,或者教人看了自己去,都挺傷心的。
收拾妥當將將天亮,日從湯谷出,瑰麗靜美而肅然。大師傅便偕著扶桑,逆著光跨后圍房而出,沿著宅院中軸由北向南。
這是扶桑第一次入內院兒,隨著師傅從宅院最外側,入庭宇深深,長廊漆紅靡艷,頂棚刷過的金粉彩繪在繁複地勾勒填充,曲折蜿蜒,造夢一樣的浮華。
扶桑回想上次離開圍房的時候,是八月半,府裡面請角兒唱戲賀中秋,他們圍房裡面的學徒傭工都能蹭聽,在正院兒圍房之間的長廊裡面,她靠著柱子混了個站票。年年如此,學徒雖然枯燥且無味,但是她入進去了,學進去了,便覺得許多趣味兒。
16.2好兒子
剛入正院兒,便聽到明間裡面嘈雜爭吵。
隨後門帘子被人一把掀開,大師傅剛入院門口立馬停住,側面避開,「少爺們好!」
扶桑垂目,只聽見打頭一人腳步匆匆,一雙黑色短靴,帶著排山倒海的怒氣踩過又落薄雪的地面,隨後一腳插進雪窩子裡面去,狠狠的踢開,「哼!」
雪沫兒便在陽光下四散,撒了扶桑半片棉袍,扶桑眼睛只往下看著這一片兒地,心想這脾氣可真沖啊。這樣的年輕又敢在太太屋子裡咆哮,想必是大少爺宋眺谷了,他跟太太想來已然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了。
眼前又碎步過去一人,先嘆口氣,隨後無奈地追過去喊著,「大哥,大哥,老大——」
這是二少爺宋映谷!
她身體斜著正對五福和合的雕刻,聽說這一塊上面,雕的蝙蝠有九十九隻,大太太稱之為「福地」。
府里三個少爺都是從山東老家裡來的,三個人感情好的跟一個人似的,後面必定還有一個要出來。
一陣寒風吹來,渾身的皮膚都過了一層冰水一樣,她僵硬著身體控制住打哆嗦,入目突然一雙不急不躁的帶褶兒皮靴,祁人家叫踏踏馬,鞋口一圈兒灰兔毛兒,慢悠悠地踱到眼巴前兒,「大師傅見笑了!」
「哪裡,三少爺還要去學里嗎?」
宋暘谷不答,他今兒是要逃學的。高抬了眼神往大師傅後面看過去,只看見一個戴著瓜皮帽的腦袋,知道這是他的愛徒。恰又是一陣北風,院子里捲起一陣靜默,才聽他含糊說話,「嗯!多虧大師傅幫襯,府里太太才能高枕無憂,今天又是府里進賬的好日子,全靠您撐著,我看啊,這府里少了誰,也少不了您。」
他吹捧人都帶著五陵少年的驕矜,孤傲。
魚承恩下巴戳著鞋尖死勁的看,瞧瞧他新做的皮靴子,真暖和!
他聽著宋暘谷鬼話連篇,說起來給人聽的時候,真心的教人分不出真假來,要不是背後他把太太連著大師傅一起罵,魚承恩這會兒能當真!
「瞧,這是您的徒弟是吧,打量著可真是個伶俐人呢。什麼時候我也學學才好呢,不敢勞煩大師傅,只跟您這徒弟學幾手,就夠我們兄弟用的了。」
說完,不等人回答,撩開袍子大刀闊斧的就走了。
這果真是不和氣!
大爺宋遵理無子,升遷后的第一要事,就是把三個侄子從山東老家接來,有道是侄子門前站,不算絕戶漢不是?大爺親自督促學業,十分看著!
可是三個少爺打從山東老家裡來,跟府里就不大和氣,這樣的不和氣,在家裡生意越做越大的時候,就已經到了界限分明的地步了。
家裡太太做的買賣,說乾淨也乾淨,說不幹凈呢,也是真的臟。可是這樣的世道,大家都這麼干,就不能說髒了還是乾淨了,能賺錢就是好買賣。
誰想到家裡大少爺宋眺谷,打從知道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先跳起來看她就像是禍國妖民的禍害一樣,對這一位年紀相仿的繼伯母,冷硬且不留情面。
他對著大老爺宋遵理還能繃住,對著大太太可就前仇舊怨太多了,不是一個路子上的人,且早就結怨了。
大師傅跟太太,在他們眼裡,就是助紂為虐,一條繩子上的螞蚱,而今又多了扶桑這樣一個小螞蚱罷了。
屋子裡面暖氣暄天,大太太撐著腦袋氣的頭疼,臉上還帶著惱怒,一頂兒皮冠子在頭上,正中帽准一顆紅寶石,鴿子蛋一般大小,極其顯貴。
看大師傅進門便開始牢騷,「是我非得嫁進來的嗎?我也是大爺求娶進來的。那鄉下的女人是我不要的嗎?憑什麼對著我撒氣,有本事對著大爺撒氣去!」
她才二十歲,也是念過洋書的人,大爺現如今已經四十歲了,差著這麼一截兒,中間肯定有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兒。
宋家大爺宋遵理是個有雄才偉略的大人物,他十二歲的時候是第一批自費留洋的留學生,走之前呢,家裡想著傳宗接代才算成人,先給娶了個媳婦進門,不過現在留在老家裡守宅門。
大爺先在密歇根大學讀文學,後來覺得不管用,又轉到西點軍事學校讀軍事。
等到最後留學生都給遣送回來,朝廷也不大敢用留學生,不用又不大好,便扔到天津去了,辦辦教育搞搞小事兒。
這才回來跟山東老家裡太太過幾天日子,才一個月就覺得哪哪兒都不合適,說話也不到一起去,他自己去天津辦學。學校里就遇見了現如今的太太,翁家的三小姐翁荔英,倆人情投意合,便成了現如今局面。
她要說自己無辜,倒也真真假假,稍微打聽,能不知道家裡已經娶妻了嗎?
宋家二房三個少爺從小在老家長大,自然跟鄉下的那一位舊太太親近,鄉下那位也無生養,看侄兒當親生一般疼愛,你看,這原本就有前怨!
這都是無關緊要的瑣事兒,今早上吵架是為了別的事兒,大太太撫著胸口,「明知道今兒要盤賬進賬,非得一早上來找我的不痛快,不過是請他出面陪掌柜的們說會兒話,夜裡擺席喝幾杯,也算是我們東家給的體面!大爺今天又有公務走不開,不然哪裡要他去,誰知道他一聽便掀桌子走人了。」
「總歸不是我親生的,要是我親生的兒子,保管不能這麼對我。大師傅,我心裡的苦,您是知道的。」宋大太太抬手,看見手指上的紅寶石戒指才想起來正事兒,「這個就是你前些日子跟我提過的孩子,叫扶桑是吧?」
她抬手,摸了摸扶桑的帽子,「我記得你爸爸,是咱們正藍祁下面的甲兵吧?你們家姑奶奶把你送到我嫂子那邊去,我嫂子又薦給我,現在看真是個機靈孩子。你有出息,給你家裡人在祁里掙臉面了。」
瞧瞧,這麼大的孩子都知道給家裡掙臉面,那個混賬兒子倒是什麼也不懂!
「今兒你幹得好,我必定要跟哥哥說一說的,舒家出了個好小子!」
她雖然讀過洋書,但是還是覺得老祖宗的東西好,外國的東西也不是什麼都比咱們好的,她的思想開化了一些,全開化在那些賺錢的買賣上去了,其餘沒有開化的,還是照舊一個祁人的姑奶奶。
賬房自古以來,用的都是貼己親近的人,一怕你泄密,二怕你攜款潛逃,三是怕你背主兒。
大太太倒不至於多另眼相看一個半大小子,只是跟她拉呱家常,「前些日子,科舉取消了,以後啊,便沒有什麼狀元進士了,你哥哥說是從學里也出來了,私塾不讀了,想要在祁營裡面補個差。」
「咱們的規矩你也知道,一個蘿蔔一個坑,人口多了,哪裡那麼多的坑,多少人排隊等著的。」
大師傅微微動了動,看著扶桑,扶桑便笑臉兒抬大太太的話兒接,「我們一家子全靠佐領吃飯,您是佐領最疼愛的妹妹,我對您的心思跟家裡對佐領的心思是一樣的,多早晚的有事兒,您只管吩咐,絕對沒有二話。」
「外面的事情我幫不上忙,帶兵打仗的事兒我也幹不了,我哥哥全憑佐領安排,他要是幹得好就用他,干不好再磨礪幾年也行,這都是佐領的恩情。我在內宅裡面,只管好好跟著師傅學,給太太您算好每一筆賬,不至於虧空一分錢!」
她說的斬釘截鐵,又大義凜然一般地表忠誠,只說的大太太心花怒放,一個勁的說好,賽蜜的甜。真覺得那三個兒子要都是這樣,該多好啊,也不至於她背地裡給他們穿小鞋了。
大太太重新精神抖擻起來了,渾身散發著濃郁的玫瑰香水味兒,便開始畫更大的餅,「現在各處都跟洋人學,學路、商路、政路的各路人馬,都覺得洋人的東西好。我跟老爺商量了,要賺洋人的錢,跟洋人做生意打交道,必定要習洋文,我們府里要專設培訓班,規培人員,以後放到各大碼頭店鋪裡面去重用。」
「你聰明又用功,我到時候要把你推薦給老爺,做生意要翻譯,我們做賬房的也要會財務才好。」
她自己的生意像是做的極好,但她看來都是不怎麼賺錢的買賣。要想賺大錢,還是要仔細琢磨琢磨的好。就比如宋二爺按照大爺的吩咐,變賣資產去上海辦廠,好傢夥,那多少白花花的銀子進賬。
宋家兩房未分家!她欲染指,總是要避諱一下,省的人以為她要怎麼樣,先安插人手為要!
不然——按著這三個小兔崽子的心思,她現在都不用奢望靠著他們孝順,他們都能把她掃地出門!
不過幾句話一盞茶的功夫,主僕三人都喜氣洋洋的了,一行出來,往前面去正式盤賬。
16.3好三爺
大少爺宋眺谷自然不去,下面二少爺也推脫,三少爺還小呢。再說了,對三少爺的態度,大家都是慎之又慎的,他是宋家兩房裡面,唯一嫡親的血脈,這是山東宋家肩祧兩房的少東家!
宋氏一脈,到了這一代,上下三代不過宋暘谷一個嫡親血脈了,他家裡世代豪紳,耕讀傳世,光山東西路的田骨田皮據說有上萬畝,半個西道都是他家裡的。
到宋遵理宋遵循兩兄弟這兒,更是把家族的榮光煥發地格外光亮。宋大爺少年便得志,中年入京,恰好是聲名鵲起之時,自然前途無量。宋二爺事事以兄長為先,三年前攜巨資前往上海置產,現在也是小有名氣的實業家!
大概財氣勢氣過旺盛了,於後代子孫有礙。宋大爺兩地分居自然無後,宋二爺娶親三年也沒有,特地尋了大師請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回來便收養了兩個義子,又過六年,才得宋眺谷一個。
大爺看重子侄,規矩管的比二爺更嚴許多,什麼天文地理,生物化學,他覺得有用的東西,一股腦的都塞給孩子們,是個標準的務實派!
宋暘谷便時常苦讀,他是讀書最下功夫的,因為總也學不完。伏在桌案前看書,他學化學,拿著個肥皂配方在看,「你進來——」
魚承恩打探消息回來,狗頭狗腦的在門外,他剛從前院兒裝了一肚子的新聞回來,要說吧,怕宋眺谷跟太太那起子人犯氣,大年節下的又要拽臉子,這會兒被宋暘谷嚇一激靈。
魚承恩心想自己得虧是在宋家老宅門口撿來的,多虧爹媽扔的是地方,不至於餓死凍死了,他時常這麼勸慰自己,瞧瞧,他的鞋子裡面用的還是宋暘谷靴子上剩下的毛圈子呢。
因此,挨一點罵不算什麼,猶猶豫豫,進來先開始扯皮,「哎呦我的爺,前院兒我可去看了,院子裡面四面大條幾呢,一個賬房坐一面兒,各帶著四個小徒弟兒,攏共十六把算盤會賬,算盤珠子打的跟下冰雹一樣。」
那叫一個十指翻飛,眼花繚亂啊!
「大師傅今天明擺著壓人的,他只帶著那一個小徒弟,看重的很!倆人都是雙手打算盤,一人兩把!各掌柜的一個勁叫好呢,趴在耳朵邊叫都不見那小徒弟眼皮子動一下的,真能耐!」
他有時候,特別沒眼力見兒,想起來扶桑雙手打算盤,那麼大的半大孩子,就覺得是我輩翹楚!
孩子有什麼錯兒,有也是大人挑唆的,扶桑像是他這樣天生的和氣人,能幹又上進!
正美著呢,腦門就砸過來一本書,他認得化學兩個字兒,剎那間跟鋸了嘴的葫蘆一樣,收聲了!宋暘谷化學學的差,看這個書脾氣總不好!
屋外又開始落雪,羽毛一樣的大,打掃院子里的人叫苦,也只能一遍一遍地掃成堆兒,等停了再剷出去,不敢叫地面上存雪。
「明白回話!」從屋檐下掃過,聽屋子裡面呵斥一聲,動靜便越發的小了,彎著腰趕緊過去。
宋暘谷氣的腦仁疼,斜著眼睛看魚承恩,「你再鬼扯,我就送著你去賬房裡面給大師傅做兒子。」
「可不敢,」魚承恩心裏面苦,覺得嘴裡面也苦,他不敢再拖沓,「盤賬到晌午,共十二家,其中兩家旅店,四家浴室,四家果子鋪,還有四家——」
魚承恩頓了頓,話在嘴裡都燙嘴了也不敢一下吐出來,「是煙館子,還是掛著家裡油鹽店的名兒,叫日日順……哎呦,我的小爺,您可前萬別生氣,氣壞了自己個兒不值當!」
說完,便壁虎一樣貼到牆角上去了,這會兒他恨不得把自己掛起來,這位太太真的是愛錢,能看得出來,覺得柴米油鹽的不賺錢,鼓勁兒要干票大的。
伙著店鋪裡面的掌柜,還有府里的賬房,做內外兩面賬,外人看得是假賬,他趴在牆頭上聽著的是真賬。
去年不過是一家煙館,為此大少爺鬧到大老爺跟前去,今年又一鼓作氣地開了三家分店。
就算是京城貴地,也躲不過煙毒橫行。越是民不聊生,毒氣便越發烏煙瘴氣的把人都給吃的骨頭都不剩下,不說前門樓子那裡集結成片的館子,就是西城這一片兒高檔的館子,百米之內必能找到。
太太多少還要臉面,沒把館子開到家門口開,只在南城前門外一片兒。
宋暘谷臉通紅,又氣又羞得慌,竟然明目張胆的,要這些三教九流的人進家門裡面來,公然登堂入室,他都臊的慌!還敢染指煙毒,他只覺得頭頂上的門匾恨不得掉下來砸死他們這些不肖子孫!
他嘴叭叭叭就開始罵,把他的面子先撕開妥善放起來,「什麼祁人家的貴女,乾的是見不得人的買賣,缺錢缺瘋了?什麼窮酸破落戶?我祖輩十代人經營,宋氏商鋪從來都是信譽卓越,掛著羊皮賣狗肉!」
氣急敗壞,極力說尖酸刻薄的話,到底是想不出別的來,罵人就翻來覆去那些體面詞兒,不能從微小處罵的酣暢淋漓,倒是嘴裡面起火泡子,他愛上火!
正說著,前面就鬧開了,「快,大少爺砸進去了,您快勸勸去,三少爺,大少爺最疼你!」
人進來的時候,宋暘谷的面子又自己貼上了,拿著那本化學書,板著臉溫習功課呢。
宋暘谷這人,坐在桌案前跟坐在發麵上粘住了一樣,全然不肯起,面上一點看不出來剛氣急敗壞的樣子,「我要溫習功課,鬧事兒找大伯去!」
看人無奈走了,舔著剛起的火泡,心想砸的好,替他砸幾下子,他年紀最小,卻最好面子,干不出這樣的事兒來,宋眺谷這一砸,可真舒坦。
狠狠地砸!他得等著砸一會兒再去!把下面那些掌柜的、還有那些做假賬的賬房們都給砸了,看看能砸出來幾兩硬骨頭!
前院兒亂成一團了,宋眺谷果真是個好兒郎,大太太指著他,只覺得白瞎了這麼一張臉。他長的是三人裡面最好看的,人活泛帶著精神氣兒,看得人賞心悅目的,又習武練就一身好手藝。
那□□戳過來的時候,扶桑顧不得算珠子撒了一地,都得先讚歎一聲好架勢。說書的武俠小說裡面的人物原型,這不就有了,玉面郎君,又嫉惡如仇,關鍵行俠仗義他是真的干啊。
宋眺谷的行跡在府里廣為流傳,他是個焦點人物,一舉一動凌駕在平凡人的日常生活之上。大傢伙兒仰望著他,扶桑的大師兄便以他為榜樣。比如在學校發傳單搞立憲,晚上煙館門口貼救國為民的小廣告,什麼都會,什麼都敢,是個讓人操碎了心的孩子。
這個過於活潑的孩子,這會兒把院子里弄得天翻地覆,他從小遊盪江湖學功夫,又愛看俠肝義膽忠義雙全的傳記,各種浪蕩話學了可真不少,□□先砸碎硯台造勢,黑墨汁子撒了一地。
二少爺宋映谷早早就到了,只是他顯得文弱許多,拉著這個掌柜的問兩句生意,拉那個再感嘆幾句洋貨盛行,總而言之,就是不靠著宋眺谷,不肯去拉老大一把。
宋眺谷再摔一把算盤,罵的酣暢淋漓,「你敢讓大煙館子里的人出入家裡,我探聽去了,日日順到底是個什麼,如今賬本在這裡,你敢不敢說?我拉你去伯父公署裡面去對峙敢不敢?
你也是念過書的人,真是豬八戒扮姑娘,好歹不像你!你嫁進來多少嫁妝不用我說,人人都看著的,哄著我伯父把京畿的買賣給你打理,我看你是棗核的腦袋抹豬油,又尖又滑。
還敢叫我來給你招呼人,我今天就好好給你招呼招呼,日日順的四個掌柜的都給我出列,我家裡好好的油鹽店,給你做成了娼門腌臢地了是不是?」
他氣勢駭人,旁邊家丁拉他不住,日日順原本的宋家掌柜的早給大太太打發了,這如今幾個都是她找來的吃得開的人,俗稱三教九流,最會看眼力勁了,形勢不對,要跑。
宋眺谷一手撕扯開一個家丁,□□上的紅櫻子對著最先跑的那個就戳過去,扶桑是早就躲開了,院子里人都早就躲到四邊去了。
只是沒有像她一樣的,看得目不轉睛的,等眼前一把槍頭直戳面的時候,已經晚了,她心想戳著這一下,不知道臉上多大的坑,大概是毀容。
有點慌,但是不知道擺什麼樣子的武功姿勢,一雙眼睛瞪大了,也能看出來一點兒圓的模樣,跟個貓一樣的。覺得腦袋應該側一點要動的時候,就被人一把拉了個大趔趄,撲地上去了!
地上雪水化著泥水,早給人踩的水嘰嘰的了,她一身棉袍兒,捨不得髒了,只好一隻胳膊肘兒撐著,一隻手掌擦地,火辣辣地疼!
宋暘谷拍拍手挪騰開腳,他沒進院子就看見那個大師傅的小徒弟,伸長了脖子跟個凍死鵝一樣,對著槍頭都不躲,只好好心地一把扯開她,誰知道她跟個死僵凍透的倒卧一樣直挺挺地摔了,都沒稀的扶一把!
他的愛心,有!
但也不多!在這個飄雪的日子裡不算溫暖!
小皮靴子騰起邁開,彎腰下來,就看扶桑直喇喇地伸手,他直接越過去,把落她邊上的□□撿起來。
直起腰來才看到扶桑震驚的眼神,心想這人不會以為自己是扶她起來吧?多大事兒,自己爬起來就是了,你自己笨的摔倒都不知道找姿勢,誰家胳膊死支著地面的。
這槍可難得,槍頭請名匠打的,鏘在地上了怕磨花,他站起來斜她一眼,嘀咕了一句,抱著宋眺谷的槍走了!
路過扶桑是沒想到再拉一把的!該,教她摔在眼巴前!
扶桑飛快地從地上爬起來,人也回神了,恨不得把自己手插在學里降降溫,她剛才像是吃了天橋賣神葯的,腦子連著心肝肺都中毒了,指望那樣的人物扶自己起來,多大的癩□□!
她耳朵現在也格外好使了,聽得倍兒真切,這人剛才嘀咕著罵她蠢呢是不是?
扶桑也覺得今天晦氣!前面那個掌柜的人背對著宋眺谷跑路,都跟背後長眼睛了一樣蹲下來抱著頭躲著。她沒反應過來,光顧著看宋眺谷去了,誰知道那槍能對著自己飛來呢。
她尋思自己偏頭也能躲開,誰想到人家一把扯開她,那勁兒大的她小身板兒綳不住,直接摔的跟個大狗熊一樣的。看著宋暘谷,心想這是管死不管埋,人家真的只是扯一把,絕對不帶穩一把的!真是她的好三爺!
宋眺谷也沒尋思這掌柜的有點身手,後面掛門口的扶桑差點給他插臉上去,大步過來,「嚇著沒有?」
宋暘谷也才跟著大哥回頭正眼看她,頭回看清她的臉,雪色之下倒是看不出白,只覺得紅,紅嘟嘟的那種粉,粉嘟嘟的那種白,像是秋天西山的海棠果兒,攙著蜜煮熟了。
他眼裡淡淡的往扶桑頭上下著雪沫子,瞧瞧,往後太太少了個神算盤手。
養在內院不出門的人,膽子都小的很,宋眺谷只好跟大師傅說,「瞧這臉紅的,燉點壓驚水喝喝,小孩子容易驚魂兒,別介是驚嚇過敏,能休克的。」
扶桑少有這麼尷尬的時候,她覺得渾身都狼狽,臉熱的周邊都燥,按捺住一些小動作遮掩情緒,垂手低眉,教人再看不清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