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心裡苦
小榮提著燈籠,「我陪著你一起去,你沒有走過夜路。」
又訓斥後面的師弟,「你們鬧的,她最不抗勁兒,下次悠著點兒,今兒是我們沒有規矩,被罰了也是應該的,明日起便上工了,師傅不在也不能丟了臉面,都消停心思。」
拿著自己手套兒出來,「這個給你!」
扶桑心裡有些感動,出了府門果真寒風陣陣,凄風厲嚎,夜路走幾步,不怕鬼也要敬三分。
她跟小榮兩個人梗著脖子走,不敢鬆氣兒,怕心裡熱乎氣散沒有了,都是屏住了。
「燈給我提一會兒,你暖暖手。」扶桑接過來羊角燈,給小榮推開,「這算什麼,你是打算盤的手,以後寫字兒記賬,金貴著呢,你小榮哥我啊,這輩子就是伺候人的命。」
他說的風流瀟洒,自有一番破罐子破摔的哀情,扶桑仰著臉,看小榮比自己高一個頭,她想說點什麼,但是自己又是個女的不大方便,便安慰他,「等你以後啊,我給你養老,我要是沒有了,要我孩子給你養老送終,必定不要你墳頭致比別人少一張。」
小榮瞪大了眼睛,牙齒凍的有些酸,雖然扶桑罵三少爺的時候多,但是他覺得,這人也挺沒眼力勁的,有些安慰,但不多。
看扶桑無知無覺,繼續縮著脖子,頭上的困秋帽兒快蓋起來眼睛了,「我用不著你,到時候我收幾個乾兒子。」
「乾兒子不知根知底兒的,哪裡有我貼心,」扶桑是真心實意,「小榮哥,我記著你的好呢,咱倆一塊兒長大,比親兄弟差不了多少。」
小榮心裡一陣暖,倆人一路上嘴貧,還唱了一段兒武家坡壯膽兒,等見著大太太的時候,卻慫了膽兒。
大太太好大的火氣,「他還有臉叫你來,一來我娘家就不痛快,我哪回不是好聲好氣請著他來的,每次來了他都給我擺個臉色看,人家說繼母難為,我是伯母難做。」
又怪他們兩個,「你們也老實,他教你們來你們就來了,就不能說一句教他自己來,給我擺一擺架子?」
破五回娘家的好日子,宋暘谷跟翁家幾個同齡人吃席,吃的時候還好好兒的,也見了翁家大爺的女兒翁偶霓,誰知道飯後不過一會兒人便不見了。
大太太心裡結結實實的,過夠夠的,這一次啊,她就不回去了,家裡老爺要去班房,一應開支沒有她,你們自過日子去吧。
她極明媚的相貌,生氣的時候顯得格外的有精神,五官自有一股子狠勁兒,「你們自回去吧,就說我在娘家多住一段日子,府裡面有什麼短缺的,先支應著吧。」
扶桑心裡就是一跳,破五之後,是要開印的,各處都要開張,她們府里也是封筆到初五,初六一早合該放鞭炮,賬房處用印走賬。
太太不回去主持,他們賬房的人就不能開印,扶桑知道她要拿捏人,拿捏不住就想找不痛快,不敢替宋暘谷周旋,只請示,「按理太太您合該歇口氣兒,過年全靠您一個人操持,各處錢糧都得您過目,咱們才體面地長了一歲。」
「只是正月初八順星夜,府裡面散燈花,庫房裡面的香油還要再清盤一遍。」
大太太看她,「不必了,府里去年夏天不是剛趁著便宜採買,短不了香油用。」
扶桑點頭,「太太,香油時間長了便陳了,下面有渣滓得重新過濾一遍再稱重入冊,然後再分派給各處,今年劉先生去了山西,他家裡是要人送去的。」
劉先生在外面奔波,他家裡過節自然是府里照應的,對幕僚心腹,大老爺上心,太太便也要上心,庫房清點去損耗,這都是要入賬的。
大太太瞧著她,「真是個好算盤,只是我不想回去,你說有什麼好法子呢?」
你提出來問題,那就得給我解決問題。
扶桑在屋子裡,脊背上是濕透的內襯,走路上熱的,裡面熱外面冷,這會兒熱屋子裡面,便外面熱裡面冷了,一陣一陣地發癢,「我愚鈍,沒什麼好法子,只是賬房要求合印才能領東西,我們都聽您的安排。」
「你可真是個機靈人,記著你說的話,回吧。」明兒一早,府裡頭一件事兒,宋暘谷便要帶著節禮去拜訪師傅,這府里的節禮沒有她的印,賬房那邊不能走賬,庫房就開不了。
她怎麼著,也要耗到初七去!
你處處給我沒臉,我又何必給你處處方便呢,有本事就找你伯父去,她看準了宋暘谷這人傲氣,絕不會因為這樣的事情找宋遵理告狀。
搭上宋家八輩子的臉,他也干不出這樣斤斤計較告伯母狀的難看事兒來。
宋暘谷聽扶桑傳話兒,他夜裡還不睡呢,精神的很,據說時常夜裡看書到雞鳴,扶桑又困又累,回話的時候覺得嘴皮子都是木的。
她的臉給風吹的,紅腫了一片了,有些發紫,還得在這裡挨他一頓擠兌,「我知道了,你們太太做事,最喜歡掛著羊頭賣狗肉,什麼事兒見光死,手下一幫子人也是一個樣兒。」
他看她這樣,還記恨她們幾個趴在門口看他熱鬧的事兒,扶桑心裡嘴裡都發苦,「以偏概全也不大好,您不能對太太有意見,連著我們下面一群辦事兒的罵了,我們賬房是一套班子,印在誰手裡,就聽誰的,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認印不認人。」
她覺得這是極高的職業素養,不容置疑,當賬房的信譽為先,這樣才能教人信得過去,「不然明兒府里的二大爺來領銀子要吃席,后兒家裡的姨太太來扯布料開庫房,多大的家底兒都不夠填補的。」
她為賬房申辯,「三少爺,咱們真是一心一意辦事兒的。」
宋暘谷才發現她伶牙俐齒,你個二五眼糊塗了,「你們辦事兒,就是幫太太做假賬,倒騰著黑心錢。」
這事兒,確實有,但是扶桑不慌,「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那賬本子也不是我們做的,不能因為他們掀翻一船人,我打從摸算盤那天起,我就一心一意想做個好賬房,黑帳爛賬不能做。」
宋暘谷看她梗著個脖子,嘴一張一合,跟個啄木鳥一樣煩人,嘟嘟嘟個不停,「好!好!我說東,你說西,你敢不敢發毒誓,要是你們賬房有虛賬,天打雷劈!」
扶桑才不信這個,要是能天打雷劈那壞人不都死光了,她一雙大眼兒發誓,「五雷轟頂,燒成灰!」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她都不能認下來,要是說榮師傅下面的賬房做虛賬,她自己個打死不能沾上一點兒,有肯定有,哪個賬房不平賬目,但是這事兒自古以來,沒有一個認的。
結果就是去跪著打算盤去了。
三少爺數學好,他把自己數學練習冊給扶桑了,把裡面數都給打一遍,承恩在旁邊監工。
他氣的灌了兩杯冷茶,熱的晃,把窗子打開,就看她手貼在石磚上。
榮承恩心疼那雙手,你看看,這得多冷啊,他都戴著暖袖子,「您去認個錯兒,主子爺是沖著太太的,您不吭聲不就行了,非得跟他申辯什麼,這大冷天,您是金算盤的手,別給凍壞了。」
這青石板上面,手貼一下都冰涼的,一會兒就能凍僵了,翻書的聲音都帶著脆,像是書頁上面凍住了一層冰,割的人生疼。
扶桑吸了吸鼻子,「我才不,要我跪死了,我也不能讓我師傅蒙羞,辛苦到頭落個壞名聲。」
我就算給你看,嘔氣,她們的日子難道好過?
事兒好做,人不好做,賬房最受氣的,夾在中間不是看太太的眼色就是受宋遵理的點撥,要麼就是各個小主子跟太太鬧意見。
她死活不去,頭都不帶抬的,宋暘谷看了一會兒,冷笑,自己拉著被子蒙著頭,我暖暖和和地,你就凍死算了。
悶在裡面一會兒又熱的頭暈,能聽見秒針撥動的聲音,時間流逝緩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把掀開被子坐在床邊嘔氣。
魚承恩都冷的進來求情,「主子爺,您跟那樣的人計較什麼,牛脾氣還死犟的,以後教她府里躲著您點兒。
也沒正兒八經學過規矩,沒見過什麼世面的人就是犯軸,我看啊,教訓也吃夠了,她心裡指不定後悔呢,就是不知道怎麼跟您說,那小手指頭凍的啊,跟胡蘿蔔一樣。」
倆人啊,犯沖!
宋暘谷雖然沒見那手,也知道這寒氣刺骨,「教她走,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回話兒,我說一句,她跟個炮仗一樣一長串等著,榮師傅上哪裡找這麼一個潑猴!」
魚承恩算是瞧明白了,這倆人明擺著脾氣不對路子,一個比一個嘴硬,宋暘谷是小心眼,扶桑是脾氣犟。一點兒事情尋常話,別人吵不起來,倆人就能鬧出來彆扭,倆人都鬧氣,各自生各自的氣,各自不知道對方生的什麼氣。
也怪好,魚承恩想,雞鴨也能吵吵起來的樣子,還吵得歡實,他心裡一會兒怪怪宋暘谷,這人總是口不對心,話說的忒傷人,張口就噴毒藥。
一會兒又怪怪扶桑,你聽聽就是了,何必去要強呢,主子說話總頂嘴。
扶桑這脾氣,可不像是他的脾氣,魚承恩尋思著自己跟主子爺性兒倒是怪合得來!他性兒多好,多軟,跟誰都能處的來。
好心好意給扶桑送回去,還給她拉起來被子,一臉的關懷,「快捂捂,一宿沒睡,早起歇一天吧,左右你們賬房今兒沒有印,我們三少爺啊,是個好心人,就是有點兒脾氣。」
「可是你想想,人哪裡能沒有脾氣呢,他心裡,多少不痛快呢,心疼他的人沒幾個,我瞧著苦。」
扶桑閉著眼,不想睜眼看他這個樣兒,宋暘谷要是心裡苦,她舒扶桑就是命苦!
她以後躲著走,等十五府里開洋文班兒了,她保管不湊到跟前去多說一句話,這麼想解解氣,閉著眼睛就睡過去了。:,,.